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2012年12月7日，中央发布八项规定，此后，历史改写了。 那几天，我印象很深的，我们正在接待省厅政风行风检查组的评优检查。（我们是一个正科基层事业单位） 厅政风室主任是一个军职转业干部，人称“钱司令”，系统里很有名。 （经网友科普，司令也不一定就是军职，可能是正师，正师转业很可能低配到实职正处） 而我们主管局的副局长，是师职转业干部，也是部队的，和那个钱司令早年相熟，很巧。 通过副局长的关系，我们请钱司令大驾光临、莅临检查指导。背后的原因，是要在某评优中抢前三名的名额。 省里评优前三名，就能够进一步被推荐到部委。 部委优秀以地方推荐为主，一般照单全收。 这样，就能拿到部级奖章，那是代表了我们这个系统的最高荣誉。 这里做个对比介绍，全国五一劳动奖章，都听说过吧，那个奖是全总发的，是劳动服务领域的最高奖。 而我们的部级奖章，也是国家部委颁发，相当于本专业领域的五一劳动奖章，可想而知它的份量。 我平时经常说，体制内的唯一标靶是晋升，为了晋升，领导一头扎入形式主义、不断博出位。 但一般的自吹自擂，往往得积累好几年才能有点声势。 而这个奖章，市局、甚至市府都高度关注，可以说有一飞冲天之功效。 所以，政风室手里有一票，是很重要的一票。 所以，能请到钱司令，以汇报迎检为幌子，以转业干部情为纽带，极大的拉拢关系，就能在评优中有所倾向，获得胜利。 那么，这件事，和题设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极大的关系。 我们是一个基层小单位，我们的一把手只不过是个科长，为了迎接钱司令，以分管副局长（副处）为首，还一路叫来了主管局一把局长、一把书记（正处），甚至副市长（副厅）站台。 回过头说，无论钱司令过去是不是风光，作为厅政风室主任，不过只是个正处而已。 而我们这儿一个副厅、两个一把正处，算是高配接待了。 更别提，主要牵线人我们的副局长，局内的各路保障部门，还有我们整个单位，全体出动，就为了伺候好钱司令。 那种迎检的盛况，皇帝来了大概也就这个接待水平了； 还有迎检的真挚情感，虔诚的把人当上帝一样，不可多得； 这种尊严价值、情绪价值，现在的人已经难以体会到了。 另外就是实物报酬。 钱司令莅临指导，回去后是要为我们美言的，是要积极为我们出力的。单纯只给予奉承是显然不够的～还得有真金白银。 领导都是有“出场费”的，而且半明码标价。 以至于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司令”最起码去了十几个地市，你想想该多少出场费，堪比走穴。 白天迎检完，傍晚迎来了最高潮的饭局。 高档的饭店、高档的食材、高档的酒水、高档的格调； 高档的氛围、高档的做局、高档的下半场。 酒桌的那些事就不写了，那是领导和陪酒者的嘴炮局，各种吹捧、奉承，在酒精、利益、官场情感，在权力、职位、级别的刺激下。 走向高潮。 这就好像一个“受万民景仰”的土皇帝，盛大出游的一天。 白天受尽吹捧，到处指导，施以点头、肯定、表扬； 晚上酒肉穿肠，杯盏交错，吹出一个天南地北； 回到家，打开下级敬上的礼品、特产、出场费； 还有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价值物，收获满满。 而这样的生活，不是一年一次，甚至都不是一月一次。 而是习以为常，司空见惯，日复一日。 我记得年前的某一天，我们副局长对我说，这两个月我没有一天回家吃饭，好多时候一天赶两场、三场。 是的，我们业务条线也是有许多下级部门、许多管理单位、许多市场主体的。 他们请我们副局长“参加活动”，套路不也是一样的么？ 副局长尚且如此，那么钱司令呢？ 2012年12月以前，现实就是如此。 如果硬要形容的话，我的用词是“彻底疯狂”。 “疯狂”意味着巨大的诱惑。 那时候，你要问我想不想当领导？ 那是哭着喊着、跪着趴着也想当的。 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上分管副局长那一级别。 我觉得我的人生能到这一级，足够了。 白天不事生产、天天坐在办公室翘着二郎腿、随手看看下属交来的逻辑闭环的报告、盘算盘算再请哪些大领导吃饭孝敬孝敬。 晚上，不是在请吃、就是在吃的路上。 与沉闷、枯燥、一本正经的白天相比，晚上可刺激多了。 各色人等拜伏在眼前。 吹捧一次，那是有求与我； 吹捧365天，吹捧到退休，那就是人生赢家、新时代的大明神了。 人生，同样干一份工作，干成副局长那样，有吃有喝、有名有利、有钱有权、轻松写意。 岂不快哉、何不快哉。 那还有什么遗憾呢，真的够了。 这就是我做梦也想当的原因。 谁想没日没夜写那些狗屁稿子？读的人是很有仪式感，写得人脑子都要出神经病了。 谁想天天迎检接待安排流程？局长们是过足了巡游瘾，筹备的人台账ppt快搞崩了。 谁想天天陪吃陪喝到晚上？ 上班已经累死了，下班还要堆满笑脸、去贡献情绪价值、去极尽吹捧。 说实话，我想当领导，倒不是为了什么吃喝权财，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我其实是趋利避害，我不想一辈子搞接待，一辈子当下人，一辈子无意义的忙碌。 与其同样不干实事，我不如坐讲台上，谁要做台下写稿子啊。 说到这里，我们渐渐的接近了事实的真相。 所谓工作，本身应该是一个千类百种、各有其特点、各有其专业的东西。 大家各司其职。 哪怕是领导，其实只是岗位性质的不同，更偏向于判断、敲定，并以比形成决策的高效化、职业化，而已。 而并不是说领导就多么高人一等，多么的光芒万丈。 所以，越是趋向于技术化、职业化的地方，领导越是普通，想当领导的欲望就越不是那么强。 相反，越是把人分成高低贵贱，高的脱产使唤下面，那么人们就越想当领导。 我当时那么强烈的想要当领导，正是因为那种上下差异，上面醉生梦死、下面使唤到死，到达了一个高峰。 吃喝玩乐、形式主义、权利利益，则是最好的添加剂、调味剂，一把一把火头往上拱～ 这个社会，危矣。 ——————————————— 也就是在八项规定发布不久后的某一天。 当时讯息还没有传导布置到我们这种基层单位。 那天，我们正在接待钱司令一行的“回头看”。 套路就不细说了，反正汇报已临近尾声，时间逼近五点，该是领导们移驾进入晚场的时候了。 就在此时，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细节发生了，包括钱司令在内，所有的厅政风室相关领导都不约而同的接到了电话和短信。 有的起身接话，有的自顾自在那儿看手机。 随后，大家都一脸凝重、又故作无所谓的看着我们。 这时，我们的副局长和单位负责人开始起身邀约： “既然汇报会结束了，今天我们已安排在附近用餐，时间不早了，我们带各位领导过去吧，晚餐时我们还有很多工作和情感可以漫谈，请！！” 然而，以钱司令为首的领导，却齐刷刷的开始推辞。 钱司令一边客气，一边又态度坚决、不容置疑的样子： “今天汇报很感谢，晚饭就不客气了，不吃了，真的不吃了。” 当时，我都懵逼了。 几年来头一遭，还有这种场合不继续的？早就约定俗成下半场了，不会是出什么岔子了吧？ 我们领导也很纳闷，再三挽留，但对方去意已决，纷纷起立穿衣，仿佛有什么魔法一样，走得干净利落。 为什么说这一天足以载入史册呢？ 因为这一天之后，基本上我这个办公室主任就没再怎么正儿八经的组织过领导们的饭局。 很神奇。 私底下小规模的当然有，但那种大模大样、大开大合的绝对没了。 看官们，你想想俄乌冲突、巴以冲突，哪怕疫情，都是阶段性的，都不足以长久的影响我的日常。 唯有这个，改变了我的工作逻辑，回过头看看，十年了，我办公室筹办接待吃喝的重要功能基本上就消逝了。 这也是我为什么一直记得那一天所有细节的原因。 后来我知道了，那一天，省里全面紧急通知各单位严格遵照落实八项规定，严禁饭局吃喝。。。 特别是领导干部，个个通知到位。 而我们作为下下级基层单位，收到正式通知要求已经是一两周以后了。 尽管，八项规定最大的规范是三公经费，吃喝、用房用车、会议培训标准等等。 但对生态的改变是决定性的。 因为这些东西是非常大的实利，包括饭局、培训旅游、会议礼品、车马费、出场费等等。 这是一次典型的从实践倒杀惯性的案例。 先把你的动作全给砍了，一句话，你不能花钱。 不能花钱，确实就摆不了谱。 毕竟，咱们跪舔可以，但跪舔经费还是要有的，否则只能在办公室干舔了，领导也觉得没意思。 有一段时间，单位领导就很不习惯。 不能吃饭、不能给利、甚至没有公车，上级单位也不高兴来了，落差太大了，人家也谨慎了。 领导一开始天天抱怨不能用钱，研究怎么套账比较好，后来审计开始盯上来了，通报处理此起彼伏，领导怕了、彻底老实了。 第二年之后，财政经费大幅下降，连续几年以后，三公经费基本上被干废了。 副局长也开始无所事事，本来业务就不太懂，吹拉喝酒的交际功夫也无用武之地了。 差不多从此后起，我个人的思维也在慢慢发生转变。 此前，我身在此山中，从未考虑过任何形而上学的问题，所有目标说白了就是想当个副局长，肯定超爽，家里人肯定超以我为荣的。 而后来，我开始有空间考虑工作的本身，业务是什么业务，政策是什么政策，材料狗是怎么一回事，加班又是怎么一回事？ 领导在干些什么，同事是什么样的，体制的基本逻辑和底层构架、运转套路是什么？上下的博弈交际又是如何。 跳出俗成观念思考工作本身，是我现在经常写文章的原因。 我发现，我对领导的观念也发生了变化。 扒下了虚幻的利益衣装之后，发现，领导确实不香了。 是，现在领导依然在台上读稿，依然很有范儿。 但读就读吧，范儿就范儿吧，读完就结束了，又不能吃饭。 领导也依然下去调研。 但车子没得安排了，自来自往，也没土特产和礼品了，看完就得走人。 领导依然来参加会议。 但没有出场费了。如果不想来，那就不来吧，就这样了。 包括像部委奖章这样的荣誉，虽然依然要争，但能用的套路都砍光了，人家领导也不愿这么费力下来走穴了，该怎么评就怎么评吧。 功夫么，都花到材料本身的雕花上去了。（这个问题尚未解决） 进而，我发现，当领导，可能只是为了当而当。 你说钱多么，稍微多一点，死工资，就这回事。 你说权大么，能用的地方越来越少了，钱司令当年多么一言九鼎，现在没什么人求他了，后来他退休了。 你说实利么，各种局大幅减少，塞钱什么的都不太敢了，大部分实利没了。 当然，强调一点，我讲的是面上潜在的“领导待遇”，这和贪污腐败是两码事，寻租受贿那肯定还有。 领导，差不多就只剩一下一个催促下属写稿子、写材料的权力了。 但是，因为领导不香了，所以也没必要那么浮夸的捧着写稿子了，所以这个权力其实也萎缩了。 这下，领导职务本身的诱惑力就没了。 回想起当年对副局长的可望，现在觉得这个副局长非常鸡肋。 你说不当吧，这是组织信任、也是圆当年一个梦，老一辈眼里也是值得炫耀的。 但你说当吧，好事没有，烦事真不少。 各种学习教育都是针对这一级，各种事项申报、规矩，要注意的廉政点很多。 手下人也都觉醒了，都是我这样的、不受诱惑的人，卷不动。 上面各种承压，中间毫无实利，下面博弈能力变强。 这领导当的，是相当没感觉了。 所以，时代变了，今非昔比。 茶余饭后，我不再是陷入到无尽的领导饭局，而是来到了知乎，来到了新的世界。 我们自发的、自主的生活情感需求，比杯盏交错更来的实在，这才是真正的人生。 副局长是很嗨，我是很羡慕，但说到底那个既不健康、也不正确。 长期吃喝、肝肾都有问题，三高严重； 吃拿收礼，说破天也不正确，虽然那时习以为常； 不务正业，只谈领导关系、酒桌感情，观念也扭曲。 其实，也一样没有私人空间，经常回不了家吃饭。 今天，我们回归了正常。 上班工作，认真干业务。 即使免不了写材料，也是工作之一，希望能越来越务实。 下班时，无所谓欲求，不惯着领导，老子不想当领导，不可能再端着捧着。 网上唠嗑不挺好。 当然，除了网络以外，更有自己的兴趣专业点，去做自己领域的大咖，争取把自己的咖位越搞越大。 这才是有追求的生涯。 总而言之，不想当领导，很可能是社会的进步。 是事务向着良性发展的标志。 当然，目前材料主义很厉害，远没有达到理想的状态，毕竟没啥好卷了只剩这个了。 但绝对好过人人争着当领导，个个趋利避害、不择手段、醉生梦死。 希望我们不要倒退，要大踏步的向前。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