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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小昆山记 *** 张锦华

 金钱河南山牧童 2024-04-10 发布于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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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民晚报  夜光杯  2024.4.10

游小昆山记

张锦华

       冒着八月酷暑与诗社一众同仁登小昆山。小昆山位在九峰之末,五十余米海拔,登顶乃等闲之事,我却很有一种始终在山脚、难望其峰巅的感觉。

       进山来,虽然暑气犹盛,可是毕竟松林纡郁,樟荫蔽日,山间小飔,频送微凉,呼吸为之一畅,心口也不再憋闷。山路纡徐,一路似乎并没有多少引人注意的景致,除了偶尔映入眼帘的红色彼岸花。同行的女诗人幽幽地说,这见花不见叶的曼珠沙华,据说有“彼岸的召唤,无尽的永生”的意思。不禁多看了它几眼。

       很快一行人到了山腰处,抬眼见几间飞檐苫草的平房,题额“二陆草堂”。这便是我们此行目的地之一了。当年二陆退居于斯的原始草堂早已湮灭在历史烟尘中,眼前只是今人择地而立的纪念之所,陈设颇简陋,多少有些怠慢先贤之意,但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我们所肃然一瞻的,当然不只是一椽物质的衡宇。“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矮矮的小昆山堪称一座文化穹窿,这简陋的草堂自然也不啻为一处精神高地。想当年陆机凭一篇《文赋》,被钟嵘誉为“文章之渊泉”,又被唐太宗论为“百代文宗”,固然已是空前哀荣。毛泽东也曾说《文赋》“是一篇好文章”,说它言之有文,有对文学的真知灼见。一句“诗缘情而绮靡”,标示着魏晋一代文学自觉的滥觞,而被历代文人奉为圭臬,足见其深远影响。除了文学上的贡献,陆机还留下了“秃颖劲毫,无一笔姿媚气,亦无一笔粗犷气”的《平复帖》,供后人摩玩膜拜。与这一赋一帖比起来,陆云在艺文才学方面可能稍显逊色,但他与荀隐见面时互致问候和自我介绍的“云间陆士龙,日下荀鸣鹤”,据说是史籍记载最早的对联。我们颇津津乐道于这些令人心驰的文史掌故或佳话,二陆的乡人却更愿意用自己的方式铭记祖先。史志上说,陆机陆云死后,人们把鸡山改为机山,横山改为横云山,把陆机生活过的村庄改为平原村。记住一个人,原来可以用如此直白、朴素的方式,可见百姓心里自有一杆秤。你有如山的分量,百姓就把你看作一座山。

      朝代时有更替,文心一脉赓续。传说陈继儒隐居小昆山时,曾经筑庙用鲜花供奉二陆,云“我贫,以此娱二先生”。我想,陆机陆云在天有灵,一定会欣然接受这质朴而诗意的祭奠吧!

      山林阴翳,文事野趣,遂成一路话题。一行人既频生怀古幽情,也不乏目遇耳闻之惬,却终究招架不住酷暑,转过山来,已是汗雨涔涔,气喘如牛。只听一声“读书台到了”,众人不觉为之一振,胁生凉意,心如过泉。始见一壁陡立之下,有石桌一方,石凳数枚,地平如台,草盛迷离。大家一时恍兮惚兮,或坐或立,如慕如思,仿佛都在和游弋周遭的魂魄作无声的晤面和私下的交谈。有人“列坐其次”,“畅叙幽情”,谈笑风生。有人作把盏状,复作捋须状,临风吟哦,大有快哉之意。有人发现石壁上的漫漶字迹,探首凝眸,细细辨认,口中嗫嚅有词:“千年陆天有遗灵,又见尚书志刻成。每借双松亭下榻,恍闻清夜读书声。”落款显示这是一首明人绝句,不禁引人遐想。有人执着于寻觅东坡所书“夕阳在山”摩崖石刻,却遍寻不着,声气中难掩憾恨。上世纪八十年代始露真容的子瞻遗迹,应该就在读书台附近,我们却与它缘悭一面。也许是缘分未到,也许是我们还不够虔敬。私忖莫非我想见古人,古人未必想见我?一拨慕名而来的读书人,与退读云间的古仁人之间,与偶尔涉足机山留下蛛丝马迹的文豪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千年时空?或许,我们空有一个文人的名号,却未必承续了古人那颗不阿世、不畏权的文心。因此古人,懒得见我们。

      子瞻镌刻在崖壁上的四个字,或许蕴含着对二陆在国破家亡之际“退读旧里”的隔世同情,或许寄寓着面对二陆的欹倾人生反躬自窥的无尽慨叹,或许只是身临其境频生莫名况味而无以表达的含混暗示。我们似有所悟,却终究无从求证。而陆机陆云留给我们的遗产的核心价值到底是什么?我们有没有“运用脑髓”“放出眼光”,“占有”并“挑选”?在未有一番考量与选择的前提下我们有没有资格继承这笔遗产?都是问题。匆匆来到这里的我们,可能还没来得及思考,更没有清晰的答案。所以从某种意义说,我们算是白来一趟?

      事情当然未必如此悲观。至少,我们在读书台上吹了半个时辰的山风,辨认了半个时辰,追怀了半个时辰,也恍惚了半个时辰,虽然愚钝,但还不算顽劣。至少我们思忖系之,感慨系之,不无获益于之。斯人已杳然如鹤,但落子尚有声,履痕犹处处,一处空旷的读书台,终究启迪了我们。“读书台上摩崖石,犹勒醉翁传世词。猜意东坡留圣手,平添胜处引遐思。莽榛无觅终遗恨?山日已偏频有飔。相惜惺惺惟四字,古风长在后人师”(拙作《寻“夕阳在山”石刻不遇》)。时移世易,我们不复重蹈古人之际遇,但二陆遗风,江南文脉,终究还是要我们一代代赓续和传递,用文字,更用践行。

      鹤去千年,彼岸有花。人不能永生,但是精神可以。“小山牛首碧如初,一脉文华自此苏。平原退读十年烛,犹照江南遗世书”(拙作《读梅尧臣〈过华亭〉依韵作二绝句之一》)。如果一种烛照后世的精神需要一个如山的赋形或一处托寄的坟茔,那么它不必高也不必大,就像小昆山,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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