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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时别处的父亲

 品质公共生活 2024-04-04 发布于浙江

农历甲辰年正月十六,雨雪霏霏。二十二年前,父亲归土后的第二天,也是这样的天气。我坐在书桌前,望着窗外飘零的雨雪,不由地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有关父亲的点滴。在我们心中,父亲似乎从未走远。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父亲还未生病,一次他来我哥家看孙子,我赶来见他。那时沂河尚未开发,他闲逛回来后,对我们说起河边有一个地方很好,意思是将来可做他的安息之所。当时我们都觉得父亲老去还是很遥远的事,实在不必早虑。现在想来,父亲为何要葬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家乡不是他叶落归根的地方吗?难道仅仅只是为了将来子女祭奠方便?家乡,对父亲而言,苦难和抚慰,哪个更多?

在我的认识里,父亲和他生活的那块土地太不协调。他从来没有表现出对土地的依恋,因为从没听他说过以种地为荣,更没见他因自己的庄稼蔬菜长得好而自喜。在地里劳作,从土里寻食,不过是为生活所迫。我们姊妹兄弟几个离家到县城上学后,父亲就很少再让我们下地劳动,耕种收割都是找人帮忙。我们工作后,父亲就把原有的田地早早地交了回去。

父亲对待土地的感情是如此淡薄,对待“民吾同胞”的村人,平时闲谈几句尚可,至于说交流,很少有意气相投的。我尚在小学时,母亲就突发疾病离世了。我们兄弟姊妹外出谋生后,留父亲一个人在家。一次,大姐回老家看他,见他孤独凄清,劝他说:你去街头去和那些老人说说话,拉拉呱也好。父亲勃然大怒:“我和他们能说什么!”

可是,父亲最终还是葬在了未必如其愿的乡土,不得不接受未必如其望的子孙后人的祭拜。

父亲有两个至亲,他从未向我提及过,一个是他死于非命的父亲,我祖父;一个是他意外夭折的长子,我大哥。

干土匪行当,我们那儿过去叫“闯老粗”。祖父大概因家仇而走向了匪途,提着脑袋闯江湖,纵横驰骋,逐渐在鲁西南一带树立了“威名”,年纪轻轻就死于乱抢。逢年过节,或者遇到红白喜事,特别是老人去世,本家聚在一起,年长的偶尔在我们兄弟跟前谈起我祖父,说祖父在世时多么“有种”,颇有“英雄气概”。可父亲却从未向我们说起过爷爷当年如何如何的话。他对自己父亲的“壮举”避而不谈,我猜想他不是不知道,而是很可能对祖父的行径不以为然,认为那不过是粗人莽汉所为的荒唐事,不是什么家族的荣光,而是后辈的耻辱。

大哥出生在临沂,上世纪六十年代随我父母下放回老家,八九岁时,在教室里玩耍,将钢笔帽放到嘴里,不小心卡在了喉咙处,最终没能抢救过来,只留下了和我父母、大姐的一张合影。父亲病重住院,我一堂叔来探望,我陪他走至人民公园门前时,堂叔给我说,当时我父亲从徐州往临沂赶,他推着(独轮车)大哥来人民医院抢救。走到这儿时,大哥还清醒,指着告诉他:二叔,这是人民公园。大哥夭亡时,我还未出生,听二叔说到这些,我心里涌起了莫大的悲伤,禁不住泪流满面,为大哥,更为父亲。父亲生前从未向我提起过大哥,这是他无法向人言说的隐痛。

最近和大姐一起吃饭,聊到此事,大姐说父亲向她提起过我们的大哥。父亲对大姐说:幸亏你哥早死,否则,在文革中不知会怎么样。

大哥因早逝免遭了文革之苦,但是家人没能逃过灾难,家里被洗劫一空,连大门都被拆去。为了保命,父亲常年在外躲避。我隐约记得有一次,母亲被叫去大队,代父亲接受批判,不知是母亲不肯屈服还是因为什么,四个人抓着母亲的四肢,任凭母亲拼命挣扎,小便失禁,硬是将母亲抬回了家。我一路跟在后面跑着。

我知道父亲流过三次泪,两次是我亲历的,一次是听我哥说的。

一次是我刚到县城上初中。县城离家有四五十里地,乍一离家,诸多不适,再加上学习压力陡增,似乎一时难以承受。记得是一个周六,我骑车回家,进屋见到父亲,就大哭起来。当时父亲正坐在桌边,和一个很谈得来的二叔说话,看到我哭,他也忍不住抽泣起来。父亲好像在对二叔说,又似自言自语:“不行的话,我也去县城住吧。”又过几年,父亲还是丢下了家里,到县城租地方居住,照顾起我们兄妹生活来。

第二次是,我还没考上学,在临沂复习备考,也是周末,哥告诉我父亲住在医院,我急匆匆赶到医院,父亲平躺在病床上,一见到我,两眼角就溢出了眼泪。父亲是脑血栓,一时不能言语,行动更不自如。我知道他的心情,我还没考上学,他的任务还没完成!他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

还有一次父亲流泪,是哥说给我听的。那时父亲已经病重卧床,哥在医院伺候,不知由什么就说到了祖母。祖父死时不到三十,祖母是祖父的二夫人,想必比祖父还要年轻,打算再嫁。祖父的徒弟们得知后,认为是奇耻大辱,为了维护师傅的“声誉”,将祖母骗出来后射杀了。祖母尸骨未存,哥问父亲当初为什么没去找回来。父亲顿时失声痛哭。我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父亲坐在床头,低着头,扶着额,泣不成声。平静后,他说后来去找了,没有找到。祖母被害时,父亲不过四岁。母亲在他心中是什么形象?母亲被害又对他意味着什么?

据父亲自己说,他一年级没上完,日本人就入关了。八岁就到了军队,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一本什么字典,坚持自学识字。正因如此,父亲对子女的教育格外重视。

我们村有小学,一位姓颜的老师,年龄比父亲略长,老家是苏北的,常年吃住在学校。颜老师是外地人,大概受过真正的教育,教学认真负责,却备受轻视,被唤作“颜老头”。可是父亲对他尊敬有加。小妹上小学时,父亲常向他了解小妹的学习,表达谢意。

我记忆中,当时我们公社有两所高中,一所属半工半读,叫“农中”;还有一所在公社驻地,简称“九中”。成分好的,才能被推荐上高中。土改时,我们家大概是被划为中农,最致命的是,文革中父亲遭受打击,掌权者百般阻挠,所以姐、哥很难被允许上高中。为了使子女接受教育,父亲据理力争,终于使姐哥两人上了农中。后来,父亲又托关系,好歹把大姐转到了九中。那时父亲对姐姐哥哥最常说到的一句话,就是“别人能剥夺我们任何东西,但永远都剥夺不去我们已经掌握的知识”。

恢复高考后,父亲终于看到了希望。那时哥已经毕业在家劳动了两年,父亲毅然让他回校重读。我们姊妹兄弟五人,最多时四人在校读书(其时大姐已经出嫁任民师),其中兄妹三人相继在县一中学习。别人家早早地让孩子下学劳动,帮助家庭,父亲从没有动摇过让孩子接受良好教育的决心。

不独如此,一年还是两年,或是更长,他还自己订了《红旗》杂志,看到他认为重要的地方,用红蓝铅笔画下什么语句。在常人看来,升斗小民,吃饱饭要紧,政治关我屁事!现在我推测,父亲读《红旗》,绝不是在寻找什么“信仰”,而是从中揣摩风向,给自己也是帮孩子寻找“出路”。

父亲不止一次说起过他祖母劝阻他父亲的场景。祖父后来在外“混”好了,要回家报仇。祖父带领着不少人,携带着枪支,要和仇家算清旧账。祖父的母亲抱着祖父的腿说:“你要去打,先把我打死!”老太太的深明大义,避免了一场灾难。每一次说起,父亲的神态和语气里,满是对他祖母的敬佩。

父亲还向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古代有一个人,先时显达,高朋满座,有一天突然失势了,朋友们一个个离他而去。后来这人东山再起,原先不辞而别的那些人,又不声不响地回来了。一个从没离开的好友,善意提醒他:在你失势时,谁谁谁对你落井下石。谁知却大度地说:那是过去,现在人家来了,咱还要照常接纳。

文革中,我们沦为下等人,遭尽邻人的白眼,势利者恨不得趁机踏上一脚。直至形势好转后,我们姊妹兄弟几个相继考上学,命运才有了起色。先前那些加害者和旁观者,或畏或敬,纷纷前来示好。父亲并未记恨,将其待之如常人,遭受的屈辱仿佛不曾发生过。

父亲曾经被推为村支部书记。一位姓王的二叔,一直和父亲过从甚密,就曾向我抱怨过:“都以为你爸爸当书记后,会对那些整过他的人不客气,没想到一点动静都没有。人都说,你爸爸真是无能!”须知,中国人信奉的是“有仇不报非君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父亲生前受到乡里男女老少的尊重,下葬时许多平常很少往来的村民也来帮忙。“少小离家老大回”,现在偶尔回老家,遇到上点岁数的,多不认识我,但只要一提起我父亲来,无不肃然起敬。

“不念旧恶,怨是用希”。父亲不念旧恶,与其说是对利弊的衡量,不如说是对人性弱点的理解和宽容。

村西有一位同姓的大叔,和父亲年龄相仿,几个儿子在外打拼,阔气之后开始炫耀起来。养了一只大狼狗,经常牵着招摇过市(我们村五天一集)。此事传到父亲耳朵里,他摇了摇头,叹了声“哎!” 不是父亲为人傲慢,而是他对这种浅薄行为极其不屑。

父亲对待强者往往鄙视,对待弱者却是另一番态度。

我记得我们村有两户外地来的人家,大概都是逃荒至此,无亲无故,可谓孤门独户。其中一户姓吕,离我们家较近,山里来的,只要和我们提起他家,父亲都是用“您老吕大爷家”这样的称呼。另有一户人家姓米,住在街口,回族,男主人说话低声小气,一副小心翼翼怕得罪人的样子。大概有过相似的经历和感受,父亲对他们总是客客气气。我们心里于是觉得他们和我家是一路人,对他们倍加尊重。

父亲担任村支书期间,村里掀起了住宅规划的热潮,这当然是从上而来的指令。多年的村庄,自然形成,按照统一规划,许多人家要拆房搬迁。其中住在街口的一户,女主人姓孙,文革中,我们曾受到其特殊“照顾”。按照规划,她家当拆,可是当时她家里极其贫穷,拆了后无力再盖新房。父亲说:“不拆,他们还有住的地方;拆了,他们真是没有地方住了。”父亲顶住自上而来的压力,始终没给拆除,为他们保留了栖息之处,也为他们保留了为人的一丝尊严。

父亲遭历的厄运不可谓不多,三岁失怙,四岁失恃,壮年时长子死于意外,文革中无辜地被卷入派性斗争,中年丧妻,老年重病缠身。可我们并没有听见他感叹命运的不公,更没见他将命运寄托于鬼神和他人。

什么灶王爷、财神爷、土地神等,我至今分辨不清他们的面目,更不知道如何请,如何拜,如何送。连烧香拜佛,求个自我安慰都不会。春节,我们家也只是贴贴对联,初一清晨放一挂鞭炮了事。

父亲自己不事鬼,不敬神倒也罢了,有时还用戏谑的口吻谈论算命之类的把戏。离我家不远有一位潘姓大爷,是个鳏夫,勤劳能干,为人朴厚,外号“大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全民实行计划生育,提倡“只生一个好”。他平生的愿望,是儿子能为他生个孙子。第一个是孙女,失望,但还不至于绝望。无权无势,求人无门,只得求鬼神。大憨大爷找人算命。算命的说,要生孙子,须改大门。于是他将门朝南改为门朝西。哪知第二个还是孙女。大憨大爷盼孙子心切,果断让儿子儿媳出外“跑计划生育”。不久,家里的房顶被掀了。两年后,儿子儿媳终于生了个孙子回来。乘凉时,父亲和老潘大爷开玩笑:“大憨哥找人算命改门,一会改为西门,一会又改为南门,到底没算准。开门朝天不就行了!”父亲用这样的方式,暗讽了人间的悲喜剧。时代的荒诞尽在其中。

父亲不信鬼神,更不信由人变成鬼神的怪兽。对古代的“真龙天子”,我从没听说他赞颂过谁,什么横扫天下,什么千古一帝,也许在他看来不过是些像祖父一样的“狠人”罢了。对当代的“伟人”,也没见过他匍匐在地,没听过他高呼万岁。“他人有心,予忖度之”。父亲未必知道此语,但是他一定深知此理。

父亲是新的。小到生活习惯,比如有一位我叫二爷爷的,地主成分,早年过惯了少爷生活,土改后家境一落千丈。那时汪里的水很干净,冬天常见他经常脱下裤子,撅着屁股在汪边洗。村民们觉得此举有伤风化,当作笑谈,父亲却不这样认为,说那是讲卫生。大到价值取向,比如在我们家里,从来没人觉得他重男轻女,相反,他甚至更关心疼爱女孩。再比如,相较于金钱财富,他更看重文化知识。这些都显示出不同于俗见。

无论如何新,生而为人,由前世到今生,还是难免留有旧的痕迹。父亲也是如此。

我二姑奶奶,嫁到相距不远的邻村,年轻守寡,后来和同村的一男子产生了私情。据说,父亲为此曾经当面斥责自己的姑姑,弄得姑奶奶颇难堪。或是羞愧,姑奶奶从此减少了和我家的往来。

有一血缘不远的本家大哥,生一女孩,身材长相都好,又是高中毕业,大哥以为居奇,待价而沽,以致老大未嫁,被同村的一有妇之夫携走私奔。一次正巧我在老家,我本家的大哥为此事来找父亲商量,我听到父亲气愤地说:“哼,竟然想欺负我来!”意思是男方的行为对我们家族而言是一种羞辱。此时的父亲是家长口气。

就连他最疼爱的小女儿——我妹妹,因为对其自找的爱人不满意,而不予热情招待。

父亲不顾世俗,将我们的婚事办得极简,哥和我及小妹的婚事都没在老家宴请,两个姐姐由于从老家出嫁,不得不简单地宴请了帮忙的人。父亲未享生荣,却享尽死哀。他的丧事却被我们办得极奢,吹拉弹唱,鼓乐喧天,这真是绝妙的反讽,若他地下有知,感到悲哀呢,还是欣慰?

父亲多能。从面食制作到机械修理,从垒砖砌墙到铺瓦建房,似乎无所不能,无所不精。从我记事时起,母亲就多病,农活家务多由父亲来做。父亲夏天挑着蚊帐到汪边去洗,满头大汗的样子我记忆深刻。

但是老实,粗砺,庸俗,势利,短视,在我记忆里,父亲和这些词语毫无关系。从临沂城下放到公社(据大姐说,父亲还曾在公社干过文书),最后回到出生地——石埠村,父亲的身份是什么?是农民还是工人?是干部还是知识分子?都不是。父亲的身份是模糊的,但他的形象又是那么鲜明:瘦高的身材,整洁的着装,不卑的神情,不俗的谈吐……他和生活的环境如此不搭,如此迥异于周围的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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