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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认「客乡」是故乡

 无尽对话 2024-04-08 发布于上海

Hi~

“无尽对话”第227话: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近几年,我基本每年会重翻一次《红楼梦》,今年的契机是《客乡》,后者扉页说,因时间足够漫长,所以同一片土地上能站着好多人。还有一句阿拉伯谚语:家宅建成之日,死亡入驻之时。

粗粗读完《客乡》, 我感觉时间在流逝。

因为时间变迁,沧海还未变成桑田,曾经站着的人倒下了,同一片土地上站着后来的人,以及之后的后来人。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时间在你流泪的时候,你知道和不知道的时候都在流逝。

物是人非,在《梦溪笔谈》里浅浅出现过。

郭进立了大功,大兴土木修建宅居,竣工之日,大宴宾客,将木工泥工瓦工土工安排在东边坐,将自己的子孙辈安排在西边坐。旁人不解,郭进答:房屋的建造者难道不比房屋的售卖者更尊贵吗?

果不其然,郭进死后没几年,他的房子就被不肖子孙败掉了。

《梦溪笔谈》之所以会记录这个故事,是因为大多数人不会像郭进一样看那么远,料不到那么准,不会在宅子建成之日就想到宅子易主之日,不会拥有就想到失去,不会在生前想到死后。

郭进显然不在大多数人之列。

在《客乡》中,同一片土地是不同的人的家。

家是什么?是克拉拉一生从未踏出的牢笼

当同时代差不多年龄的男人“登上了一艘汽船,途径安特卫普,南安普顿,直布罗陀海峡,热那亚,塞得港,苏伊士运河,红海,亚丁湾,科伦坡,阿德莱德,墨尔本”时,她只能穿过学校、肉铺、砖厂。

是路德维希和家人共度美好时光的乐园

变更过的居住地,即使是在异国,也因家人的造访而变得完整;当家人不再可能造访,家就只在他的心里,家人的名字、话语、神情,他们的所有,他为之千千万万遍,念念不忘,却没有回响了。

家是建筑师的第三层皮肤

他擅长运用三维将一片空气包围起来,赋予巧思,使之宜室宜家,成为主人的第三层皮肤。当他不得不逃离,离开堆满欢笑的住宅,他被人剥去了第三层皮肤,并为只是被剥去第三层皮肤感到庆幸。

家是建筑师的妻子此生最大的冒险

她喜游泳,爱漂泊,梦想成为一名驯兽师,笑声总是伴随她左右,有时她甚至被困在笑声里。是她的老板,那个有妇之夫要拆分他原有的家,邀她成家,没想到,此后漫长的时间她的眼泪取代了欢笑。

铁打的地土,流水的主人,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房子,花园,比人更永恒。

人类短暂地寄居在大地上,构图取景,修建房子,种植花园。假以时日,要么人去楼空,要么物易其主,无论哪种情况,到头来,昔日的旧主都回不去了,可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么?

当他们回忆往昔,可不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回忆在《客乡》中不断回环。

“阿图尔和赫米内,路德维希的父母,前来看望他们。两个礼拜后他们将启程返家。”这些词句的回环,是路德维希在脑海里一遍遍回想,确认,试图在忘却前记住,因为他永远都回不去了。

“赫米内和阿图尔,他的母父。

他自己,路德维希,长子。

他的妹妹,伊丽莎白,嫁给了恩斯特。

他们的女儿多丽丝,他的外甥女。

然后是他的妻子,安娜。

现在又有了孩子们:埃利奥特和小伊丽莎白——以他妹妹的名字命名。”

在《布料商》章节反复原样重现的段落,痛失家人的路德维希在心里拼凑出一个他心目中的完整的家。

图源:博物  

他记得阿图尔答应了多丽丝,要一起种一棵柳树。多丽丝扶着树苗,柳树栽好了,赫米内和多丽丝说:等柳树的头发长到能给鱼儿挠痒痒,你还会回到这里的,你还会记起你在这里种下它的时光。

于是,当我在公园漫步,看见湖边垂柳,柳丝儿飘拂如人的长发,总会想起赫米内的话。我忍不住问自己,我以后还会回到这个公园吗?我会记得我此刻在这里漫步吗?会记得赫米内和多丽丝吗?

我说不出肯定的回答。

“湖”是《客乡》的起点。

千万年的冰川变成了一个湖,映照着天空。村长的女儿克拉拉在湖边遇见渔夫的儿子。有一天,人们在雪地上发现了她的踪迹,一脚鞋,一脚袜子,一直延伸到了湖泊,树根缠住了她,她的脚印被永远地收回了。

湖在《客乡》中重复现身。

伊丽莎白的女儿多丽丝在这湖水中玩耍过。后来,12岁的她一个人躲在华沙一栋公寓的柜子里,她不能出来,也不敢出来,只好站在柜子里撒尿,在地上流淌成小溪,一个小小的湖泊。

克拉拉躺过的湖,建筑师的妻子和女作家游过泳的湖,多丽丝和外祖母外祖父一起凝神观看过的湖,林黛玉和史湘云联“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湖原是一样的,伊丽莎白亦如“一粒沙”。

我大胆试想,缠过克拉拉、建筑师的妻子和奥菲莉娅的树根是一样的,奥菲莉娅、伍尔夫、克拉拉、金钏儿沉入的是同样的、永恒的时间之水。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红楼梦》四十四回,宝玉祭奠了金钏儿,远远地从水仙庵赶回来,与姐妹同看《荆钗记》,黛玉点评道:

“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上来做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

“水流花谢两无情”,“落花流水春去也”,“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都是水啊,“流过了家流过了兰州”,川流不息啊。

湖水、井水,泪水都是水。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中的“泪”也是水。林黛玉说过她的眼泪比往年更少了,泪怎么会长流呢?可如果把泪理解成水,一切就说得通了。

“把一生所有的眼泪还给他”,“眼泪越来越少了”,眼泪和时间的关联是可循的。

“粱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粱空巢也倾……而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有谁。”诗人用当下的眼泪埋葬时间的流逝,她葬的是花,也是青春,时间,世间一切稍纵即逝的美好。

“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将来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一想到这儿,贾宝玉肝肠寸断,恸倒在小山坡上。

林黛玉和贾宝玉一直都清醒地意识到,乐园是会失去的,青春是有终点的,眼前的一切都只是暂时的。林黛玉、贾宝玉和郭进都不是大多数人。

《客乡》中,两个小朋友在花园玩游戏,大人问,你们在玩什么,小孩说“逐出伊甸园!”站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不同的人,克拉拉,布料商,建筑师两口子,以及后来的人,被逐出伊甸园是他们逃不过的命运。

人生如寄,飞鸿雪泥,我们从来不曾拥有乐园。

细看《红楼梦》的前八十回和四十回,前面宝黛之间的情愫是朦胧的,模糊的,熔亲情、爱情、友情于一体;八十回之后,各种狗血的心理刻画、故事情节都来了,但有一个细节我很乐意称道:

“紫鹃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罢。’黛玉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说着,便回身笑着出来了,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自己却走得比往常飞快。”

这里,黛玉“回家”既是回她的潇湘馆,也是人类永恒的故乡,和香菱“香魂返故乡”、王熙凤“衣锦还乡”中的故乡一样,我们在这个世界走一遭,足迹所到之处皆客乡,却“反认他乡是故乡”。

我们不曾拥有故乡,故乡最终会拥有我们,而返乡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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