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推荐阅读  序 中日两国是一衣带水的邻邦，日本文化长期受到中国文化的影响，发源自中国的汉诗与本土固有的和歌一样，都是日本古代重要的诗歌体裁。一直到近代，依然有很多日本文人从事汉诗创作，并且名家辈出，夏目漱石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夏目漱石（一八六七—一九一六），本名夏目金之助，因仰慕晋人“漱石枕流”之雅致，遂以“漱石”为笔名。他是日本近代的“国民大作家”，尤以小说名世，其代表作《我是猫》、《草枕》、《春分之後》脍炙人口。他又“和汉洋三才兼备”，既是英文学者，又精擅俳句、汉诗和书法。关于他的汉诗，日本著名汉学家吉川幸次郎先生认为“日本人作汉诗大多无趣，唯良宽汉诗较好，其次是夏目漱石”，足见其成就。 漱石汉诗生前未曾结集，据岩波书店一九九五年版《漱石全集》统计，他共留有汉诗二百一十七首。泛览其间，佳句纷呈，如“处处鹿声寻不得，白雲红葉满千山”、“斜阳满径照僧远，黄葉一村藏寺深”、“朱评古圣空灵句，青隔时流偃蹇松”，均灵动澄澈，善于将宋人的理趣与东瀛的姹寂巧妙结合，从而产生新的审美效果。尽管他的作品时常存在境狭格促、意浅语涩的毛病，而且直到晚年都没能完全避免孤平等格律问题，但是作为扶桑汉诗文学的翘楚，他的诗作不仅有助于我们比较相同的题材、体裁在中日创作之间的差异，又能给我们提供来自异域的思路和养分，其价值终究是不能低估的。 这部诗选是在漱石基本符合格律的作品中筛选出来的，共选五言古诗三首、五言律诗五首、七言律诗三十三首、五言绝句二十三首、七言绝句十八首，总共八十二首。诗歌的文本、排序均依照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二〇〇九年出版的殷旭民先生点校的《夏目漱石汉诗文集》，只是改正了其中的明显讹误，并对某些作品的创作背景加以说明。漱石的诗多未有标题，殷先生概以两方框（“□□”）标示，“以与中国固有之无题诗相区别”，本文也沿袭未改。感谢乐府公众号予以发布，希望这部选集能为诗词爱好者及留心中日文化交流史的朋友提供参考。 甲辰上元李佳杰题于仁寿家中。
夏目漱石肖像在书房 夏目漱石汉诗选 （日本）夏目漱石 撰 李佳杰 编选 题画 何人镇日掩柴扃，也是乾坤一草亭。村静牧童翻野笛，檐虚鬥雀蹴金铃。溪南秀竹雲垂地，林後老槐风满庭。春去夏来无好兴，梦魂回处气泠泠。 即时 杨柳桥头人往还，绿蓑隐见暮烟閒。疏钟未破满江雨，一带斜阳照远山。 即时（二首） 雨晴雲亦散，夕照落渔湾。谁道秋江浅，影长万丈山。 满岸蘋花白，青山影欲流。渔翁生计好，画裏棹轻舟。 □□（九首）（明治二十二年五月）* 其二 幾年零落亦风流，好赁江头香月楼。麦绿菜黄吟欲尽，又逢红蓼白蘋秋。 其三 江东避俗养天真，一代风流饯逝春。谁知今日惜花客，却是当年剑舞人。 其六 浴罢微吟敲枕函，江楼日落月光含。想君此际苦无事，漫数篝灯一二三。 其七 洗尽尘怀忘我物，只看窗外古松郁。乾坤深夜阒无声，默坐空房如古佛。 *：此九首诗为漱石评点正冈子规《七草集》後所题。 □□（八首）（明治二十二年九月）* 其三 二十馀年住帝京，倪黄遗墨暗伤情。如今闲却壁间画，百里丹青入眼明。 其四 南出家山百里程，海涯月黑暗愁生。涛声一夜欺乡梦，漫作故园松籁声。 其六 脱却尘怀百事闲，尽游碧水白雲间。仙乡自古无文字，不见青编只见山。 *：此八首诗及下方《自东金至铫子途上口号》、《别後忆京中旧友》等诗均出自漱石汉文游记《木屑录》。 自东金至铫子途上口号（明治二十二年九月） 风行空际乱雲飞，雨锁秋林倦鸟归。一路萧萧荒驿晚，野花香溅绿蓑衣。 别後忆京中旧友 魂飞千里墨江湄，湄上画楼杨柳枝。酒带离愁醒更早，诗含别恨唱殊迟。银釭照梦见蛾聚，素月匿秋知雨随。料得洛阳才子伴，锦笺应写断肠词。 山路观枫（明治二十二年十一月） 石苔沐雨滑难攀，渡水穿林往又还。处处鹿声寻不得，白雲红葉满千山。 函山杂咏（八首）（明治二十三年九月） 其一 昨夜着征衣，今朝入翠微。雲深山欲灭，天阔鸟频飞。驿马铃声远，行人笑语稀。萧萧三十里，孤客已思归。 其五 百念冷如灰，灵泉洗俗埃。鸟啼天自曙，衣冷雨将来。幽树没青霭，闲花落碧苔。悠悠归思少，卧见白雲堆。 其八 恰似泛波鸥，乘闲到处留。溪声晴夜雨，山色暮天秋。家湿菌生壁，湖明月满舟。归期何足意，去路白雲悠。 送友到元函根（三首）（明治二十三年九月） 其二 烟澹天澄秋气微，风尘不着旧征衣。东都诸友如相问，饱看江山犹未归。 归途口号（二首）（明治二十三年九月） 其一 得闲廿日去尘寰，囊裏无钱自识还。自称仙人多俗累，黄金用尽出青山。 大井川舟中 青州从事好相亲，鳌背啸风豪气伸。十八洋头秋似水，一痕新月度苍旻。 □□（明治二十七年三月九日） 闲却花红柳绿春，江楼何暇醉芳醇。犹怜病子多情意，独倚禅床梦美人。 无题（五首）（明治二十八年五月） 其一 快刀切断两头蛇，不顾人间笑语哗。黄土千秋埋得失，青天万古照贤邪。微风易碎水中月，片雨难留枝上花。大醉醒来寒彻骨，馀生养得在山家。 其四 驽才恰好卧山隈，夙托功名投火灰。心似铁牛鞭不动，忧如梅雨去还来。青天独解诗人愤，白眼空招俗士咍。日暮蚊军将满室，起挥纨扇对崔嵬。 □□（明治三十年十二月十二日） 掉头辞帝阙，倚剑出城闉。崒嵂肥山尽，滂洋筑水新。秋风吹落日，大野绝行人。索寞乾坤黮，苍冥哀雁频。 春兴（明治三十一年三月） 出门多所思，春风吹吾衣。芳草生车辙，废道入霞微。停筇而瞩目，万象带晴晖。听黄鸟宛转，睹落英纷霏。行尽平芜远，题诗古寺扉。孤愁高雲际，大空断鸿归。寸心何窈窕，缥缈忘是非。三十我欲老，韶光犹依依。逍遥随物化，悠悠对芬菲。 春日静坐（明治三十一年三月） 青春二三月，愁随芳草长。闲花落空庭，素琴横虚堂。蟏蛸挂不动，篆烟绕竹梁。独坐无只语，方寸认微光。人间徒多事，此境孰可忘。会得一日静，正知百年忙。遐怀寄何处，缅邈白雲乡。 □□（明治三十二年） 眼识东西字，心抱古今忧。廿年愧昏浊，而立才回头。静坐观复剥，虚怀役刚柔。鸟入雲无迹，鱼行水自流。人间固无事，白雲自悠悠。 □□（明治三十二年）* 长风解缆古瀛洲，欲破沧溟扫暗愁。缥缈离怀怜野鹤，蹉跎宿志愧沙鸥。醉扪北斗三杯酒，笑指西天一葉舟。万里苍茫航路杳，烟波深处赋高秋。 *：此诗为漱石赴英国留学前所作。 □□（明治四十三年九月二十日） 秋风鸣万木，山雨撼高楼。病骨稜如剑，一灯青欲愁。 □□（明治四十三年十月一日） 日似三春永，心随野水空。床头花一片，闲落小眠中。 □□（明治四十三年十月四日） 万事休时一息回，馀生岂忍比残灰。风过古涧秋声起，日落幽篁暝色来。漫道山中三月滞，讵知门外一天开。归期勿後黄花节，恐有羁魂梦旧苔。 □□（明治四十三年十月七日） 天下自多事，被吹天下风。高秋悲鬓白，衰病梦颜红。送鸟天无尽，看雲道不穷。残存吾骨贵，慎勿妄磨礲。 □□（明治四十三年十月七日） 伤心秋已到，呕血骨犹存。病起期何日，夕阳还一村。 □□（明治四十三年十月十日） 客梦回时一鸟鸣，夜来山雨晓来晴。孤峰顶上孤松色，早映红暾郁郁明。 □□（明治四十三年十月十一日） 遗却新诗无处寻，嗒然隔牖对遥林。斜阳满径照僧远，黄葉一村藏寺深。悬偈壁间焚佛意，见雲天上抱琴心。人间至乐江湖老，犬吠鸡鸣共好音。 □□（明治四十三年十月二十四日） 桃花马上少年时，笑据银鞍拂柳枝。绿水至今迢递去，月明来照鬓如丝。  1984版日本发行的千元钞印着夏目漱石的肖像 春日偶成（十首）（明治四十五年五月二十四日） 其三 细雨看花後，光风静坐中。虚堂迎昼永，流水出门空。 其五 抱病衡门老，忧时涕泪多。江山春意动，客梦落烟波。 其六 渡口春潮静，扁舟半柳阴。渔翁眠未觉，山色入江深。 其七 流莺呼梦去，微雨湿花来。昨夜春愁色，依稀上绿苔。 其九 草色空阶下，萋萋雨後青。孤莺呼偶去，迟日满闲庭。 □□（明治四十五年六月） 高梧能宿露，疏竹不藏秋。静坐团蒲上，寥寥似在舟。 □□（明治四十五年七月） 绿雲高幾尺，葉葉叠清阴。雨过更成趣，蜗牛踄翠岑。 题自画（大正元年十一月） 独坐听啼鸟，关门谢世哗。南窗无一事，闲写水仙花。 □□ 夜色幽扉外，辞僧出竹林。浮雲回首尽，明月自天心。 题画竹 葉密看风动，枝垂听雨新。南轩移植後，君子不忧贫。 题自画（大正三年） 厓临碧水老松愚，路过危桥仄径迂。伫立筇头雲起处，半空遥见古浮图。 题画（大正三元二月） 涧上淡烟横古驿，峡中白日照荒亭。萧条十里南山路，马背看过松竹青。 题自画 十里桃花发，春溪一路通。潺湲听欲近，家在断桥东。 题自画 一路萧条尽，清溪马上过。朱栏何处寺，黄葉照僧多。 闲居偶成（大正五年春） 幽居人不到，独坐觉衣宽。偶解春风意，来吹竹与兰。 □□（大正五年八月十五日） 双鬓有丝无限情，春秋幾度读还耕。风吹弱柳枝枝动，雨打高桐葉葉鸣。遥見半峰吐月色，长听一水落雲声。幽居乐道孤裘古，欲买缊袍时入城。 □□（大正五年八月十八日） 行到天涯易白头，故园何处得归休。惊残楚梦雲犹暗，听尽吴歌月始愁。绕郭青山三面合，抱城春水一方流。眼前风物也堪喜，欲见桃花独上楼。 □□（大正五年八月十九日） 老去归来卧故丘，萧然环堵意悠悠。透过藻色鱼眠稳，落尽梅花鸟语愁。空翠山遥藏古寺，平芜路远没春流。林塘日日教吾乐，富贵功名曷肯留。 □□（大正五年八月二十三日） 寂寞光阴五十年，萧条老去逐尘缘。无他爱竹三更韵，与众栽松百丈禅。淡月微雲魚乐道，落花芳草鸟思天。春城日日东风好，欲赋归来未买田。 □□（大正五年八月二十八日） 何须漫说布衣尊，数卷好书吾道存。阴尽始开芳草户，春来独杜落花门。萧条古佛风流寺，寂寞先生日涉园。村巷路深无过客，一庭修竹掩南轩。 □□（大正五年九月二日） 大地从来日月长，普天何处不文章。雲黏闲葉雪前静，风逐飞花雨後忙。三伏点愁惟泫露，四时关意是重阳。诗人自有公平眼，春夏秋冬尽故乡。 □□（大正五年九月四日） 散来华髪老魂惊，林下何曾赋不平。无复江梅追帽点，空令野菊映衣明。萧萧鸟入秋天意，瑟瑟风吹落日情。遥望断雲还踯躅，闲愁尽处暗愁生。 □□（大正五年九月五日） 绝好文章天地大，四时寒暑不曾违。夭夭正昼桃将发，历历晴空鹤始飞。日月高悬何磊落，阴阳默照是灵威。勿令碧眼知消息，欲弄言辞堕俗机。 □□（大正五年九月六日） 虚明如道夜如霜，迢递证来天地藏。月向空阶多作意，风从兰渚远吹香。幽灯一点高人梦，茅屋三间处士乡。弹罢素琴孤影白，还令鹤唳半宵长。 □□（大正五年九月十日） 绢黄妇幼鬼神惊，饶舌何知遂八成。欲证无言观妙谛，休将作意促诗情。孤雲白处遥秋色，芳草绿边多雨声。风月只须看直下，不依文字道初清。 □□（大正五年九月十一日） 东风送暖暖吹衣，独出幽居望翠微。幾抹桃花皆淡霭，三分野水入晴晖。春畦有事渡桥过，闲草带香穿径歸。自是田家人不到，村翁去後掩柴扉。 □□（大正五年九月十二日） 我将归处地无田，我未死时人有缘。唧唧虫声皆月下，萧萧客影落灯前。头添野菊重阳节，市见鲈鱼秋暮天。明日送潮风复急，一帆去尽水如年。 □□（二首）（大正五年九月十三日） 其一 挂剑微思不自知，误为季子愧无期。秋风破尽芭蕉梦，寒雨打成流落诗。天下何狂投笔起，人间有道挺身之。吾当死处吾当死，一日元来十二时。 其二 山居日日恰相同，出入无时西复东。的皪梅花浓淡外，朦胧月色有无中。人从屋後过桥去，水到蹊头穿竹通。最喜清宵灯一点，孤愁梦鹤在春空。 □□（大正五年九月十六日） 思白雲时心始降，顾虚影处意成双。幽花独发涓涓水，细雨闲来寂寂窗。欲倚孤筇看断碣，还惊小鸟过苔矼。蕙兰今尚在空谷，一脉风吹君子邦。 □□（大正五年九月十八日） 饤饾焚时大道安，天然景物自然观。佳人不识虚心竹，君子曷思空谷兰。黄耐霜来篱菊乱，白从月得野梅寒。勿拈华妄作微笑，雨打风翻任独看。 □□（大正五年九月二十日） 作客谁知别路赊，思诗半睡隔窗纱。逆追莺语入残梦，应抱春愁对晚花。晏起床头新影到，曾游壁上旧题斜。欲将烂醉酬佳日，高揭青帘在酒家。 □□（大正五年九月二十二日） 闻说人生活计艰，曷知穷裏道情闲。空看白髪如惊梦，独役黄牛谁出关。去路无痕何处到，来时有影幾朝还。当年瞎汉今安在，长啸前村後郭间。 □□（大正五年九月二十三日） 苦吟又见二毛斑，愁杀愁人始破颜。禅榻入秋怜寂寞，茶烟对月爱萧閒。门前暮色空明水，槛外晴容嵂崒山。一味吾家清活计，黄花自发鸟知还。 □□（大正五年九月二十六日） 大道谁言绝圣凡，觉醒始恐石人讒。空留残梦托孤枕，远送斜阳入片帆。数卷唐诗茶後榻，幾声幽鸟桂前岩。门无过客今如古，独对秋风着旧衫。 □□（大正五年十月三日） 逐蝶寻花忽失踪，晚归林下幾人逢。朱评古圣空灵句，青隔时流偃蹇松。机外萧风吹落寞，静中凝露向芙蓉。山高日短秋将尽，复拥寒衾独入冬。 □□（大正五年十月十七日） 古往今来我独新，今来古往众为邻。横吹鼻孔逢乡友，竖拂眉头失老亲。合浦珠还谁主客，鸿门玦举孰君臣。分明一一似他处，却是空前绝後人。 □□（大正五年十月十九日） 门前高柳接花郊，幾段春光眼底交。长着貂裘怜狗尾，愧收鹊翼在鸠巢。万红乱起吾知异，千紫吹消鬼不嘲。忽地东风閒一瞬，花飞柳散对空梢。 □□（大正五年十月二十日） 半生意气抚刀鐶，骨肉销磨立大寰。死力何人防旧郭，清风一日破牢关。入泥骏马地中去，折角灵犀天外还。汉水今朝流北向，依然面目见庐山。 □□（三首）（大正五年十月二十一日） 其一 元是一城主，焚城行广衢。行行长物尽，何处捨吾愚。 □□（三首）（大正五年十月二十二日） 其二 元是东家子，西邻乞食归。归来何所见，旧宅雨霏霏。 □□（大正五年十一月十九日） 大愚难到志难成，五十春秋瞬息程。观道无言只入静，拈诗有句独求清。迢迢天外去雲影，籁籁风中落葉声。忽见闲窗虚白上，东山月出半江明。 □□（大正五年十一月二十日夜） 真踪寂寞杳难寻，欲抱虚怀步古今。碧水碧山何有我，盖天盖地是无心。依稀暮色月离草，错落秋声风在林。眼耳双忘身亦失，空中独唱白雲吟。 未定稿二（明治四十三年九月十七日） 日长如赤子，仰卧见苍空。无事白雲懒，欲流静待风。 未定稿四（明治四十三年九月二十一日） 风流因疾病，一卧领清闲。梦听依稀雨，心看缥缈山。 未定稿七（明治四十五年五月） 不解丹青技，却负故人情。袖裏春长在，春风描不成。 编选者编选作品阅读： 编选者作品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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