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东方 年轻的父母用婴儿车推着孩子走在森林里。这个景象是很多年轻的父母都有过的想象之境，如今在他们的生活里实现，貌似不经意，却实在是有诸多条件、诸多天时地利人和的相凑。 森林中一棵棵大树并肩而立，在林下形成不是建筑而完全是自然物的林立之状，它们对视野的有限遮挡与建筑对人的绝对遮挡是完全不一样的，一棵棵树之间的目光好像是有穿透力的，可以穿透任何一棵树的树干看到树后一如树前的草地和其他树干。婴儿被这样奇特的视野所吸引，对远远近近在大人看来都少有不同的每一棵树都充满了好奇。 一棵高大的榆树，所有的枝条上都挂着黑色的嫩芽，那是未来满树绿色的榆圈的起点，在早春的时候，先有了这样意想不到的规模和颜色，让人惊讶哪怕是黑色也可以表示春天的迹象。 榆树如今在北方也已经是一种不多见的树种了，只有在这样远离城市的森林阵列里才会有偶尔的存在。其既笔直又遒劲的树干树枝在空中形成的线条自带一种悠长的历史感乃至融汇了太多春夏秋冬以后的诗意，有深不可测又举重若轻的底蕴，使人很愿意和它站在一起，仰望也好，低着头做自己的事也好，都能因为榆树而让自己沉入那样厚重的诗意氛围之中。
现在和婴儿一起立足在这样大榆树的诗意笼罩之下，年轻的父母在所有既定的沉浸之外更多了一层让自己的孩子在睁眼看世界的最初阶段就已经和自己一起沐浴了榆树的美的欣慰。 在老榆树下，婴儿车在高大的年轻父母手上，婴儿坐在其中眼睛睁得圆圆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周围的一切都是有生以来、八个半月以来的人生中第一次相见：比高大的父母还要高大的树木，一棵一棵鳞次栉比地排列在早春的风中，有着光滑的青白色树皮的杨树上已经挂上了长长的棕色毛毛。长长的棕色毛毛落到地上像是一片毛毛虫，放到鼻子前面来闻，在风的间隙里，可以明确地捕捉到其中散发出来的带着树脂味道的清香。 这种树脂味道的清香立刻能勾起年轻的父母的很多记忆，对婴儿来说则第一次将其所诞生于其间的这个世界的观感深深地烙印在她一张白纸的脑海里。她应该还不是很清楚，不是很清楚榆圈和杨树毛毛其实就是这些大树的婴儿，是它们要像人类一样孕育自己后代的成果。从这个意义上说，作为婴儿的她和这些榆圈、杨树毛毛一样都是这个世界上最新的一批娃娃。
这一批娃娃所诞生的这个世界，一如既往，其丰富与优美不仅有空间上的无边无际，还有形状上的高大挺拔与味道上的沁人心脾。她也许还不能非常明确地辨析榆圈和杨树毛毛，还不能在粼粼地滑过视野的槐树树干之间看见婴儿车走过的小路是没有硬化的土路，但是森林环境的总体氛围，却已经被模糊地刻画到了其崭新的记忆中。这座在她出生之前五六十年种植的人工林，所有笔直的大树几乎都已经被盗伐者砍走了，剩下的都是对直接使用来说有缺陷的：倾斜的、不够粗壮的、树干上有很多拧巴的疤结的。抱着婴儿去用她的小手去触摸耐旱的洋槐树粗糙的黑色树皮，她本能地轻轻触及树皮上那对她来说巨大且峥嵘的沟壑，立刻就缩回手来。她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不知道其中是不是藏着什么危险，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和用小手轻轻地试探是她对这些在她的世界里骤然出现的新鲜事物的本能反应。不鲁莽是一种天生的自我保护，观察与确认是认知的一丝不苟步骤。 春风强劲地吹拂，从起伏的黛色太行山山脉上刮来，从滹沱河广阔的河滩上没有障碍地刮来，吹动了无辜地屹立在沙土地上盛开着苍白的花朵的木桃树，向着天边无边无界的华北平原上的深处刮去，遇到森林的阻碍，与空中高高的枝杈激发出呼啸的鸣响。 这一定也成了婴儿关于杨树毛毛、榆树树皮乃至森林的印象的重要组成部分。春风中森林中的整体气氛，北方的春天的长风万里，春天里草木已然有了春天的迹象，可看上去还是一片与冬天区别不是很大的荒凉的感觉会由此在她小小的心灵里扎下根，让她在这样的印象基础上逐渐建立起自己出生地的记忆。这样的记忆会在未来随着年轻的父母日复一日地养育过程中越来越深，将四季的从而也是人生的春暖花开、夏热秋凉、寒来暑往、冬寒漫漫一一镌刻到自己刚刚睁开眼看世界的忙碌之中去。
年轻的父亲一直在和婴儿说话：一边走一边说，停下、蹲下，脸对着脸说话。年轻的母亲一直在关注着婴儿的吃喝与寒温，会一再检查裹着婴儿的棉被是不是有了透风的地方。 他们推着婴儿车行走在森林中，偶尔会相视一笑，会在婴儿专注地看着外面世界层出不穷的新鲜的时候说上几句久违的闲话，不是一味关于婴儿的闲话。不过闲话无一例外，马上就会重新转回到婴儿身上来。婴儿承接着年轻的父母的万千之爱，无微不至的爱，稳稳地坐在矮矮的、靠近地面的婴儿车里，既混沌又清晰地开启着自己有着无限未来的人生之路。 她圆圆的脸蛋和凝望一切的黑眼珠在严严实实的帽子和毯子之间露出来，兴致勃勃地、义无反顾地面对着崭新的世界。因为她知道爸爸妈妈可以给自己以一切安全与温饱的支撑，她所要做的就是每天在长长睡眠之余的观看与思考。人类最初级的思考也是思考，是将它们与一般动物区别开来的具有鲜明的类的性质的神照光芒。这样的光芒在森林、大地、河流、山川这样的地方被点亮的时候，总是具有所从来之的纯正、宏伟、真挚与美不胜收。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