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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问之:《红楼梦》“小红故事”思想艺术的一个重大损失——第三十回中一处疑似他人增补的文字

 古代小说网 2023-07-25 发布于江苏


一、问题之提出

《红楼梦》第三十回中有一处文字,存在明显的自相矛盾问题。该处文字如下:

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红楼梦》

一时宝钗、凤姐去了,林黛玉笑向宝玉道:“你也试着比我利害的人了。谁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着人说呢。”宝玉正因宝钗多了心,自己没趣,又见林黛玉来问着他,越发没好气起来。待要说两句,又恐林黛玉多心,说不得忍着气,无精打采一直出来。

谁知目今盛暑之时,又当早饭已过、各处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长神倦之时,宝玉背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闻。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过了穿堂,便是凤姐的院落。到他们院门前,只见院门掩着。知道凤姐素日的规矩,每到天热,午间要歇一个时辰的,进去不便,遂进角门,来到王夫人上房内。(人文社本《红楼梦》(第四版),第413页。)

前面引文虽然是以庚辰本为底本的,但在各个脂评本和程高本上,该处文字皆大同小异,无实质性区别。目前比较有学术影响力的校勘本,或许是因为尚未弄清该处问题的原由,也大多维持了底本文字的原貌。

前引文中,“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过了穿堂,便是凤姐的院落”这处文字,存在明显的空间方位错误。从贾母处出来,到凤姐院或者王夫人上房,只能是“往东”过了穿堂,而不能是“往西过了穿堂”。

这一点,在第三回王夫人携林黛玉去贾母房屋的时候,书中已经描述得很清楚了;在第七回,周瑞家的往凤姐处送宫花的时候,又再次强化了一遍。

早在清朝,就已经有人指出了其中的问题,如苕溪渔隐在《痴人说梦》中就专门讲到这个问题:

苕溪渔隐《痴人说梦》

第三回黛玉在王夫人处同王夫人出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甬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北边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遂穿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是贾母房屋在西,凤姐房屋在东,往西应改往东。(苕溪渔隐著《痴人说梦》(忏藏本),国家图书馆于鹏先生提供的翻拍图片。)

另外,在张俊和沈治钧两位红学家评批的《新批校注红楼梦》中,也提到该处问题,并赞同苕溪渔隐、张新之等人的看法。(《新批校注红楼梦》,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565页。)

但对于造成这一问题的原因,目前学界尚在探讨中。一般来说,我们一开始都会有一种朴素的想法,认为是作者或者抄写者的笔误造成的。细想的话,笔误的可能性虽然不能排除,但也不是很大。

《红楼梦》中的笔误不少,但总体是有规律的,要么是字形相似产生的讹误,要么是读音相近产生的讹误,而“西”与“东”无论字形还是读音,都相差甚远,凭空导致讹误的可能性不大。

《新批校注红楼梦》

甄道元先生从《红楼梦》成书过程的角度,提出另一种看法,认为该处文字恰恰是曹雪芹没做修改的早期的底稿文字:在《红楼梦》早期底稿中,贾母并非居住在荣国府的西路,而是居住在东路(《香山“新红学百年”发言》,见于“芹梦轩”微信公众号,2021年9月23日)。此观点可备一说。

本文从该处文字的内在逻辑、文理、文艺等角度出发,提出一个新的解释思路,供学界同仁们批评指正。

本文认为,在较早期的抄本上,在“宝玉背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闻”与“到他们院前,只见院门掩着”之间,或许是脱落了部分文字,而“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过了穿堂,便是凤姐的院落”这三句话,疑似并非曹雪芹文笔,而是由第三人为了修补明显的逻辑瑕疵而增补上的,并为后来的抄本所继承。

二、 该处文字疑似由他人增补的理由

本文之所以认为该处文字非曹雪芹文笔而是由他人增补,是基于以下四点理由:

第一、文笔不简洁。

《红楼梦》语言的一个典型特征是极其简洁,没有什么废话。脂批曾云:“作者具菩萨之心,秉刀斧之笔撰成此书,一字不可更,一语不可少。”此言虽略有夸张,但整体而言是能成立的,想必读者在读书过程中都能感受并认同这一点。

崔君沛绘《红楼梦人物图卷》

回到该处文字上来,“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过了穿堂,便是凤姐的院落。”虽短短三句话,但全是废话:

首先,“从贾母这里出来”这句完全是废话。前面刚刚说了宝玉“无精打采一直出来”,这当然就是从贾母处出来,中间只隔了一句话,现在又说“从贾母这里出来”,这是完全没必要的。

其次,“往西过了穿堂”这句,又是一句废话。因为在第三回中,作者已经一次性处理了这个方位问题。我们看第七回中周瑞家的从凤姐处出来去贾母处的书写方式:“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穿过了穿堂,抬头忽见他女儿打扮着才从他婆家来。”

可见,在第七回中,作者就已经不再写 “往西穿过了穿堂”这样的话了,而是直接用“穿过了穿堂”。我们再看第二十八回中宝玉从凤姐处出来去贾母处的书写方式:“凤姐道:'你回来,我还有一句话呢。’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话等我回来说罢。’说着便来至贾母这边,只见都已吃完饭了。”

可见,行书到第二十八回的时候,作者已经觉得“过了穿堂”这样的话都是多余的了。所以说,除非是有特别的必要性,如在穿堂有事情发生之类的,否则,很难想象到了第三十回的时候,作者又用起了“往西过了穿堂”这样啰嗦的表达方式,这不可思议。

邮票《刘姥姥见凤姐》

再次,“便是凤姐的院落”这句也是废话,因为行文到第三十回,已经实在没有必要再一本正经地介绍凤姐院落的位置了。

第二、破坏了《红楼梦》的叙事艺术。

在第三回中,作者透过林黛玉的行走路线,已经把王夫人上房、凤姐院落、贾母上房之间的方位关系介绍得清清楚楚,这正是作者精心设计的抽象概括的叙事艺术,正是为了后文叙事的方便,可省却诸多麻烦。所以,从叙事艺术上看,完全没有必要在第三十回这个地方再介绍一次凤姐院落与贾母房屋之间的位置关系。

第三、文笔不合逻辑。

我们来仔细品读这段文字本身,会发现其中存在内在的逻辑矛盾。“说不得忍着气,无精打采一直出来。谁知目今盛暑之时,又当早饭已过,各处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长神倦之时,宝玉背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闻。”

这几句话,虽稍微有点模糊,但仔细品味,可以看出贾宝玉大概已经离开贾母院落了,并非还在贾母院内。可注意“各处主仆人等”这个措辞方式。如果贾宝玉只是出了贾母上房,但尚没有离开贾母后院的话,那么,这里的“主仆人等”就无法解释了。贾母的后院也许会有仆人,但哪里来的“主人”呢?

第四、叙事的合理性不足,必要性欠缺。

宝玉从贾母处离开,为什么要去凤姐那里呢?仅仅因为凤姐距离贾母处比较近就要去她那里?要知道,凤姐也是才刚刚离开贾母和宝玉不久的,这缺乏一个合理可信的理由。其次,从叙事价值看,作者写这段文字又有什么意义呢?

电视剧《红楼梦》中贾母剧照

基于以上四点理由,就本人对《红楼梦》语言艺术和叙事艺术的理解程度而言,本人推论该处文字很可能是他人增补的文字。

如果与《红楼梦》其它精妙的文字相比较,该处文字则句句都是废话,完全失去了《红楼梦》的语言味道;但如果从他人增补的角度来看此处文字,则又可以得到很好的理解:当早期的抄写者发现了这个地方存在文字脱落、前后不接榫的时候,就顺手增补了一笔,勉强对付过去就行,至于内在的准确性、合理性、艺术性等他顾不上或者是没能力去考虑。

其实,甲戌本以外的其它各脂本,皆存在多处共同的文字脱落和文字改动的现象。遗憾的是,现存甲戌本没有第三十回,如果有的话,该处我们极有可能会看到完全不同的文字,就跟第一回中“石头变玉”的文字那样。

甲戌本《红楼梦》

三、 该处文字的本来面貌一探

 按照前文的推断,如果“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过了穿堂,便是凤姐的院落”这三句话,确为他人增补的话,那么探究该处原本脱落的文字就成为一个非常有意义且又极富挑战性的课题任务了。

本文认为,该处缺失的文字,其作用并非是要介绍凤姐院落与贾母上房之间的位置关系,因为这个任务早在第三回就已经解决了,而是要为宝玉去凤姐处找一个合理的理由。对于该处缺失的文字,自然需要从前后文中去寻找脉络。

根据本人对《红楼梦》叙事艺术的理解,且先草拟出下面文字,然后再讲述理由,请学界同仁们批评指正。

谁知目今盛暑之时,又当早饭已过,各处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长神倦之时,宝玉背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闻。正不知何所往之时,忽想起前儿凤姐曾有话要对自己说,竟一直没再提起过;且自小红去了之后,也不曾去望他一望,于是便往凤姐处来。到他们院门前,只见院门掩着。知道凤姐素日的规矩,每到天热,午间要歇一个时辰的,进去不便,遂进角门,来到王夫人上房内。

在前段文字中,“正不知何所往之时,忽想起前儿凤姐曾有话要对自己说,竟一直没再提起过;且自小红去了之后,也不曾去望他一望,于是便往凤姐处来”这几句话,是本人草拟的。下面讲述如此草拟的理由。

改琦绘小红

首先,从常理来看,宝玉去凤姐处与去贾母、王夫人处不同,得有合符情理的理由,正常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去凤姐处。刚好在第二十八回中,有一处文字,似乎可作伏笔理解。一起来看看:

凤姐道:“你回来,我还有一句话呢。”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话等我回来说罢。”说着便来至贾母这边,只见都已吃完饭了。(人文社本《红楼梦》,第381页。)

从这段文字中可以看出,凤姐当时还有事要跟宝玉说,但宝玉因为急着要去找黛玉,就敷衍答复凤姐“有话等我回来再说罢”,但是在后文中再无提及此事。

如果将此视为伏笔的话,则是一种极高明的叙事艺术:凤姐要跟宝玉说啥其实并不重要,他只是作者的虚晃一枪,但却具有双重艺术效果:

戴敦邦绘小红

第一重效果是进一步凸显宝玉心中对黛玉的惦记;第二重效果就是作为伏笔,为宝玉此时去凤姐处提供了一个合理可信的理由。故此,本文草拟出“正不知何所往之时,忽想起前儿凤姐曾有话要对自己说,竟一直没再提起”这几句。

其次,明点出宝玉去凤姐处的真实动机是想看小红。补上“且自小红去了之后,也不曾去望他一望,于是便往凤姐处来”这几句,对于保持贾宝玉人物形象的一致性以及增强本回文字的叙事艺术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小红在怡红院中受到排挤而不得志,在第二十四回中,方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宝玉而给宝玉留下深刻印象;在第二十五回中,宝玉一大早起来就四处寻觅小红,但碍于袭人等人,又不好太露。

此时,贾宝玉作为情种的怜香惜玉形象,前后是连贯一致的。可是在第二十八回中,当凤姐提出向贾宝玉要小红的时候,贾宝玉的回答似乎对小红很无情。一起来看看:

凤姐一面收起,一面笑道:“还有句话告诉你,不知你依不依?你屋里有个丫头叫红玉,我要叫了来使唤,明儿我再替你挑几个,可使得?”宝玉道:“我屋里的人也多得很,姐姐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何必问我。”凤姐笑道:“既这么着,我就叫人带他去了。”宝玉道:“只管带去。”说着便要走。(人文社本《红楼梦》,第381页。)

单从这段文字看,贾宝玉的人物形象,似乎跟贾环对待彩云相似,冷血无情,看不出一点情种的样子来。

清道光粉彩贾宝玉立像

当然,贾宝玉言语中表现的无情也是有原因的:一方面,他大概无法拒绝凤姐这个请求,不如索性说得干脆一点,装着不在乎的样子;另一方面,他急着要去看黛玉,没心思跟凤姐多说。

尽管如此,这处文字确实会对宝玉的人物形象造成一定程度的破坏,所以需要在他处进行修复。如果在该处添加“且自小红去了之后,也不曾去望他一望,于是便往凤姐处来”这几句后,大家熟悉的那个情种形象不仅立马又回来了,而且还会获得额外加分,同时也能让读者认识到第二十八回中的宝玉原来只是装着不在乎而已。

增加“且自小红去了之后,也不曾去望他一望,于是便往凤姐处来”这几句,不仅能修复宝玉的人物形象,同时还能增强本回文字的叙事艺术。增加这几句话后,我们来看看第三十回的叙事线索会发生什么变化。

小红从第二十四回登场后,至第二十九回,回回都提到了她,在部分回目中还担当主角,属于这几回文字的线索性人物。根据庚辰本第二十七回中畸笏叟的批语可知,小红后来在贾府“抄没及狱神庙诸事”中还有戏份。

双清仙馆本小红绣像

可见,在整部书中,她的戏份也算很足的。作者为什么要这么安排呢?本人觉得作者正是要将她与晴雯、五儿、芳官等一干人作对比:小红在怡红院不得志,出怡红院而生,属于“死里逃生”的;其它人则入怡红院而危,大体属于“痴迷的,枉送了性命”这一类型的。二者形成反差。这或许正是《红楼梦》浓墨重彩写小红的原因之一吧。

增加这几句话后,第三十回中就镶嵌着一条新的叙事线索:

小红在怡红院被排挤而不得志,离开怡红院后,贾宝玉原本想去看看小红,竟也没看成。结果小红反而在故事结局时很可能是修成了正果,根据批语可知,在贾府抄家后宝玉最困难的时候,她大概还帮助过宝玉。

宝玉没看成小红,又去了王夫人处,看到了金钏,结果金钏遭到王夫人的驱逐,最后投井自杀。

宝玉在王夫人处惹祸之后,回到大观园中,又耍性子踢了袭人一脚,导致袭人落下吐血的病根。袭人最终与宝玉无缘,不排除就是因为宝玉的这一脚。

把小红、金钏、袭人三人放在同一回文字之中立传,远宝玉而安,近宝玉而危,个中深意便不言自明。故此,本文认为,在该处增加这几句,对增强本回文字的叙事艺术和思想主旨或有助益。

电视剧《红楼梦》中刘继红饰演小红

本文所草拟的几句话,完全是基于个人的眼界,距离曹公原本的文字可能相去甚远。该处文字若果真存在文字脱落的问题,则对该处丢失文字的探求,仍有待学界同仁们的共同努力,集思广益。

在新红学已过百年之际,今天的红学研究已经进入到了深水区,需要我们对《红楼梦》的语言艺术、叙事艺术、主旨思想有更精准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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