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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烧

 小说故事收藏馆 2024-03-31 发布于河南

肖不洒

1

苏玫梦见女儿毛毛高烧40度,猛地一惊,坐了起来,看见毛毛安睡在身边,这才舒了一口气,原来又是自己吓自己。

毛毛八个月了,长出了四颗牙齿,第五颗刚冒了个头,很容易发烧。苏玫反复提醒自己千万注意,要悉心照料。眼下疫情严重,上医院挂号看病可不容易。许是太过在意,最近常做这样的梦,很多时候苏玫也分不清究竟是梦还是现实,搞得她有点神经错乱。

上半夜,女儿毛毛闹腾得厉害,苏玫没怎么合眼。可能因为长牙,加上天热,夜里毛毛老是睡不安稳,稍有响动就惊醒过来,哇哇大哭。以往毛毛一哭,苏玫将她搂进怀里,把乳头塞过去,那小嘴就会贪婪地吮吸,慢慢平息下来,很快又睡过去了。可近来,这一招突然不灵了。苏玫给毛毛喂奶,她毫不领情,小手反复推搡,好像往她嘴里灌的是毒药。苏玫只好爬起来,抱着她在屋子里来回游走。母女俩较着劲,谁也不服谁。现在毛毛还不到一岁,苏玫感觉到她们之间的较量已经开始。往后毛毛长大了,要学这学那,要上大学,找工作,要谈对象,结婚生子,这些人生大事都埋伏着大大小小的矛盾,也许母女一场,这种较量将伴随她们一生。

看看表,凌晨3点28分。这个时间,仍然感到异常闷热,仿佛满世界都在铺沥青,空气又热又黏,让人窒息。这样的天气持续一月有余了,桂城人苦不堪言,都在盼着一场雨,好几次有了下雨的迹象,但雨水却迟迟没来。

梦中醒来,苏玫没了睡意,索性靠在床头,打开手机淘宝网,往购物车里添了两件碎花连衣裙。她早就想给毛毛买裙子了。八个月的小姑娘,穿裙子应该很好看。

苏玫忍不住又看一眼毛毛,柔和的灯光下,小家伙睡得正香,尽管脸上带着泪痕,嘴边却挂着笑。小小的身子微微起伏,像一个正在发酵的白面团,连空气里都有了甜丝丝的味道。苏玫心底忽然生出一阵浓浓的母爱,恨不得使出浑身力气去爱她,呵护她,养育她。同时,又为自己的暴脾气内疚自责。是啊,她还那么弱小,像毛茸茸的嫩芽,怎么能冲她发火呢?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有了毛毛之后,苏玫的朋友越来越少,连走得最近的闺蜜都少了往来。朋友都在微信朋友圈里,只是除了微商就是代购,朋友圈也难免乏味。可朋友圈再乏味,也比生活要多些色彩,所以还得靠刷朋友圈来打发无聊的时光。

正这样想着,朋友圈有一条动态像炮弹似的击中了苏玫——是他发的,用的是真名。

苏玫点开了他的头像——“故地重游,物是人非。”短短八个字下面,是一张日月双塔夜景图。那是桂城的地标,近年来成为网红景点,异常火爆。照片拍得并不好,黑乎乎的。苏玫把照片放大,并没有看到人,只有两座亮闪闪的高塔深陷在黑夜里,显得有些凄冷。发布时间是4小时前,也就是头天夜里11时,据说是人们最喜欢怀旧、最容易犯错的时间。那条朋友圈显示了位置,让苏玫吃惊的是,定位上那家酒店就在她家附近,站在她家阳台,甚至能看到酒店的霓虹广告牌。

苏玫知道他是冲着她来的。这是他的行事风格,她太了解他了,说好听点,是有生活情趣,会玩点小浪漫,说难听点是充满心机。苏玫年轻的时候,还挺喜欢他这一套。杨铁就差得远,一点也不懂浪漫。

往事慢慢浮上心头,苏玫有些恍惚。夜晚就不再是沉闷凝固的了,仿佛有一股乱窜的虚无的风。树欲静而风不止,苏玫就是那棵树。实际上,自从分开之后,他们就彻底断了来往。这样也挺好,互不打扰,各自安好。起初,她还会时常想起他。后来遇上了杨铁,之后结婚成家,有了毛毛,孩子一天天长大,慢慢将她的心填满,就再也容不下任何别的东西了。何况是那样一段并不愉快的感情。这样,他的微信和QQ就像一粒石子,渐渐沉入了湖底。而今夜,他像一个野蛮的入侵者,突然闯进了她的生活。

苏玫把微信、QQ翻了个遍,并没有他发来的任何信息。转念又想,他是不是一直潜伏在她的朋友圈,一直在窥视着她的生活?他究竟想干什么?是故意挑衅,还是想跟她重温旧梦?抑或只是睹物思人抒发感慨?那么,他是出差路过此地呢,还是有目的的故地重游?是孤身一人,还是带着女友或娇妻?

就在这混乱的思绪里,苏玫猛然发现手机通话记录里有个未接来电。电话是头天夜里9点30分打来的。那时她正忙着给毛毛洗澡,换尿不湿,接着是喂奶,哄她入睡,就是再十万火急的电话,她都没时间接。再者,自从有了毛毛,她的手机总是处于静音状态,漏接电话是常态。

这一夜显得特别漫长。睁眼熬到天亮,楼下绿化树的枝叶间热闹起来,各种各样的鸟叫,密不透风。苏玫不明白这座城市为何有那么多鸟,可大白天走在街头又很少看见,天亮后鸟们都去了哪里?

以往听到鸟鸣,苏玫总想起杨铁。杨铁常年忙着自己的生意,天南地北飞来飞去,像鸟一样。那时还没有毛毛,家里常常只有她一个人。天亮时听到鸟叫,她总是想今天杨铁飞到哪里了?什么时候往回飞?后来有了毛毛,也就很少去牵挂杨铁了。

2

毛毛醒得很早,伺候她吃过早餐,苏玫推着婴儿车出门了。

乌云笼罩着桂城,闷热持续加码,气温飙到了三十九度。路边的行道树无精打采,如同一个个严重的失眠症患者。气象部门发出橙色预警,桂城要遭遇近30年来最热的夏天,提醒市民减少外出,注意预防中暑。

可苏玫还是不由自主往太阳广场方向走去。只要不下雨,苏玫每天都去那儿遛娃。

早上八点,太阳广场已经人来人往,大多是附近商场和写字楼里的上班族。他们行色匆匆,手里提着从麦当劳餐厅或是包子铺、米粉店打包的早餐,很快消失在广场上。在有毛毛之前,苏玫也是这样,她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毛毛出生后,她辞职在家当起了全职妈妈。

苏玫有些心神不定,她还在想着昨晚那个未接来电。手机上,那个号码仍是一串红色数字,像在提醒她,苏玫,你错过了什么?

毛毛很乖,安安静静躺在婴儿车里,嘴里含着安抚奶嘴,手上在摆弄小狗玩偶。她还不会叫妈妈,却能发“狗狗”的音了。每次在路上遇到有人遛狗,她总是兴奋地喊“狗狗,狗狗”,手舞足蹈的,恨不得从婴兒车里跳出来。看得出来,毛毛是个喜欢动物的孩子。她手里摆弄的那只小狗玩偶,是杨铁从深圳带回来的。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玩具,她却爱不释手,时时带在身边。

上午九点,太阳广场的大超市开门营业了。一群蹲守已久的大妈蜂拥而入,向着特价商品区狂奔。有时候遇上合适的特价菜,苏玫也会买一点,但大多数时间,她逛超市只为了打发时间。她一个人吃饭,要不了两个菜,买一棵大白菜,吃到发霉变质还剩一大半。

这一天,苏玫却没有心思逛超市,她老是走神。

天气沤热难耐,苏玫进了麦当劳餐厅,在角落的位置坐下来。这是她常坐的地方,空间相对独立,关键是能看见马路上的车。毛毛最喜欢看车。可今天苏玫却嫌餐厅的背景音乐太刺耳,闹哄哄的,像菜市场。她点了一杯美式咖啡,一夜没睡好,她需要一杯咖啡提神。

有了毛毛之后,苏玫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她的睡眠薄得像一层纸,一戳就破。有时是毛毛的一个翻身,一声呓语,一个哈欠,一个响屁,当然,最常见的是突如其来的哭泣,那是埋在生活中的地雷,让她时时担心孩子生病。好几次毛毛半夜高烧,苏玫一个人手忙脚乱,量体温,敷降温贴,冷水擦身,喂布洛芬,办法用尽仍然退不了烧。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每回都被折腾得精疲力尽。不仅是累,还有焦虑、担忧和恐慌。杨铁不在身边,这一切都由她一个人承受。很多时候,苏玫只能抱着毛毛一起哭。

苏玫产后脾气变得有些暴躁,像吃了火药,毛毛的哭闹就是导火索,她随时会爆炸。杨铁一度怀疑苏玫有产后抑郁倾向。好在除了脾气上的变化,并没有其它明显症状。也许每个新手妈妈都或多或少有这样的状况。苏玫这样安慰自己。

偶尔,苏玫也想从这样的生活里逃离出去,但也只是想想,谁能脱离生活的轨道呢?杨铁倒善解人意,提议找个保姆负责带孩子,减轻苏玫的负担。苏玫一口回绝了。把孩子交给陌生人,她不放心。自己对孩子的忍耐心都有限,何况是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苏玫宁愿自己辛苦。毛毛是苏玫的第一个孩子,也可能是最后一个。她觉得有毛毛就足够了。

那家连锁酒店就在马路对面。苏玫透过麦当劳的落地玻璃,看见酒店的旋转门转个不停,不断有人进进出出。那些人中有多少是夫妻或情侣?又有多少是出来偷腥的龌龊男女?那么,此刻他会不会突然出现?或者正站在酒店某个房间的窗前往太阳广场这边看,他会不会发现她?

咖啡端上来了,苏玫的思绪被打断,突然觉得无聊。三十好几的人了,孩子都有了,还这样天真,真是没劲。也许那只是一个普通来电,推销奶粉或尿不湿的,或者是诈骗电话。她这样告诉自己,想及时把那个如影随形的危险念头从心头掐掉。

现在想来,那是一段懵懂的感情,苏玫对他说不上恨,也谈不上爱。她甚至想不起跟他是怎么开始的,结束倒是印象深刻。那时她刚毕业,应聘进了一家地产公司,从实习生做起。当时地产业还很火,好多大学生挤破脑袋往这个行业钻。苏玫也不例外,每天起早贪黑写文案做策划,挣来的钱却仅够房租和伙食费。而他在经历几次就业失败后选择了躺平,终日窝在出租屋喝酒、睡懒觉、打游戏。她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点希望。于是,争吵就多了起来。她劝他振作,却遭到他的辱骂,说,你在那家破公司端茶倒水,还要忍受老板的咸猪手,你有什么优越感?给我滚蛋!她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他是咆哮着骂出口的,他甚至动手打了她。她气得说不出话来,连夜逃出那间位于城中村的出租屋。那天雨下得很大,城市灯火朦胧,她拖着湿透的行李箱不知道去往哪里……

喂,女士,小心,你的孩子要爬出来了!

苏玫猛然回过神来,看见毛毛的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婴儿车,眼看就要摔下来。苏玫赶紧把毛毛推回婴儿车,重新系好安全带。她有些尴尬地谢过餐厅服务员,仿佛自己心中的秘密被人识破了。

这时候,兜里的手机在震动,她赶紧掏出来,又放下了。是杨铁打来的,并不是他。她没接,等着震动消失。頭天夜里那个未接来电被压下去了,杨铁的名字爬上通话记录最顶端。苏玫像在赌气,把杨铁的未接来电删掉了。

说起来,苏玫确实还在生杨铁的气。三月前的那个晚上,当时毛毛已经睡了,杨铁在洗澡,他落在客厅沙发上的手机响了,是一个没有备注姓名的号码。她刚想接,对方却挂掉了。本来她没在意,杨铁业务多,电话也多。杨铁从浴室出来,她告诉他有人找,杨铁扫了一眼手机,脸上掠过一丝慌乱。直觉告诉她,那个电话不简单。隔天夜里,那个电话又打过来,这回她接了,里面是个娇滴滴的女声,嬉笑着说,你这死鬼,回家就把我给忘了?什么时候回来陪我呀?

其实,苏玫早有预感,杨铁在外面有女人,只是不愿去证实罢了。自从有了毛毛,她也没那么在乎杨铁的爱了。或许他们之间本来就没有爱,只是阴差阳错走到一起,做了一对普通夫妻。这世上的大多数夫妻不都是这样吗?

不过,苏玫还是问了杨铁,那个女人是谁啊?杨铁死不认账,反而说她精神有问题,有臆想症。苏玫无话可说,也不想再去求证。也许真如杨铁所说,自己有臆想症,一切都是想象出来的。

一杯咖啡喝下去,心反而被搅乱了。咖啡跟酒精一样,能给人壮胆。就在那一瞬间,苏玫做了一个连自己都吃惊的决定,她要回拨那个未接来电。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她要找一台座机打过去,好好捉弄他一番,狠狠骂他一顿,报几年前的一箭之仇。

满世界都找不到一部座机,街头的公用电话亭早就不知所终,只有马路对面那家连锁酒店的前台有。

苏玫推着婴儿车穿过马路。她感觉自己像被点着的火箭,背后有强劲的气流推着她往前冲。

酒店大堂里倒是挺安静。前台问她要不要开房,是否有预订。苏玫向前台借用电话。她说,我找个朋友,他就住在这里。

突然有点儿紧张。苏玫靠在高高的服务台前,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里传来“嘟嘟嘟”声,仿佛发自苏玫自己的心跳,近在咫尺,又好像来自过去某个遥远的日子,空洞而虚幻,有着刺耳的杂音。

“你好,哪位?”声音和腔调熟悉又陌生。

苏玫知道电话另一头就是他。她捂住话筒,尽量不出声。说什么好呢?感觉没什么好说的。她总是这样,即便满腔仇恨,有一肚子的狠话要说,一旦真正面对就灰飞烟灭了。对杨铁是这样,对他也是这样。

“我知道你是谁。”电话那边说。

苏玫抓着电话,低头看了看婴儿车里的毛毛。毛毛已经坐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此刻仍然安静地摆弄着手里的小狗玩偶。育儿专家说八个月大的孩子不能久坐,影响脊椎发育。苏玫想弯腰去把毛毛抱起来,又担心她突然哭闹。

“八年了,你还好吗?”电话那边说。

八年?有那么久远了吗?苏玫记不起了,似乎在听一个俗套的电台情感故事。她手心冒出了密密匝匝的细汗。

“为什么不说话?”电话那头说。

苏玫的眼睛一直在毛毛身上,她随时准备挂掉电话,把毛毛从婴儿车里捞出来。

“我知道你会给我回电话,你还是那么心软。”他似乎有些得意。

“昨晚的雨下得好大,让我想起你离开的那个雨夜。你走之后,我心里一直在下雨。或者说,每当下雨,我就会想起你,而现在外面好像又要下雨了。”

天空低垂,乌云压境,老天确实在酝酿一场暴雨。

苏玫感觉到他还是有变化的,他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少年了,言语中充满了中年男人的油腻、轻佻,甚至猥琐。这样的酸话,如果是说给多年前的她听,应该是甜言蜜语,让人心动着迷的吧。可现在听起来,实在让人反胃。苏玫很失望。

“你是在附近给我打电话吧?我闻到你的气味了,你就在我附近。对不对?”

苏玫下意识环顾大堂,电梯门开了关,关了又开,吐出几个人,又吞掉几个人,全是陌生的面孔。此刻,他应该在酒店的某个房间。苏玫甚至能想象出他打电话的样子,光着膀子,趿着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叼着烟在房间走来走去。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我去找你,你就站在打电话的地方不要走。记住,就站在原地别动,也不要挂电话,我肯定很快就能找到你。你信不信?”似乎能听出他内心的激动和兴奋。

“我每天都在后悔,希望你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他的话一句赶着一句,好像他知道电话很快会被挂断。

苏玫又想起杨铁。杨铁是否也对那个女人说过同样的话?也许这世上男人们调情的话术都是一样的。她越听越觉得刺耳,差点把刚喝下去的咖啡吐出来。

这时候,毛毛终于不耐烦了,哇哇哭了起来。

“是谁在哭?”那边大概也听到了哭声,他可能意识到这哭声随时会导致通话中断,他马上又说,“你千万别动,我现在就下楼去找你。”

毛毛哭得更厉害了,她在抗议。孩子的忍耐终究是有限的。这个小家伙虽然才八个月,却是一副懂得很多人事的样子,有时候她的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似乎都在表达对她这个母亲的看法。就像现在,她鬼使神差站在酒店大堂里给前任打电话,也许毛毛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只是不会说话罢了。苏玫顿时感到羞愧难当,先前的想法太可笑了——讨要说法?报复?一切都没意义了,故事早就结束了,他早就是一个陌生人了。最重要的是,现在她有了毛毛,再也没有什么能改变她的生活了。打这个电话,就算是一场无聊的恶作剧吧。

那边还在说着什么,苏玫已经不想听了,她果断挂掉了电话。毛毛饿了。苏玫小心翼翼将毛毛从婴儿车里捞出来,小家伙迫不及待往她怀里钻,像拱白菜的小肥猪。大堂里人来人往,苏玫也顾不上了,她坐在酒店的长沙发上,撩起上衣,熟练地解开内衣,把乳头精准地塞进毛毛嘴里。

毛毛贪婪地吮吸,母女之间最隐秘的通道连接上了,世界安静下来了。

就在这时,苏玫的手机又震动起来。还是他的电话。她想都没想就把电话掐掉了。

苏玫想起他说的那个找人游戏,感到此地不宜久留。她一手搂着毛毛,一手推婴儿车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听見身后酒店大堂的服务员高声问,喂,哪位是苏玫小姐?请问苏玫小姐在吗?有人找!

苏玫没有回头,推着婴儿车快步走出了酒店。

3

闷热的天气没有丝毫缓解。整个下午,苏玫都躲在家里,没有出门。

毛毛睡得很沉。从太阳广场回来后,喂了些母乳和水果泥,她就在苏玫怀里乖乖睡过去了。也许是头天夜里被长牙折磨得够呛,她太累了。苏玫觉察到毛毛有些反常,担心她生病。测了体温,没什么异常。也许不正常的是苏玫。

黄昏的时候,手机响了。电话是杨铁打来的。

“上午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啊?”杨铁问。

苏玫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紧张,难道杨铁察觉到了她这一天的反常,特意打电话来查岗?

“哦,毛毛在睡觉,我怕吵醒她,静音了。”苏玫用毛毛作挡箭牌,这是最好的理由,杨铁不会怀疑。

“上午就睡觉,毛毛是不是生病了?”

“小家伙在长牙,昨晚没睡好。”

“那就好。对了,该给毛毛断奶了。”

“知道了,过一阵再说吧。”苏玫又问杨铁在哪里。

“上午刚到海南,一下飞机就给你打电话了。”

苏玫松了一口气。

毛毛只吃母乳,不喝牛奶。从三个月开始,杨铁就催苏玫断奶,他担心母乳不够,毛毛吃不饱,影响身体发育。杨铁自己个子矮,他担心毛毛输在起跑线,专门托人从国外代购奶粉,成箱成箱地买,都是大牌子。毛毛并不领情,塑料奶嘴塞到她嘴里,她一口也不吸。后来,牛奶换成了羊奶,毛毛仍不买账。杨铁也就死了心,不再固执。他又叮嘱苏玫多喝汤,她当然没听进去。仿佛母女俩达成了默契,在同一战壕对抗杨铁。杨铁在家的时候,总会变着法子煲汤,花生猪蹄汤、鲫鱼豆腐汤、排骨墨鱼汤,每次都煲一大锅,喝得苏玫反胃。

杨铁老调重弹,催促苏玫赶紧断奶。他说,孩子到了半岁就该断奶了,一是母乳变淡,营养跟不上,影响孩子发育;再就是断奶可以培养孩子的独立能力,而且早断奶的孩子更聪明,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也不知道杨铁从哪里听来的理论,每回都讲得头头是道。每次苏玫都跟他理论一番,却都不欢而散。后来,苏玫也懒得再去争辩,反正杨铁常常不在家,断奶不断奶,主动权在她手上。

“不能再拖了,一切为了孩子。”对于给毛毛断奶,杨铁有些苦口婆心,走火入魔。

“等你回来再说吧,一天到晚全是我一个人,怎么断得了?”

“这样吧,你把毛毛送到我妈那儿,让她带几天,自然就断掉了。”

“那可不行。”

“有什么不行?那是我亲妈,是毛毛的亲奶奶,难道你还担心我妈虐待她?”

“再说吧。”

“你好好想想,如果没意见,明天就叫我妈来接毛毛。”

“毛毛这几天长牙,脾气大得很,你妈肯定搞不定。”

“那好吧。要不我抽空回去一趟?”

“不必了,忙你的吧。”

“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对了,拍张照片发给我。”

“她正睡得香呢。”

“那就等她醒了再拍。”

电话挂掉了,屋子里安静下来,天快要黑了。

毛毛仍在沉睡,小脸蛋红扑扑的,苏玫忍不住亲了两口。很快,苏玫也在毛毛身边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有人敲门。苏玫迷迷糊糊翻身下床,走出卧室,才发现天已经黑透了。这个时候谁会上门来呢?送快递的?送外卖的?杨铁回来了?家婆来接毛毛了?苏玫突然一个激灵,突然想到了他。是他找上门來了?不应该,他不知道她的住址。何况这是高档小区,陌生人进不来。

苏玫通过猫眼往外看,是一个穿蓝色制服的快递员。开了门,快递员肩上扛着一个大纸箱,说,这是您的包裹,买家一直在催,要求今天务必送达,所以现在还来打扰您。

又是杨铁从海外代购的奶粉,沉甸甸的,整整一大箱,要是断奶成功,足够毛毛吃小半年的。杨铁倒是挺有心,还在包裹上附了一张纸条:给毛毛断奶,就用这个专用奶粉,听说很好使。

几乎是如影随形,杨铁的微信消息很快追过来了。他说,收到了吧?这是断奶专用奶粉,口味清淡,接近母乳,也许毛毛喝得惯,晚上你可以给她试试。

苏玫回复说,好的。

断了奶,你晚上就没那么辛苦了。

苏玫心里涌起一阵久违的暖意,像浑身的经络突然打通了。她回复说,知道了。

客厅里漆黑一团,苏玫也懒得去开灯。阳台的纱帘似乎在飘动,空气中好像有了一丝凉风。苏玫深陷在沙发里发呆,感觉自己终于安静下来了。

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是那个号码发来的短信。短信说,看来你很幸福,明天我就走了,愿你一直幸福!

苏玫没有回复,看一眼就把短信删掉了。接着苏玫翻出他的微信、连同那个未接电话,统统删除了。做完这些,她感到一身轻松,好像终于从肩上卸下一个沉重的包袱。

苏玫把家里的灯全部打开,走进厨房,翻出冰箱里的菜,认真为自己做了一顿晚餐。她已经很久没这么用心做菜了,一日三餐,总是吃得很潦草。饭菜摆上桌的时候,她甚至兴致勃勃拍了几张照片,犹豫着要不要发个朋友圈。

饭后,苏玫拆开杨铁寄回来的奶粉,取出一盒,拉开铝箔盒盖,一股淡淡的奶香涌出来,毛毛应该会喜欢这味道吧。

大约晚上十点,毛毛的哭声从卧室传来,她醒了。

苏玫抱起毛毛,感觉女儿身体发烫,像燃烧的炭。她心里一惊,测了体温,高烧39度。必须喂药,苏玫找来布洛芬和喂药器。毛毛哭得更厉害了,拒绝吃药。苏玫有了经验,她把毛毛按在婴儿车里,一手撬开她的小嘴,一手用喂药器强行灌药。喂到第三口,毛毛已经哭不出声来,脸都紫了,最终一阵干呕,药物连同这一天吃下去的食物全吐了出来,吐了苏玫一身。

苏玫拿毛毛没办法,只好贴了降温贴,抱着她在房子里来回游荡。高烧难受,毛毛不停地哭,哭得喘不过气。苏玫轻轻拍打着毛毛的后背说,宝贝别哭了,再哭妈妈也要哭了……

如此煎熬了半个小时,苏玫又测了一次体温,体温不降反升,烧到39.5度了。这是个危险的信号,有可能引发脑膜炎、肺炎,甚至烧坏脑子。苏玫决定送毛毛去医院,有医生在,总是让人放心。

苏玫破例给杨铁打了个电话。倒不是求助,远水救不了近火,求助也没用。她只是告诉他一声,似乎这样一来,能为她分担一些压力。杨铁在电话那头很着急,说,要不我马上赶回去吧,我现在就去机场。苏玫说,不用了,半夜三更哪有飞机。杨铁说,那我再想想办法,你赶紧去医院。苏玫说,好的,你睡吧,明天你还有好多事呢。杨铁说,你一个人在家太辛苦了。

放下电话,苏玫反而镇定下来了。她麻利地收拾好婴儿用品,用一张婴儿薄被包起毛毛,抱起来就推门出去了。到了楼下,才发现下起了大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向地面,空气中有了凉爽的风,就连那些奄奄一息的大树也活过来了,挺直了枝干,树叶吸饱了雨水,精神抖擞。

苏玫向门卫借了一件军用雨衣,披在身上有些肥大,正好能把毛毛裹在怀里,不让她沾一点风雨,就像当初怀着她一样。大雨如注,天边不时划过闪电,苏玫一头扎进雨中,迈开大步向医院走去。一路上,苏玫看见很多人在暴雨中奔跑、追逐、跳跃、狂欢,人们在惊呼:“终于下雨了,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是的,终于下雨了,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苏玫对自己说,也对怀中的毛毛说。

责任编辑 申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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