奚冈三札考释

安徽歙县博物馆藏奚冈三札考释

董建

西泠印社社员

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供职于安徽中国徽州文化博物馆，文博副研究馆员

✐摘要

奚冈为“西泠八家”之一，但他无心做印人，故篆刻作品较少，而且30岁以后主要以绘画为主，基本不治印。安徽省歙县博物馆奚冈三通信札涉及其绘画和健康状况，对研究奚冈生平提供了第一手资料。奚冈书法水平很高，尤其是其行草书，但书名被印名、画名所掩，此行草三札在提供珍贵的史料之余，也提供给我们再次领略其书法的机会。

✐关键词

奚冈   信札   头风

安徽歙县博物馆藏清代书画篆刻家奚冈行草信札三通，内容涉及其交友艺事及身体状况，颇可探讨，遂考释于下。

第一札：“日内极忙，稍得片闲，即报雅命也。诗卷亦当为书之。慈柏去考，俟彼进馆时为致尊意。'宝铭主人’一印细玩，在丁、黄、奚三先生之上。曼生可人也。古巢九兄先生阁下。冈弟顿首。”钤“蒙泉外史”白文印。（图1）

第二札：“刻辱手帖，领爱种种。画本当早已呈去，至迟数日，是冈之罪也。后日蒙宠招，不能作许多笔墨，而冈又难早去侍耳。即颂九兄大人晚安。冈弟顿首。”钤印“奚冈之印”白文印。（图2）

▧ 图1

▧ 图2

两札受信人古巢、九兄为同一人，即汤燧。奚冈曾为汤燧刻“汤古巢书画记”朱文印，边跋记：“铁生为仲炎九兄。”汤燧字仲炎，号古巢，仁和（今杭州）人。据《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载，汤燧：“少慧好学，星文、算术、推测最精。兼熟古今印法。里居时与奚蒙泉（冈）、陈秋堂（豫钟）、余慈柏（锷）为文字交。有《珤古斋印谱》。”乾隆五十五年（1790）辑自刻印成《古巢印学》二册。乾隆六十年（1795）辑《汉铜印得》一册。其他尚辑有自刻印成《宝古斋印谱》。两札纸本，均25厘米×15厘米，裱于一册。两札书写时间无考，但从信札书法风格来看，两信所写时间应间隔不长。第一札提及的“慈柏”为余锷［1］。从“'宝铭主人’一印细玩，在丁、黄、奚三先生之上。曼生可人也”句子看，似是汤燧将“宝铭主人”一印给奚冈看，奚冈评印章水平在丁敬、黄易和自己之上。“可人”，指有才德的人，也指可人意、可交，引申为可爱的人，称心如意的人。奚冈长陈鸿寿23岁，陈氏曾自述“近从蒙道士……”两人的“关系似具有师生的一层”。［2］陈鸿寿跋《浙西三妙》轴云：“自壬子后，余与蒙道士过从最密，颇闻六法绪余，不以拙劣相弃也。”［3］自己也证实了这一点，故奚冈“曼生可人也”，略带师长嘉许语气也是可以理解的。从句式、语意揣摩，“宝铭主人”一印的作者或为陈鸿寿。

奚冈能诗词、书画、篆刻，以刻印名气最著，名列“西泠八家”。但其印作不多，盖奚冈“人品绝高，自秘其技，不肯轻为人作，故流传绝少”。［4］“30岁后绘画作品益多而篆刻作品益少”，奚冈在绘画上有很高的天赋，道光刊本胡敬《先友记》记奚冈“生数岁即善画，随手涂抹，作家见之皆颠倒”。［5］当时奚冈画名之盛，从黄钺《画友录》中可窥一斑：“（奚冈）能诗工画，笔墨秀润，得云林、子久之意。梁学士同书书名震海内，杭人至京师馈遗知交，必以铁生画俪学士书，其为人所器重如此。”［6］与黄钺同时代的钱泳也有同样的说法：“近日杭人，言书法者，必宗山舟，言画学者，必宗铁生，此亦一时好尚。”［7］奚冈对自己的绘画也颇为自负，他在“鹤山后人”印边跋中记：“友人黄易诗翰固妙，而画不如吾，石刻一道，吾实不如易。”陈豫钟跋奚冈刻“寿松堂书画记”云：“奚丈铁生自工书画，而篆刻亦与黄司马小松角胜。后笔墨繁甚而篆刻疏矣。”一些资料也显示常有友朋向奚冈索画的内容，奚冈第二通致汤燧信札即透露了此种信息。汤燧索奚冈画，奚冈虽然完成得迟了些，但也算交差了。这次汤燧下帖招奚冈过府作文会之举，奚冈略有推托之意，不过老友情面难拂，但强调既不能早到，也难多作应酬。奚冈、陈鸿寿、汤燧、余锷、姚嗣懋等人交情即深，又同住在杭城，他们之间的交往颇多，常有诗酒文会。中年以后，奚冈更是“文酒之会，无月无之”。陈鸿寿所刻“苕花馆印”就记有他与奚冈等诸友在古招贤寺雅集事。奚冈致汤燧二札裱边许承尧跋亦记此类事：“《冬花盦烬余稿》有余慈柏、陈秋堂携酒招同陈曼生过汤古巢诗。芚记。”［8］ 

奚冈与余锷、汤燧友善，多见于史料，如《冬花盦烬余稿》有“同余慈柏徐秋雪汤点山游韬光”诗，嘉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于2008年所拍奚冈一套花卉册页，其中一开跋云：“乙卯冬日湖行过小松小寓楼，出观南田先生秋芳图。喜其行笔设色之雅，因为慈柏摹此。蒙泉外史奚冈并识。”乙卯为乾隆六十年（1795），奚冈已60岁。

第三通信札：“冈日来头风忽作，昨晚饭后竟至大作，一夜号呼不可言状。数年已来无如是之苦，今日惟有倚枕而已。幸辱委写小帧，昨日午后作至八九刻，方力疾点成。草草副意，终不能佳耳，如可用则用之。至尊作略加屋宇桥梁，亦未尝不好，唯以作平远，须平、须远，平中只以沙陂层层写之。若要阔幅，以一丘一壑作满，当用碎石沙坳多曲（'曲’字点去）叠而写其深远之势。如前辈大家，只枯柯数株，平山一抹，最是本领，最是大雅，然又乌能媚世俗之眼耳。足下高明，毋庸冈再三致意焉。冈迩来大士绘期，竟分三日写，故得半日之暇，即泥金汁为二兄书经，且斋戒已四日，可谓诚矣。第猢狲子上下纵横，虽不至大闹天宫，□静极反生动耳，宜乎紧箍儿咒来苦老铁，今老铁真正强项矣，痛楚难言矣。承大兄以冈斋，十七易为今日，岂不感激其情，恨我吃运止此，如何！如何！大兄前乞为我一伸歉衷，特此请安，临纸不尽。冈弟力疾顿首上，灵石三兄大人足下。二十日。”（图3）书札纸本，共两纸，尺寸均26.5厘米×25.3厘米。受信人“灵石三兄”为姚嗣懋，奚冈入室弟子。姚嗣懋字本仁，号修白，又号灵石山樵，钱塘（今杭州）人，曾官直隶祁州知州。

▧ 图3

“西泠八家”中，仅丁敬、赵之琛两人寿数长一些，其他几人几乎都在50余岁便先后辞世了。古人的平均寿命固然不如今人，但寿仅50多岁，还是让人叹息的。奚冈的早逝与他个人的健康状况不佳有关。在奚冈写这封信的头天晚上，他正被“头风”之疾痛苦地折磨着，“一夜号呼不可言状”而“痛楚难言”。其实奚冈患“头风”之疾已有数年之久，只不过病情没有近来这么严重而已。头风是一种经久难愈的头痛。据《医林绳墨·头痛》：“浅而近者，名曰头痛；深而远者，名曰头风。头痛卒然而至，易于解散也；头风作止不常，愈后触感复发也。”其“因素有痰火，风寒袭入则热郁而头痛经久难愈。其症自颈以上，耳目口鼻眉棱之间，有麻痹不仁之处，或头重，或头晕，或头皮顽厚，不自觉知，或口舌不仁，不知食味，或耳聋，或目痛，或眉棱上下掣痛，或鼻闻香极香，闻臭极臭，或只呵欠而作眩冒之状……”总之，头风发作起来，病人感到很痛苦，肯定要寻求解脱的方法。信佛也许是方法之一。奚冈有“散木居士”字号，居士有两意：其一，古代称有德才而隐居不仕或未仕的人；其二，旧时出家人对在家信佛的人的泛称。这两意都能和奚冈对应：第一，汪志伊等欲以孝廉方正荐奚冈，奚冈辞而不就，布衣终生；第二，奚冈不仅画观音像，还用泥金汁为人书经，并且还行斋戒。除了头风之疾，奚冈还有湿热病症和肝病。嘉庆六年（1801）春，奚冈家遭丙丁之厄，所藏书画典籍被焚。接着杭城白喉肆虐，奚冈弟奚銮，子奚濂、奚沣、奚沖及女儿相继染疾而亡。奚冈母亲经受打击，在第二年去世。屡受变故的奚冈此时只身一人，又有疾病缠身，其境况可想而知，唯有借酒浇愁，导致肝病发作，幸得精通医术的好友为其诊治而暂时保住性命，但身体每况愈下。嘉庆八年（1803）十月二十四日，奚冈终于撒手人寰。

我们前面已提及奚冈和陈鸿寿的关系，“两人的交往屡见于诗印之作……奚冈去世后三年，陈氏还作有《梦奚九》诗一首，倾吐怀念之情。”［9］陈鸿寿为奚冈刻有“萧然对此君”“奚冈启事”“不使孽钱”及“菘庵侍者”印，其中“菘庵侍者”一印边款云：“蒙泉词丈每于大士诞日写象布施，旧钤'菘庵侍者’印，意未惬，属余重制。癸亥九月十又七日，曼生记。”观世音大士出生日为农历二月十九日，成道日为六月十九日，出家日为九月十九日，这里诞日应指的是二月十九日。奚冈自刻有“菘庵侍者”印，见《西泠四家印谱》，奚冈觉得旧钤“意未惬”者或指此印。奚冈信札中“冈迩来大士绘期，竟分三日写”与陈鸿寿“菘庵侍者”一印边款所说“蒙泉词丈每于大士诞日写象布施”语正可对应，说明陈鸿寿语不谬。佛教认为布施分为三大部分：财施、法施、无畏施。舍财而施名为财施，画家作品为有价商品，尤其是名家作品，故画观音大士像布施属于财施的一种。《无声诗史》卷四载明末画家魏之璜“每月必画大士像施诸寺院”。［10］可见这种行为可视作对宗教有信仰的画家一种修行方式之一。

陈鸿寿刻“菘庵侍者”印之癸亥为嘉庆八年（1803），也就是奚冈去世的那一年，月份在当年的九月后。根据以上所述及信札中提到的病情之重来分析，奚冈致姚嗣懋札极有可能写于1803年的二月下旬或三月上旬。即便不是此年，当也距此不远。

奚冈在信札中针对姚嗣懋所画山水不足处，也加以指点并传授技法，指出“作平远，须平须远，平中只以沙陂层层写之。若要阔幅，以一丘一壑作满，当用碎石沙坳多叠而写其深远之势”。虽然“枯柯数株，平山一抹，最是本领，最是大雅”，然而又感叹这种雅逸之作难媚世俗之眼。

奚冈的书法，正书学褚遂良，篆书未见，隶书和行草则最为人称道。个人以为，奚冈书法以行草最为出色，远承二王帖学、唐贤遗绪，近则受到明人影响，风格清丽刚健、自然洒脱。前两札字方笔略多，顿挫感强一些。后一札书写则极其流利、潇洒。用笔轻重控制自如，时露牵丝，娴熟自然，线条圆润而内蕴刚劲，读之赏心悦目。徐珂说奚冈“晚岁专精绘事，书名遂为所掩”，是很有道理的。

奚冈（1746—1803），初名钢，字铁生，一字纯章，号萝龛、萝龛外史，别署奚九、古水、鹤渚生、鹤渚散人、蒙泉外史、蒙道士、蒙道人、奚道士、野蝶子、散木居士等。安徽黟县人,嘉庆刊本《黟县志·人物志》载奚冈：“字铁生，十一都际村人，布衣。工字画，笔清超，晚流寓钱塘。阮芸台侍郎元《定香亭笔谈》云：'铁生旷达耿介，闭门谢客，虽要津投刺乞画，非其人，不可得见，亦不能强也。六法之外。隶古、篆刻靡不精妙。诗抒写性灵，超然绝俗如其人。汪稼门方伯志伊欲以孝廉方正征之，不就。’著有《冬花庵诗》。”［11］

黟县人、黄士陵的父亲黄德华在道光二十九年（1849）任宁国府训导，行前，谢某赠他一柄奚冈所作的书画扇，“嗜古书画及古碑碣，得之珍惜如命”的黄德华欣然赋诗一首：“墨宝能增斗室光，铁生书画始收藏。青山招我长为客，白眼看人不是狂。放笔烟云浓淡称，入神龙虎屈蟠强。一囊卷轴宣城去，好奉春风到讲堂。”黄德华在诗中有两处加注，一处引《定香亭笔谈》中阮元语，另一处则注云“铁生黟人，流寓浙江”。［12］

✐参考文献

［1］余锷（1767—？），字起潜，号慈柏，晚号老慈。仁和（今杭州）人。廪贡候选训导。余锷初从奚冈学隶法，同时有徐延锡从奚冈学画梅。两人学了一段时间，进步不大，奚冈笑曰：“观二君之笔，皆可成就，一转移间耳。”于是余锷改画梅及刻印，徐延锡改学隶，皆知名于时。余锷画梅，古香冷格，笔意挺秀，得蒙泉遗意。余锷著《慈柏山吟稿》。南京图书馆藏有余锷《慈柏山房诗稿》。

［2］［9］孙慰祖：《跋涉在仕途与艺术之间——陈鸿寿行略与艺事考》，《可斋论印三集》，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版，第231页。

［3］［5］转引自朱琪：《奚冈的家世、生平与篆刻艺术》，《第三届孤山证印西泠印社国际印学峰会论文集》，西泠印社出版社2011年版，第197、194页。

［4］罗榘：《<西泠八家印选>序》，韩天衡：《历代印学论文选》，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年版，第640页。

［6］黄宾虹、邓实编：《美术丛书》，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03页。

［7］钱泳：《履园画学》，《美术丛书》，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51页。

［8］许承尧（1874—1946），字际唐，号疑庵、芚公、芚叟。歙县人。光绪三十年（1904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方志学家、诗人、书法家、鉴藏家。

［10］转引自陈智超：《明代徽州方氏亲友手札七百通考释》，安徽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798页。

［11］吴甸华：《黟县志》，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263页。

［12］黄德华：《竹瑞堂诗钞》卷四“谢某惠铁生翁书画扇”，清刻本。

本文编辑丨《西泠艺丛》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