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台湾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将清代长篇小说《姑妄言》作为其艳情小说系列《思无邪汇宝》中的一种出版,使这一部失传了很久的十八世纪艳情小说得以重见天日①。作者自序署“雍正庚戌中元之次日三韩曹去晶编于独醒园”,而其林钝翁总评则署“庚戌中元后一日古营州钝翁书”。据此可以大概推断《姑妄言》很有可能在雍正年间写成,此后一直以抄本形式流传。 此书问世以后似流传不广,未见于清代诸家藏书书目及禁书书目⑧。1941年上海优生会曾以《海内孤本姑妄言》为名出版过此书的残刻本(实为十八回删节而成 ),但其印数极少,又是非卖品,故没引起读者、专家的注意③。唯一幸存的全抄本现藏于莫斯科的俄罗斯国立图书馆④。台湾这次所出版的铅印本就是根据此抄本校点而成。 六十年代俄国汉学家李福清曾在《亚非民族》上撰文介绍过此抄本,可惜世人未加注意。《姑妄言》这一清代长篇艳情小说第一次全本出版,对中国传统小说研究来说,确是一椿非常值得庆幸的事情。对它进一步的研究很有可能会使我们对当今某些有关十八世纪中国小说发展状况的看法加以修正。 《姑妄言》共分成二十四回。但每一回都很长,其篇幅相当于一般古代章回小说一回的四、五倍,故整部小说正文不下九十万字,再加评语,则是一部洋洋百万言的宏篇巨帙。一部百万言小说仅分成二十四回,这在中国古代小说中也是绝无仅有。更有甚者,每一回的正式回目之外还有附目一联(也就是说有两联回目)。可见此书每一回的“容量”。这也可以算是《姑妄言》作者的独创吧。 小说正文开始叙述一闲汉醉后梦见一位“衮冕王者”要审判自汉初至明朝嘉靖末年阎王未判的疑案,按犯罪情节轻重,各判再世受报应。其中李林甫转世为阮大铖,秦桧转世为马士英,永乐转世为李自成。另外又有白氏女子及四个男子的悬案。此五人分别被判投生为南京瞽妓钱贵、书生钟情、贵公子宦萼、进士贾文物和财主童自大。小说的情节以钱贵和钟情的情爱婚姻以及贾、宦、童三家为中心展开。另也涉及其他转世人物,并以魏忠贤擅权,李自成反叛,崇祯自杀,南明福王即位,奸臣马士英、阮大铖篡权,终致南明小王朝迅速消亡,满清代兴为大历史背景。很难说哪一个人物是小说的绝对主角。故事的几条线索经常交叉地展开,头绪所以显得比较纷杂。 正如《思无邪汇宝》丛书编辑在他们为《姑妄言》写的“出版说明”中所言,作为一部长篇艳情小说,《姑妄言》真可谓是“集大成之作” “所写者有一女多男、一男多女,及男女混交、乱伦、男女同性恋和人兽杂交,如人狗交、人驴交、人猴交等。写采战法则有采阴补阳,采阳补阴因采人反被人采而致死,仙狐求人阳精反失丹。写春宫图册、春药如揭被香、金枪不倒紫金丹、如意丹等。缅铃、白绞带子及角先生等淫具亦时常出现。古代艳情小说中之种种套数,种种工具,均出现在此小说中。” 中国古代艳情小说一般中篇居多。就是那些长篇,如《金瓶梅》和《野叟曝言》的艳情描写,在整本小说中所占的篇幅也不是很高。而《姑妄言》九十几万字的正文中,艳情场景可以说是几乎连续不断。似乎作者曹去晶有意要写出一部超级艳情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还找不出另外一部在艳情描写上比《姑妄言》更全、更彻底和篇幅更长的作品来。 就是在描写许多历史人物,如魏忠贤、李自成和阮大铖等时,作者也是极力铺张描绘这些人各种兽状大发的细节。作者立意要写出一部“集大成”的艳情小说之企图也可以从《姑妄言》中不断提起其它流行的艳情小说这一点上看出。譬如书中第五回提到经常与别人妻妾乱搞的万缘和尚在读小说《灯草和尚》(一般认为《灯草和尚》是清初小说,其内容正好也是讲和尚与一官府家中妻女通奸之事)。第二十四回里提到淫妇火氏在欣赏《如意君传》里的插图 。在钝翁的评语中《金瓶梅》也许是被提到最多的一部小说。 书中更有直接模仿其他艳情小说的迹象。其中最突出的是对《肉蒲团》的“借鉴”了。第六回中,在讲到男子房事过度的害处时,有这样一段话 “此时方知道《本草》上不曾载的这种发物如此厉害……譬如人参,偶然服些自有补益,若把他当做饭吃将起来,可有不伤命者,岂是人参之过?乃服参人之过耳。” 这段议论实际上是将《肉蒲团》的第一回中那段有关女色利弊的说教改头换面而成的:“可见女色二字,原于人无损。只因《本草纲目》上面不曾载得过这一味……人参付子虽是大补之物,只宜长服,不宜多服。只可当药,不可当饭。” 第八回里郏氏利用自己洗澡来引诱男佣爱奴的插曲,显然是受到了《肉蒲团》第十四回里有关玉香利用自己洗澡来勾引佣人权老实描写的启发。在这里举出这些例子的用意不是想要指责《姑妄言》作者有剿窃之嫌,而是要强调此书作者对艳情小说传统有着非常强的意识。这一点在我们讨论其独创性时会更明了。 像许多其他艳情小说一样,在《姑妄言》里性的一切都被极度夸大了 人的色欲,交媾的耐久力、阳物的大小等等。艳情小说的世界毫无例外是一个淫欲横流的世界。如果《姑妄言》仅仅是像大多数其他艳情小说那样将这样一个世界不厌其烦而又机械地夸大一番而已的话,那这部小说也许就没有太多的地方值得探讨了。显然作者曹去晶的立意决不仅限于写一部最冗长的艳情小说。 一般来说,中国的传统艳情小说所专注的是“欲”,而不是“情”。尽管《绣屏缘》之类的艳情才子佳人小说也时常提到“情”,但在这类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所谓的多情主要表现在其乱交的频繁上⑤。初读之下,《姑妄言》确实是一部专写色欲的艳情小说,只是其各类描写更露骨、篇幅更长、花样更多更全而已。但有所不同的是,在这样一个淫欲横流的沙漠里,作者却精心刻出了一块小小的“真情”绿洲。这就是瞽妓钱贵和穷书生钟情的故事。钟情经其友介绍认识并爱上了名妓钱贵,而钱贵则用自己攒下的钱资助钟情奋发读书,后者终于金榜题名。在未正式嫁给钟情之前,钱贵则时时为其情郎“守身”,甚至于“至死不渝”。唯其是一婊子,这种爱情上的忠贞不渝才显得更加难能可贵。 事实上这故事本身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地方,甚至可以说脱不了一般书生、妓女,才子佳人式恋爱的窠臼。但在这部淫欲泛滥的小说里,这样一个故事却别有深义。小说作者处处强调他们关系中情的重要意义。首先书生的名字本身就叫“钟情”,这意思已是不言而喻的。作者通过人物本人之口在小说中也一再提醒读者 “我命名钟情,岂肯作薄悻人。”当然“钟情”这一名字也会使读者马上想起冯梦龙 《三言》中有关卖油郎独占花魁的故事(卖油郎的名字是秦钟),以及那段用“帮衬”释情的有名的议论。实际上小说中确提到了钱贵要学《占花魁》里的女主人公从良(这里可能是指杂剧《占花魁》) 。钟情中举后,别人劝他别娶这烟花女子以免他人耻笑,他更有一段慷慨激昂的“情辞”:“吾兄不知此女与弟万种深情,岂可相负。彼初会弟时,不鄙我寒贱即托终身,临别又赠我数十金……且彼矢身自守……人既有深情于我,背之不详。古云:海可枯、石可烂,惟情不可移。况士为知己者死……他一遇我即爱若此,。一瞽目妇人胜有眼男儿万倍,亦可谓称弟之知己矣。负心人岂我辈为耶。” 为了突出钟情的“钟情”,小说还特地详写了在他与钱贵定情之后几次却色的经过。另外一方面,钱贵也是为钟情守身如玉。作者还特地提醒读者,钱贵守身从良的决心是她受到烈女事迹启发的直接结果。这位艳情小说作者似乎对烈女形象特别垂青。小说中屡屡提及各种烈女的故事。在这样一个肉欲泛滥的世界里,作者不厌其烦地标榜各种烈女的贞烈确会让人初读之余觉得有点意外。一种可能的解释是,作者有意要将这样一个所谓的“烈情”世界与书中的“淫欲”世界相对比。 由于担心“燕尔昵情”笔墨过于露骨可能亵渎这样的“贞情”,在描写这对忠臣烈女男欢女爱时,这位立意要集艳情小说之大成的作者却格外地小心翼翼。如第四回他们俩初次云雨的描写中,只有一段婉转的提示再加一两首暗示性的艳诗而已。描写他们新婚之夜,更是仅用“如鱼得水”一笔带过。这种“克制”在这部刻画艳情从不惜笔墨的小说来讲,确是一种刻意的安排。 在《姑妄言》中“情”往往包含着传统男性文人的价值理念。使钱贵如此倾心的烈女杜小英的形象即是一例⑥。杜小英被官军抢去,主帅好色企图强奸,杜小英“乃作绝命词十首”,投江而死。她自叙其如此死法的理由是因为“武昌省会之区,楚南贤士大夫多集于黄鹤白云间,且当贡举之年。吾郡应试,必多其人,故隐忍至此而死。希长者为妾妇报高堂耳。” 显示出这位烈女对文人学士的信赖。而她的贞烈事迹正是由于文人们的广为传播而载入了烈女传,才使得钱贵有机会受她事迹的感动而决定找一个真情的书生从良,进而发誓要用其生命来为钟情守身(尽管她是个妓女!) 这种烈女式的贞操在小说中往往是与情的忠贞联系在一起的。另一方面,情的忠贞或烈女的“守节”,则又常常与一个士大夫对君王的忠贞(不贰臣)等同起来。譬如小说叙述者曾感叹南明福王政权覆灭后竟“无一个死节之人” 。 小说里钟情本人也是一个好例子:他在爱情上专一,而在政治生涯里则表现出对明王朝的忠心耿耿。他的“坚贞”曾经使他能冒死进谏皇帝,而在明亡之后又离别了妻儿做了大明的隐士遗民。钟生“知大势已去,心中朝夕不安”,他想到“尚恋恋妻子家园,以图欢聚,不但为名教罪人,异日何以见先帝在天之灵同我祖宗父母于地下 ”。忠贞的钟情为大明“守身”,就像钱贵为钟情的“守身”,是合乎小说中“情”的特有逻辑的。但有趣的是,在这部艳情小说里,钟情在君臣之情和儿女之情之间最后选择的却是前者。钟情所言“士为知己者死” 可以指儿女之情,更可以指文人士大夫所珍惜的为臣之情。的确,在小说中这两种情往往是很难分开来。而钟情说钱贵“一瞽目妇人胜有眼男儿十倍”,更是道出了一个落泊文人所谓“慧眼识英雄”的知遇感。总而言之,《姑妄言》中的情因文人气太重,常常让人觉得过于公式化。钟情、钱贵两人所倾心的实际上不是对方具体的人,而是一种抽象的文人理念。 这一方面最明显的例子是钟情的朋友梅生试图说服他去拜访名妓钱贵那一段。一开始,钟生不愿去,但当他听了梅生的一番劝说,他改变了主意。梅生说 “兄还不知钱贵的心迹。他极重的是风流貌……” 钟情的反应是 “若果如兄所说,此女可谓妓中英雄,以瞽目之人而有此心胸,又高出梁夫人、红拂妓之上了……私心窃料,恐世间无此尤物。今日之须眉男子无一人能尘埃中物色英雄,况此一瞽女而具此侠肠 ”。这里充满了不遇之士的自怜乃至自恋。钟生要寻找的是“知遇”,是要有人欣赏他那还未被别人发现的才能。这大概与作者本人在其“自序”和“自评”中所流露出的愤世嫉俗以及潦倒不遇之情有关。另一方面,这种自怜和求知遇而不得之感,正是传统中国文人所津津乐道的“真情”的一个重要内涵⑦。不过这种文人之“情”在这部充满了夸张而又露骨的性描写的艳情小说里却有欠谐调,从而显得苍白无力,并很有可能成为小说反讽的对象。 小说作者也许意识到了这种“情”与“欲”的对比过于绝对化,因此他还塑造了几个情和欲兼而有之的人物。其中阴氏即是一例。她很小年龄已与许多男人发生过关系,因而臭名昭著,很久还找不到夫家,最后只得嫁给戏子赢阳。赢阳因过去被恶霸聂变豹强奸至残,房事很是勉强。但阴氏非常体贴,夫妇俩关系融洽。可是他们的生活十分拮据,有时甚至到了无米下锅的境地。这时阴氏偶然接触到了的一个富家少年对她十分有意。于是她开始了一番思想斗争 “我若勾上了他倒还不愁穿吃……但丈夫恐怕嗔怪。”又想 “他如今也穷极了,又劳苦得很。若有碗现成饭吃,他也落得闲闲。我看他自己多病动不得,见我青春年少,孤眠独宿,他也有些过不得意……我要瞒着他做就是我没良心了,竟同他商议,看他如何说。” 这个计划既满足了她未能遂意的生理要求,又解决了生计和丈夫养病的问题。照她自己的说法:这是“舍身养活”或是“舍身养夫” 。这倒确也是情和欲两者兼顾。阴氏果然直言不讳地将此事告诉了丈夫。阴氏对她丈夫的规劝是多么恳切 “阴氏一把拉着他的手,纷纷落泪……”“你今后也不必进班去了,养养身子罢。哥哥,我实心为你,你不要疑我是偷汉,说这好看的话欺你。我若是图自己快乐,你多在外,少在家,我岂不会瞒着你做。” 是这种“恳切”之情终于说服了赢阳。以后这对情人的来往竟得到了丈夫的默许。他们家以后也不愁吃愁穿了,而赢阳还得以调养身体。后来阴氏停止了与情人的来往,但他们也是好去好散。而他们夫妇俩仍是非常和睦。当然这富家少年的名字也是有意思的:他姓金名矿。对赢阳夫妇来说,他确是一座金矿—— 钱财的来源。尽管有些读者对这类“兼顾”的行为也许会不以为然,这种作法以传统社会道德看来显得有失体统,但在书中,作者对这对夫妇却是充满了同情,这也许是因为他们体现了一种情与欲的平衡。为此钝翁也评道 “以阴氏所言之,淫只可为之三,而情有七,较诸妇淫滥不堪者高出许多头地。” 与钱贵和钟情相比,阴氏和赢阳作为小说人物形象要更令人信服。 《姑妄言》的作者显然觉得女子有权得到生理上的满足。当邹合发现妻子赢氏因不堪自己无性功能而与别人通奸时,他不但没有太责怪她,反而表示谅解 “我一个废人把你一个花枝般的少妇耽搁着。” 实际上童自大、宦萼和贾文物三人的妻子成为悍妇的主要原因都是因为她们的丈夫没有“本钱”满足她们的性要求。为此童、宦、贾三人真是受尽了老婆的虐待。但小说的叙述者则为之辩称说 “至于枕席上之事,又是妇人常情,不足为责。” 尽管这三个人物在小说前半部作恶不少,但后来在钟情的感召下终于痛改前非,三人都成了大善人。为此,他们都得到了现世好报。最有意思的是他们得到现报的具体方式。童、宦、贾三人过去有钱有势,但因为家里的老婆个个是泼辣的悍妇,所以三人很少有好日子过,真是痛苦不堪。这也算是他们平时为人不善的报应吧。现在他们都改过自新了,说明他们的天良尚未丧尽,自然要有相应的回报。对他们三个怕老婆的人来说,最大的回报也许莫过于家里的悍妇能变成“贤妻”。 小说别出心裁地详细描述了他们是怎样从和尚道士那里学得各种房中术从而“本钱”大增,有的则用上春药,最后得以驯服凶悍的老婆而恢复了做男子汉的尊严。将赐于一个男人床上的“大本钱”作为驯服悍妇的手段,并以此与因果报应的说教相联系起来,这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应属首创。 评点《姑妄言》署名为钝翁者也时有妙论。譬如,关于钱贵在小说中多年瞽目突然一梦重见光明,他评论指出此事虽不免荒唐,但“此一部书都无中生有。极言善恶报应,警醒世人耳。钱贵之目不如此写,不见报应显赫。” 也就是说,作者这样写,虽不合一般情理,但这是出于道德说教的需要。这也可谓一针见血吧。 又如在第八回的回评里他有如下一番高见 “《金瓶梅》一书可称小说之祖。有等一窍不通之辈谓西门庆家一本大帐簿,又指摘内中有年月不合,事有相左者缪,诚为可笑,真所谓目中无珠者……但作小说者不过因人言事,随笔成文,岂定要学史太公作《史记》用年表耶。” 这里可以看出钝翁对小说与历史的区别是很自觉的。这话显然是针对《金瓶梅》的评点者张竹坡说的。在这一点上不能不说他要比金圣叹、张竹坡等更有见地。钝翁可能是作者的亲朋好友,他在“总评”中曾称 “予与曹子去晶,虽曰异姓,实同一体,自极袱至壮迄今,如影之随形,无呼吸之间相离,生则同生,死则同死之友也。” 可见两人关系之密切。 《姑妄言》与其它小说的关系也是一个有兴味的问题,读完《姑妄言》的一个印象就是它与十七世纪小说《醒世姻缘传》有许多相似之处。两部小说都十分强调因果报应,都喜欢引用《太上感应篇》之类的善书。对男子惧内这一现象都有长篇乃至喜剧性的描述两位作者都喜欢在小说里讲笑话。他们都主张“夫妻一伦乃五伦之始,有夫妇然后有父子、兄弟、朋友、君臣。”甚至不少细节也有惊人的相同。例如童自大因不堪老婆虐待想到官府去告,却被告之喜知县也是个怕老婆的。更有甚者,“奶奶拿他个喜图南的名字图书印在龟头上,回来要验看,若是擦掉了便了不得,所以如今走路弯着腰。” 在《醒世姻缘传》第七十九回里,寄姐也是以同样方式来管束丈夫狄希陈的。在以悍妇为主题的晚明小说《醋葫芦》的第四回里也有这样的描写 。又如《姑妄言》第二回有关铁化“自幼刁钻古怪,促恰尖酸”,不喜读书,专门恶作剧的描写,与《醒世姻缘传》中狄希陈童年的故事也很类似。这两部小说之关系是一个值得进一步探讨的题目。 《姑妄言》所思考的情与欲这一问题,在其它十八世纪中国小说中也有不同程度的探索。《野叟曝言》中各类露骨的色情描写虽也不算少,但与《姑妄言》相比,篇幅则要少得多。不过《野叟曝言》的作者也试图对这一对概念提出新的界定而加以不同的区别。其中的高论是由小说作者借主人公文素臣和他以后的爱妾璇姑之口而发的。文素臣说:“男女之乐原乎情你怜我爱自觉遍体俱春……况且男女之乐原只在未经交合以前,彼此情思俱浓,自有无穷乐趣。既经交合,便自阑残。若无十分恩爱,但含百样轻狂,便是浪夫淫妇……” 璇姑的言辞更是惊人:“窃以为乐根于心,以情为乐,则欲念轻,以欲为乐,则情念亦轻……恐云雨巫梦,真不过画蛇添足而已。” (第八回)。在另处文素臣也说道 “要晓得阴阳二道,不过为天地广化育,为祖宗绵嗣续,并非为淫乐而设。” (第六十九回) 这里情与欲是完全对立的。所谓的男女之“欲”仅是为“绵嗣续”而已。 在《野叟曝言》里,文素臣是作为一个多情人的形象而被大加宣扬的 “知遇”与情的关系也是屡屡被强调的一点。尽管文素臣才貌双全,许多女人为之倾倒动情,但他是“纯阳寡欲” (三十八回回评) 虽然妻妾成群,但他竟“未目击其形” (指女子裸体) ,一直是个“多情守礼”的君子。在那部小说里,纵欲的都是反面人物,情与欲的对立是作者有意始终维护的。⑧《红楼梦》对情与欲关系的思考达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曹雪芹借警幻仙子之口又提出了探讨这一问题的新的“概念”-“意淫”和“皮肤滥淫”之说。关于《红楼梦》在这方面的意义,这篇小文是无法详谈了⑨。 我只是想在这里指出,《姑妄言》对“情”与“欲”问题的特殊兴趣,在十八世纪中国长篇小说中是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而对《姑妄言》的艺术价值的探讨也必须在十八世纪小说的发展这一大框架下才能取得有意义的成果。 另外《红楼梦》与《姑妄言》究竟是什么关系也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因为我们知道,曹雪芹的祖籍很有可能在辽阳,而《姑妄言》的作者署名“三韩曹去晶”,清初人称辽东为“三韩”,再加作者也姓曹。这位自称来自辽东的曹姓作者显然对江南非常熟悉,因为《姑妄言》也是以南京一带作为小说故事发生的主要地点⑩。无独有偶,《姑妄言》也提到了“金钗十二”的说法⑪ 。小说开头一个“闲汉”姓到名听,字图说(谐“道听途说”) ,梦里听到了王者审判好几个悬案中的人物投世为人而开始了小说故事本身的情节。当那闲汉梦醒之后要将这奇事新闻告诉别人时,却引来了一段很有趣的对话:内中一个少年问道 “兄这些事醒着听见的,还是睡着了梦中听见的 ”到听道 “我是醒着听见的。”那人道 “兄此时是醒着说话还是睡着了说话 ” 到听道 “你这位兄说话希奇得很。大青天白日,我站在这里说话,怎说我睡着了 ” 那人道 “不要见怪。你既是醒着,为何大睁着眼都说的是些梦话 ” 正当他们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一个道士插话了 “列位何必如此认真。若信他是真话,就听他这一遍新闻。若疑他说鬼话,就不必信……” 。 这段描写显然与小说的书名“姑妄言”有联系。作者在书中一再点明“姑妄言”的含义 “话说前朝有一奇事,余虽未目睹,却系耳闻。说起来诸公未必肯信。但我姑妄言之,诸公姑听之。” 这与《红楼梦》开头石兄与空空道人的对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对小说书名的含义,作者自己在“自序”和“自评”里还有详解。曹去晶署其居为“独醒园”。所有这一切不禁使人想起曹雪芹的“荒唐言”之说以及《红楼梦》中的梦境与现实交织的复杂世界。在《姑妄言》的结尾,作者又声称 “我虽不敢效小说家说他(钟情)成仙了道的俗套,大约自然也寿享遐龄,做一个出世的高人去了。” 颇具自嘲乃至自负颇高的意味。虽然《姑妄言》对本身作为小说的自觉意识(self-reflexivity) 没有像《红楼梦》那样作深人的探索,但一旦触及,也不乏精采之笔。若《姑妄言》确实成书在雍正年间,那曹雪芹是否读过这本小说这些都是有趣的问题。 不少学者都认为,到了十八世纪,由于满清朝廷的高压政策和日益保守的文化氛围,艳情小说的创作已是稀如凤毛麟角了,富有新意的作品则更是罕见。《姑妄言》的重见天日将迫使我们对这一问题作出新的判断,这不仅仅是因为《姑妄言》这部小说本身的价值,还因为人们不禁要间,是不是尚有其它像这样有价值的作品还没有被“重新发现”。 以上仅是读了《姑妄言》之后的一些非常初步的看法。对这一部重要的百万言小说作比较全面评价,还须作更深人的研究。 注 ①本文所引《姑妄言》皆从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版。 ②参《思无邪汇宝》编辑为《姑妄言》所写的“出版说明”。 ③同上,页26-27,又刘世德主编《中国古代小说百科全书》页107《姑妄言》条。 ④关于小说在俄国收藏的情况,请参李福清附于《姑妄言》后的“《姑妄言》小说抄本之发现”一文。 ⑤关于十七世纪艳情才子佳人小说《绣屏缘》与“情”的关系的探讨,请参看即将刊在美国汉学杂志《中国文学》(CLEAR)第二十期(1998)上的拙文“欲望的情愫-明清文学中尊情现象一个侧面的初探。” (英文)。 ⑥台湾学者陈益源在其“《 姑妄言》素材来源” 一文中指出小说中有关几则烈女的故事是抄自于陈鼎(1650-?)的《留溪外传》。陈文收在其《从“娇红记”到“红楼梦》一书中(辽宁古籍出版社1996年)。杜小英者可能确有其人。 ⑦我在拙文“欲望的情愫”中曾讨论了文人的自我意识与他们的文学作品中的“情”的复杂关系。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将“情”泛政治化以及不遇之士的自怨自怜之情与男女爱情的互通。陈维昭在《轮回与归真》(汕头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一书中有关贾宝玉自哀自怜的说法在这里是很有启发意义的(页143-145)。当然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论题,拟另文专论。 ⑧《野叟曝言》是一部非常复杂的作品。关于这部小说与情的关系也非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国内讨论《野叟曝言》的文章已见数篇出版。在美国已有将它作为专题的博士论文,如joanna ching-Yuan Wu Kunyama的论文题目为“小说中的儒教-夏敬渠的《野叟曝言》研究” (哈佛大学,1993年)。关于《野叟曝言》中的文人形象的塑造,拙著《文人的自我再呈现-中国十八世纪小说中的自传倾向》有专章详细讨论(英文 斯坦福大学出版社 1995年版)。 ⑨余国番近著《石头的重读-〈红楼梦 〉中的欲望和应构》(英文,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中对《红楼梦》中的“情欲观”有详论。但我一直以为贾宝玉所谓的“意淫”与传统文学中文人的自怜倾向有很深的关系。读者可参考陈维昭的有关论点,当然他不是从“情”的角度来探讨的。 ⑩请参《姑妄言》“出版说明”,页17 ⑪当然在明清时期用“十二金钗”来指十二个女子的说法还是比较常见的。 作者单位 美国哈佛大学 责任编挥 萧相恺 |
|
来自: 坚持能胜 > 《文件夹一崇祯绣像(金瓶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