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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正敏，原籍浙江余姚，生于上海。1969年赴吉林省怀德县柳杨公社插队，1971年后辗转于公主岭、徐州、南通、上海等地，先后在机械汽配、石油管道、有色合金，以及出版传媒业谋生。1980年代开始在报刊发文，2000年后在网络发文。 原题 老邻居戎业侯 星期六的上午，忽见走廊外楼梯口站着俩老太，窃窃私语，欲行又止。上前询问，说是老住户，北京来的，探访旧居来了。忙问住哪一间，一说，我就明白了，戎家，是山西人吧？ 果然，她自称戎家大女儿，1950年离开上海去北京的，那年我还未出生呢，转眼53年过去了。 戎家的主人戎业侯，依稀听说过他早年加入中共，后脱党，又做了国民党要人孔祥熙的秘书。文革中，外调人员来了一批又一批，某天深夜，戎家还被不知来路的臂戴“造反队”红色袖章的男女们抄了家。 1967还是1968年戎业侯去世，我恰在家。那天下午两三点钟吧，我正经过走廊，只见戎先生从卫生间出来，一手端着脸盆，盆边上还搭着条白毛巾，一手捂着胸腹部，低头皱眉一脸痛苦状，救护车来时，已经晚了。现在想来必是心血管一类的疾患。 我将北京来客引进家里，母亲还有印象：戎家三个子女，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济南，另一个小儿子在武汉。我也想起来了，40年前吧，60年代初某个冬天的上午，来沪探亲的戎先生的儿子（戎峥嵘）还在我家后门弄堂里，雪后的夹竹桃前为我们兄弟拍照留影。  戎的大女儿退休前在北京中国贸促会工作，说起父亲唏嘘不已。 戎业侯离开孔祥熙后曾在中央银行工作，分管人事，最后就职于山西裕华银行。1949年六七月间，山西裕华银行解散，裕华银行的大部分职员离开上海被分配到全国各地，“组织上”要戎业侯去安徽，不从，便闲赋在家了。 山西裕华银行1915年由孔祥熙在山西太谷县成立，1927年银行总部移设天津，七七事变后西迁重庆，抗战胜利后总部迁至上海，1946年9月12日，山西裕华银行在上海四川中路276号开始营业。我的父亲1946年从重庆返回上海，1947年2月经江西裕民银行的老上司、后任山西裕华银行董事会总稽核杨子厚的介绍，也进入山西裕华银行工作。
据我父亲生前的回忆，我们现在居住的陕西北路581号，1949年以前就是山西裕华银行在上海的两个职员宿舍之一，另一个在茂名南路的“树德坊”。 我当然记得，年少时家中所用的家具，卧床、桌椅、橱柜、沙发上都钉着铝制小牌，上有登记号，那是属于银行的资产，山西裕华银行解散后，其资产自然被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分行所接收。那时581号底楼后门宽敞的厨房内安装有锅炉，楼层各房有“热水汀”，供住户冬天取暖。1949年后锅炉弃之不用了，直到1958年，锅炉、“热水汀”和供暖管道俱被拆除，包括581号大门口的铁栅栏、后弄堂各家院子周围的铁制围栏，都献给了“大炼钢铁运动”，化作滚滚“红水”炼成了无用的钢铁疙瘩。
陕西北路581号坐落在“西新别墅”的最南端、陕西北路（西摩路）新闸路的拐角上。“西新别墅”1930年代由苏州贝家所建，原为三层楼房，1960年代初又加盖了一层，从新闸路沿着陕西北路朝北排开，一共有四排三条弄堂。谭延闿题写的“西新别墅”四个大字镌刻在弄堂口右侧上方，文革中被捣毁。 从我记事起，戎家就老头老太两人，邻里喊“戎先生”、“戎太太”；我们小辈则称呼“戎伯伯”“戎伯母”。我印象中的戎业侯谦和少语，戎太太有心脏病则长期卧床，买、烧、洗一应家务杂活俱戎先生包办，先走的倒是戎业侯自己。 还记得戎先生搬个小矮凳坐在自家门口的小小煤球炉前，用麻油（香油）摊着煎饼，那香味飘溢开来充斥着我们二楼走廊。也记得夏天戎先生把黄瓜的头尾两端切下，黏贴在自己的太阳穴上，颇为自得；那小小的圆形绿色薄片竟然不会掉下，惹得儿时的我左右打量好生奇怪。也记得戎先生拇指下手腕上那白皙皮肤处有一深深皱褶，想来必是什么伤害留下的疤痕。让我开眼的是戎家的盆栽，将黄芽菜（大白菜）菜心放置在瓷盘里，浅浅的一弯清水，竟也抽芽伸展成长。 戎先生离世后戎太太不知怎么也被“有关部门”赶出上海，被迫迁出户口。那时我也已经离开上海，到东北农村插队落户去了。 正因为在路口转弯角上，陕西北路581号与“西新别墅”其他单元的房型格局不同，每层有四间住房，在成为山西裕华银行宿舍之前，由贝家自己居住。据母亲说，那时在我们二楼戎家住了三间，1949年后，戎先生的三个子女先后离家，空出两间房来，由另外山西裕华银行的职员居住。母亲说，那时住房是讲“抢”的，落手快的房间就是你的。
581号3楼还住过山西裕华银行的秘书黄吟舟，其夫人是画家马碧簧。在我儿时的印象里，马碧簧白发儒雅，家中墙上挂着书画条幅，阳台上花草茂盛。马碧簧的女婿是文革前清华大学的党委副书记副校长李寿慈。 二楼亭子间还住着另一位山西裕华银行的老职员翁栋臣，翁先生孤身一人，不知听谁说的，翁先生也曾是个大学生。 和戎先生一样，1949年后翁先生再也没有工作，终年灰布长衫，摆个小烟摊谋生。楼外大门口的台阶上，一个扁扁的小木板箱打开，箱盖上下陈列着“勇士”、“大丽珠”、“青鸟”、“飞马”、“大前门”各类牌号的香烟。冬天，高高瘦瘦的翁先生双手拢在袖管里，伶仃站在581号大门口的台阶上，来回顿脚驱寒；夏天，则批来些光明牌赤豆、绿豆、酒酿棒冰，装在大口圆形保温瓶里沿街叫卖，4分一根，据说每根可赚5厘钱。 翁先生也是山西人。文革中说翁是大地主，竟被“扫地出门”。 虽然运动一开始翁先生就在自家亭子间门上贴上方正红纸，一手漂亮的正楷毛笔字：语录席毛主“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 我从农村探亲回家，二哥告诉我，被赶出581号的翁先生死了。二哥说，妈妈得知翁先生病重时，曾要哥哥前去探视，被赶至隔壁新闸路“慈孝村”一个小屋里垂死的翁先生躺在床上喃喃道：“胡太太是个好人……” 戎业侯信奉基督教，幼时常去他家玩，老想听清他吃饭前低头嘀咕些什么，老是注意床头那些大厚本的黑色硬封皮的书，黄黄的纸张边端向内收拢，呈半圆形弧度，太阳光里泛着金色。 北京来客自己也已是古稀老人了，说起时政变幻人世沧桑感慨良多。人的一生在时代的漩涡里渺小无奈常常身不由己，而时代政局更多是政客权贵们的棋盘。 北京来客说，戎业侯活着也该一百多岁了。 最后，客人拉着妈妈的手告别，大家互祝身体健康，对每个人来说，身体好才是第一位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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