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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存金:外公的笑声

 杏坛归客 2024-03-28 发布于山东

外公逝世二十多年了,对容貌的记忆已日渐淡漠,唯有那爽朗的笑声让我终生难忘。

我对外公的特殊感情,不仅仅因为母亲是独生女,外公对我特别疼爱,主要还是因为父亲离世后,我和母亲跟随外公一起生活,那些个朝夕相处、相依为命的艰难岁月,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烙印。

外公性格乐观,坦诚直率,从年轻时就活泼爽快,爱说爱笑,在村里人尽皆知。这种乐观开朗的秉性不仅赢得了很好的人缘,也冲淡化解了一些人生的愁烦,给平淡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

父亲刚去世那几年,痛定思痛的悲哀笼罩着这个残缺的家庭,成为挥之不去的阴影。外公作为一家之主,更是责任义务集于一身。他以长者的姿态,想方设法地劝慰母亲,从容镇静地应对生活,始终以笑脸面对家人和世人。正是外公沉着坚定的态度,增强了母亲正视现实、着眼未来的信心,也正是外公亲切温和的笑容,引导家庭这只遇难之舟很快驶出了搁浅的险滩。

外公一向勤劳节俭,为了家计,他一天到晚家里家外忙个不停,操心费力,十分辛苦,却从不在穿衣吃饭上有所计较。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母亲总是千方百计留给外公,可外公却变着法儿省给我和弟弟。用他的话说,大人过的桥比小孩走的路都多,什么没吃过,只要不饿肚子就行。小孩正长身体,吃不好可要影响一辈子呢。每当这个时候,外公总是呵呵地笑着,把我和弟弟搂在怀里,亲了又亲。外公的笑声传导给我们一种温馨的亲情和安全的信号,不论吃什么东西,都觉得有滋有味,再单调清苦的生活,也感到饶有情趣。有一次外公病了,母亲要把正在下蛋的母鸡杀了,给他补养身子。外公闻声飞快地跑过去,一把从母亲手中把鸡夺过来,一边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一边笑呵呵地说:“这是咱家的储蓄银行,可不能因我断了这条财路。”母鸡在外公的笑声中善解人意地点着头,乖乖地寻窝下蛋去了。

外公每天都去田间劳动,只要一出门,路上遇见合辈分的,总要趁机开上几句玩笑。你逗我答,言来语去,那幽默诙谐的话语,充满庄稼人的睿智和风趣。外公的玩笑,不是直来直去的浑话,大多都比较隐晦曲折。有时当事者往往故作镇静,旁观者却忍俊不禁,开怀畅笑,那些充满机智的巧话,初听似乎寻常,仔细品味,其中暗藏机关,或隐喻,或双关,或谐音,或反语,一旦顿悟,笑得人都流出泪来。外公就是这样,走到哪里,就把欢声笑语带到哪里。

有几年,外公经群众推荐当了生产队的饲养员,牛棚就在村头的场院里。由于当时文化生活极为贫乏,外公的牛棚自然就成了村民聚集的俱乐部。每到秋雨天或者冬雪天,无所事事又耐不住寂寞的小青年,便不约而同地来到牛棚,把外公睡觉的床前挤得满满当当。寒冷时就会燃上一堆柴火,大家围拢四周,海阔天空,神聊胡侃,兴致勃勃地在呛人的烟雾中打发空闲的时光。多数情况下是外公充当主角,他用朴实的口语讲述“二十四孝”、“三侠剑”、“包公案”等传统故事。外公很善于调动人们的情绪,故事进展中,曲折紧张的情节紧紧扣住听者的心弦,静得地下掉根针都能听到。快要收尾时,将预先埋设的伏笔和包袱猛的一抖,亮出一个出乎意料的结局,引得大家一片惊呼,骤然爆发的欢叫几乎能把房顶冲破,圈里的牛马时常惊得一阵慌乱。有时候,外公忙着喂牲口,青年们便你一言我一语的插科打诨,嬉戏作乐。外公忙完,悄悄地躲在人后,瞅准时机,不经意间接住话茬,抛出几句甜酸苦辣诸味俱全的妙语,惹得大家哄然大笑,经久不止。

外公还是个主持正义、好管闲事的人。村里谁家夫妻不睦,子女不孝,邻里不和,总好请他调解。时间长了,也就当成了一项责任和义务,只要听说了,就会不请自到。外公处理此类事向来认真负责,从不马虎。或说规道矩、晓之以理,或苦口婆心、动之以情,或引经据典、明之以害,或嬉笑怒骂、施之以威,直到你心服口服,自愿改过从新,他才呵呵地笑出声来,像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使命。

外公的乐观和达观,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两次“街游”。那是外公当饲养员的时候,由于细心操作,精心照料,把集体的牛、马伺弄得个个膘肥体壮,精神抖擞。外公因此连年被评为劳动模范,有一年还上了县里的光荣榜。公社召开表彰会,让外公披红戴花,坐在了前排首位。会后安排街游,在鼓乐队的引领下,各村的十几位模范饲养员沿着村里主要街道转了一圈。正值中午,欢腾的锣鼓把全村男女老幼都吸引到街道两边,形成两面摩肩接踵的人墙。外公走在最前边,胸前的红花绶带格外耀人眼目。他一副神定气闲的样子,脸上自然挂着惯常的笑容。遇到熟识的人,频频招手打招呼,有时还不失时机地开上几句玩笑,引得沿途笑声不绝于耳。外公径自呵呵地笑着,这笑声,充满了庄稼人的坦荡和成功者的自豪。

两年后的秋假里,我和本村的几个同学参加生产队的劳动,给地瓜翻秧拔草。由于我们没有经验,翻秧时用力不匀,有时会不经意间把正在成长的地瓜拽出来,便随草一起顺手放进背筐里。收工回家时,村干部发现了我们夹带的地瓜,便神乎其神地逐一登记在案。我们认为是无意而为,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可是第二天,村里突然告知,对“盗窃”地瓜者要进行街游,以示惩罚。我们几个面面相觑,一时有口难辩。我尤其感到心神不宁,担心一向严管苛教的外公会痛责于我。当我惴惴不安地欲向外公解释时,外公却宽宏地一笑,坦然地对我说:“我知道你是个安分守己的孩子,这事不管冤枉不冤枉,咱听凭处罚。你年龄小,脸皮薄,我替你上街。都是乡里乡亲,谁不认识我。”外公心平气和的话语和泰然自若的笑容,使我再一次体验到理解、信任、保护、疼爱之后的那种感动。

那天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在村干部引领下,街游依然沿着上次的路线进行。外公走在前面,身后是几个少不更事的孩子。泥泞的街道上行人稀稀落落,路旁的屋檐下,偶尔有三三两两避雨的人们,不时向外公打着招呼,外公频频点头回应。脚踏着走了不知多少遍的道路,眼望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乡亲,外公依然坚定地走着,依然呵呵地笑着,这笑声,却融进了几多苦涩。

1975年秋天,我被省城一所重点大学录取的消息传到家里,母亲紧紧攥住我的手,激动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两行清泪夺眶而出。看着母亲早生的华发和苍老疲倦的面容,我心头也一阵阵发酸,泪珠儿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还是外公呵呵的笑声把我们从悲喜中惊醒,“铁棒磨针,终有所成,这是盼了多少年的喜事,应该高兴才对呀!”外公就是带着那种谁见了都感到亲切的笑容,抚摸着我的头,一遍又一遍地叮咛,将来如何读书、如何做人、如何报效国家。这些热乎乎的话语,伴随着那和蔼可亲的笑容,像输液一样,点点滴滴都融进了我的血管里。

大学毕业后,我留校任教,分得了一间单身宿舍。在省城有了栖身之地,我就谋划把外公接过来住一段,让出力受累一辈子的老人感受一下大城市的旖旎风光。还专门买了一个竹制躺椅,让外公冬天在高楼上近距离享受一下日光的沐浴。我痴痴地想,一生没离开过乡村故土的外公,见了城里宽敞漂亮的柏油马路,耸入云天的高楼大厦,五颜六色的街灯饰牌,不知道会笑成什么模样呢。

可是,阴差阳错,外公没有等我,他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就含着那种惯常的微笑,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外公的笑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成为一种独特的甜蜜的回味。

2005年9月15日

作者简介

张存金,笔名金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菏泽市作协名誉主席,曾任菏泽市副市长,菏泽学院党委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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