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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是真实的齐邦媛

 hmjf 2024-04-02 发布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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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邦媛去世后,网上有各种声音,这不奇怪。但大部分的评论都在跟风,很少人完整读过《巨流河》,更少人读过未删节版《巨流河》。

较于繁体版,简体版删减了一万多字,虽然齐邦媛生前接受采访时说,删减一事得其确认授权,且不影响全书思想。

但事实上非也。

在这点上,齐邦媛没说实话,不过对她而言,此书能在台湾之外出版并流行开来纯属意外,为了让更多人了解她父辈及她这辈人的辗转挣扎,她不得不做些妥协。

概而言之,她想要表达的核心观点有二:第一,无论处于何种境况,做人要有个人的样子,尤其是知识分子;第二,去台湾的那批人不是失败者。

齐邦媛是台湾文学的推手,没有她,台湾的语文教育和台湾文学都要打折扣,她确实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那么,她为什么直到80多岁才动笔呢?在原版中,她这么说:

“六十年来,我沉迷于读书,教书,写评论文章为他人作品鼓掌打气,却几乎无一字一句写我心中念念不忘的当年事——它们是比个人生命更庞大的存在,我不能也不愿将它们切割成零星片段,掛在必朽的枯枝上,我必须倾全心之虔诚才配作此大叙述——抗战中,奔往重庆那些人刻骨铭心的国仇家恨:那些在极端悲愤中守护尊严的人:来台初期,单纯洁净为建设台湾而献身的人。许多年过去了,他们的身影与声音伴随我的青年、中年也一起步入老年,而我仍在蹉跎,逃避……,直到几乎已经太迟的时候,我惊觉,不能不说出故事就离开。

父母已逝,哥哥与小妹早已移居海外,在台湾只剩下我与宁妹二人,这些年中,总有像相依为命之感。只有她深切了解,此书未写我将死不瞑目。今年开春,为了庆贺我书写将成,她开车带我上大屯山主峰,左望淡水海湾,右眺台北四周群山。人生至此,何等开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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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邦媛是有使命感的,要打捞和抢救一段记忆。这段记忆能否称之为历史,是一个争论点。

王鼎钧说《巨流河》没有史学的野心。他自己写回忆录,是“为历史作见证,这是很低的抱负。”

这对齐邦媛有些苛责。她的出身和学养不足以支撑她有史学的野心。

她的父亲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以救亡图存为己任,卷入了奉系军阀的内斗,最后失败。但齐邦媛却认为,假如父亲站队成功,东北局面将有大改观,东三省也不至于沦陷。这就想当然了。

尽管她的父亲壮志难酬,仕途不顺,但齐家还是大户,她作为富小姐,并未真正品尝底层的苦与难。

还有就是她1943年考入搬迁至四川乐山的武汉大学,就读于外文系,1947年毕业,同年到台湾,终生都是与文学打交道,饶是在烽火连天的岁月,也沉浸在雪莱的诗歌里,为春芽萌发及秋叶零落而感怀,对于政治背后的复杂勾连完全没有体认。

王鼎钧则不同,少小离家,流亡大半个中国,要过饭、上过学、扛过枪、拿过笔,既有丧家犬之落魄,也有人上人之荣光,一路仓皇一路见证,其本人就是一部厚厚的历史书。

黄仁宇的境遇也差不多,所以后来投戎从笔,退伍后去美国深造,做了历史学家。他也留下一步回忆录《黄河青山》。

不过《黄河青山》也被王鼎钧diss,认为缺乏文学性。这点我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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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归正传。齐邦媛所谓“做人要有个人的样子”到底何意呢?

她在《巨流河》的前半部分,花重墨回忆了诸位师长,“我今天回想那些老师们随时上课的样子,深深感到他们所代表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希望和信心。他们真正地相信'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除了各科课程,他们还传授献身与愛,尤其是自尊与自信。”

其中,朱光潜对她影响最大。“我总感觉像我父亲、吴宓、朱光潜那一代那么精彩的人,现在已经很少了。他们都傻傻的。吴宓穷到那个程度,还帮助学生。我的意思是,天下很多人,是精神大于肉体,心里想的精神上的东西超过了物质。”

还有,她始终认为,人不能被激情裹挟。她特别为闻一多惋惜,相关的两段在简体版中都被删了。

齐邦媛在大学里沉浸在诗歌中,不参加政治运动,被同学嘲笑为“不食人间烟火”。

她说:“山水多可爱啊,诗歌又那么美。为什么我要参加那些政治活动?”

这是表象。她的真实想法可以从《巨流河》出版后,她回复三联生活周刊记者的采访中剖析。【注:《巨流河》简体版由三联出版,投桃报李,齐邦媛书面接受了三联记者的采访,信息密度大,很坦诚,不过尺度也大。以下为删减版】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书中也描写了身边很多被政治裹挟进去的同学,那些青年后来的遭遇也不免令人叹息。在现实的世界,青年人应该如何把握对现实政治关注的程度和关注的方式?

齐邦媛:我自幼受限于时代、性别与体能,是一个很安分的人,很早爱上文学,书中自有天地。……家庭和中学老师教我的是建设国家、奉献才能的教育,先充实自己,自会有报效国家的能力。

三联生活周刊:在那时的政治洪流里,你成了'连鸵鸟埋头的沙坑都找不到'的孤独的读书人,而从后来看来,也正是你这种态度,成全了自己。你怎么看待这种人生变迁?

齐邦媛:我就是喜欢文学。其实应该鼓励少数书呆子,这些人绝对不多。我们同学都参加学潮去了,像我这么坚持做书呆子的很少,每个社会都靠少数我们这种人撑着,很多基本东西都是文人传承下来的。

后来我回到大陆与当年同学见面,我记得我看到的人说话的表情,和他们对事情的反应,跟我以前记得的不一样了,因为他们饱经忧患。他们说羡慕我这些年可以一直读书、教书。当初他们觉得我们多么的落后。我并没有一点得意,我只是觉得很伤心,那些同学当初都是很优秀的人,都不到25岁,对政治所知有限吧。我自己也检讨我们当年,因为我始终不是主流派,所以我可以讲,我没有个人的得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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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合《巨流河》及对齐邦媛的访谈,才能明白繁体版《巨流河》的腰封上附有的那句话,“读了这本书,你终于明白,我们为什么需要知识分子。”
《巨流河》原版书封面是一张抗战时期重庆被轰炸的红色照片。齐邦媛力图写出当时人们遭受的所有困苦和灾难,以及中国抗战历史。这里面还包括她的父辈以及她自己的青春。

故而,齐邦媛还有一个心思,那就是要为特殊的两代人正名。

“就是有些人或者认为来到台湾的都是失败者,但是我们很多人并不赞成。因为这不是个人的失败,甚至也不是全体的失败。至少我个人,或者我对我父亲那一代,我不觉得他们是失败者。不是说我们嘴硬或者不肯服这口气,你到了60年后还不服气,而且是几百万人不服这口气,那么就不是嘴硬了。那些老兵也不是个人失败了。他们像进网的鱼一样,你不能说这条鱼很差劲,所以才被网住了。”

历史并不都是王侯将相以及宏大叙事,跳出成功者与失败者的分野,记录下一个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的故事,这就是个人回忆录或个人写史的极大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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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既出,齐邦媛了无遗憾。关于死亡,她看得非常通透。生前她跟学生(台湾作家简媜)曾有过对谈。

简:终究,我们要碰触终极主题。如果,有一面光滑的石碑交给您,您会写下什么样的墓志铭?

齐:我从小看过各式各样的死亡。弟弟三岁夭折,我陪我母亲每天去小坟上哭他,西山疗养院跟我同病相怜的张姐姐忽然去世,一岁半的妹妹在逃难途中夭折,祖母病死,抗战时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尸体,张大飞殉国……死亡对我这一代人而言,太稀松平常。我对死亡本身不怕,我每天吃安眠药,第二天就像另一个人生,怕的是缠绵病榻。如果还能有自由意志,我绝对不要像我先生那样。我祷告,能不能拥有上帝的仁慈,让我平安而且流畅地离去。

简:您有没有想过最后的时刻?

齐:济慈《夜莺颂》写:我在黑暗里倾听;啊,多少次/我几乎爱上了宁谧的死亡,/我在诗思里用尽了好的言辞,/求他把我的一息散入空茫;/而现在,哦,死更是多么富丽……

我希望我还记得很多美好的事情,把自己收拾干净,穿戴整齐,不要不成人样要叫人收拾。我希望最后有两个小天使来带我走,有薄薄的小翅膀……

2023年11月,诗人席慕蓉最后一次接到齐邦媛的电话。齐邦媛在有条不紊地与亲朋故旧们表达告别之意。

“她跟我说'再见’,当时,我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席慕蓉说。“所以我也回答,好的,谢谢齐老师。”

2024年3月28日,齐邦媛去世,享年100岁。

她生前念叨:“二次大战的那些法国人、德国人、捷克人等到战争后,终于回了老家。可我们回不去了。”

这是历史的缺憾,齐邦媛无解,但她到底留下了一本有分量的书。这就是文学的坚持,文学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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