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十一龄,侍先祖教授公(讳赞修,字述之)。于连州官舍,含饴袴枣,暇辄弄笔。先祖始教以临《乐毅论》及欧、赵书,课之颇严。然性懒钝,家无佳拓,久之不能工也。将冠,学于朱九江先生(讳次琦,号子襄)。先生为当世大儒,余事尤工笔札,其执笔主平腕竖锋,虚拳实指,盖得之谢兰生先生,为黎山人二樵之传也。于是始学执笔,手强甚,昼作势,夜画被,数月乃少自然。得北宋拓《醴泉铭》临之(铭为潘木君先生铎赠九江先生者,潘公时罢晋抚,于役河南,尽以所藏书籍碑版七千卷为赠,用蔡邕赠王粲例也。前辈风流盛德如此,附记之),始识古人墨气笔法,少有入处,仍苦凋疏。后见陈阑甫京卿,谓《醴泉》难学,欧书惟有小欧《道因碑》可步趋耳。习之,果茂密,乃知陈京卿得力在此也。因并取《圭峰》《处恭公》《玄秘塔》《颜家庙》临之,乃少解结构,盖虽小道,非得其法,无由入也。间及行草,取孙过庭《书谱》及阁帖模之,姜尧章最称张芝、索靖、皇象章草,以时人罕及,因力学之。自是流观诸帖,又隳苏、米窝臼中,稍矫之以太傅《宣示》《戎辂》《荐季直》诸帖,取其拙厚,实皆宋、明钩刻,不过为邢侗、王宠奴隶耳。时张延秋编修相谓帖皆翻本,不如学碑,吾引白石毡裘之说难之,盖溺旧说如此。少读《说文》,尝作篆、隶,苦盖山及阳冰之无味,问九江先生,称近人邓完白作篆第一,因搜求之粤城,苦难得。 译文:我十一岁的时候,侍奉我的先祖教授公(讳名赞修,字述之)。在连州的官舍里,我享受着悠闲的生活,有空闲时就会拿起笔来练习书法。先祖最初教我临摹《乐毅论》以及欧阳询、赵孟頫的书法,对我要求颇为严格。然而,我性格懒惰愚钝,家中也没有好的碑帖拓本,所以长时间下来,我的书法技艺并不精湛。 当我快要成年的时候,我开始跟随朱九江先生(讳名次琦,号子襄)学习。朱先生是当世的大儒,除了学问之外,还特别擅长书法和信函写作。他教导我执笔的方法,主张手腕平放、笔锋竖直,掌心虚空而指尖实在,这是他从谢兰生先生那里学到的,而谢先生又是传承自黎山人的二樵。于是,我开始学习这种执笔方法,开始时手感非常生硬,白天练习姿势,晚上在被子上画线条,经过几个月的努力,才逐渐变得自然。 后来,我得到了一本北宋拓本的《醴泉铭》来临摹(这本碑帖是潘木君先生铎赠送给朱九江先生的。当时潘先生刚刚辞去山西巡抚的职务,在河南任职,他把所藏的七千卷书籍碑版全部赠送给了朱先生,这就像是蔡邕赠书给王粲的典故一样。前辈们的风度和高尚品德如此,我顺便记录下来)。通过临摹这本碑帖,我才开始领悟到古人书法的墨色和笔法,虽然有些进步,但仍然感觉自己的书法显得疏落。 后来,我见到了陈阑甫京卿,他告诉我《醴泉铭》很难学,而欧阳询的书法中,只有小欧阳的《道因碑》是可以学习借鉴的。我按照他的建议练习,果然书法变得茂密起来,这才知道陈京卿的书法之所以出色,就是因为他学习了这个碑帖。于是,我又一并临摹了《圭峰碑》《处恭公碑》《玄秘塔碑》和《颜家庙碑》,这才稍微理解了字体的结构。虽然书法只是小道,但如果不掌握正确的方法,是无法入门的。 我有时也练习行草,取法于孙过庭的《书谱》以及阁帖进行临摹。姜尧章最推崇张芝、索靖、皇象的章草,认为当时很少有人能及得上他们,于是我也努力学习这种字体。自此之后,我广泛浏览各种碑帖,又陷入苏轼、米芾的书法窠臼中,稍后用王羲之的《宣示表》《戎辂帖》《荐季直表》等帖来矫正,取其拙朴厚重的风格。但实际上,我学习的这些碑帖都是宋、明时期的钩摹刻本,不过是邢侗、王宠书法的奴隶罢了。 当时,张延秋编修对我说,所有的碑帖都是翻刻本,不如学习碑文。我引用白石毡裘的典故来反驳他,可见我那时是如此地拘泥于旧有的说法。我年少时曾学习过《说文解字》,也曾尝试过写篆书和隶书,但觉得盖山和李阳冰的书法缺乏韵味。于是,我向朱九江先生请教,他称赞近代的邓完白写篆书是第一流的,于是我在粤城四处搜寻他的作品,但很难找到。 这段文字详细记录了作者学习书法的经历,包括他所临摹的碑帖、他遇到的困难、他的思考和感悟,以及他对前人书法的评价和鉴赏。从中可以看出,作者对书法的学习非常认真和用心,他在不断摸索和实践中逐渐提升自己的书法技艺。 原文:壬午入京师,乃大购焉,因并得汉、魏、六朝、唐、宋碑版数百本,从容玩索,下笔颇远于俗,于是翻然知帖学之非矣。惟吾性好穷理,不能为无用之学,最懒作字,取大意而已。及久居京师,多游厂肆,日购碑版,于是尽见秦、汉以来及南北朝诸碑,泛滥唐、宋,乃知隶、楷变化之由,派别分合之故,世代迁流之异。嘉兴沈刑部子培,当代通人也,谓吾书转折多圆,六朝转笔无圆者,吾以《郑文公》证之。然由此观六朝碑,悟方笔无笔不断之法,画必平长,又有波折,于《朱君山碑》得之。湖北有张孝廉裕钊廉卿,曾文正公弟子也,其书高古浑穆,点画转折,皆绝痕迹,而意态逋峭特甚,其神韵皆晋、宋得意处,真能甄晋陶魏,孕宋、梁而育齐、隋,千年以来无与比。其在国朝,譬之东原之经学,稚威之骈文,定庵之散文,皆独立特出者也。吾得其书,审其落墨运笔,中笔必折,外墨必连,转必提顿,以方为圆,落必含蓄,以圆为方,故为锐笔而实留,故为涨墨而实洁,乃大悟笔法。又得邓顽伯楷法,苍古质朴,如对商彝汉玉,真《灵庙碑阴》之嗣音。盖顽伯生平写《史晨》《礼器》最多,故笔之中锋最厚,又临南北碑最夥,故其气息规模,自然高古。夫艺业惟气息最难,慎伯仅求之点画之中,以其画中满为有古法,尚未为知其深也。赵蒨叔学北碑,亦自成家,但气体靡弱,今天下多言北碑,而尽为靡靡之音,则赵蒨叔之罪也。夫精于篆者能竖,精于隶者能画,精于行草能点,能使转,熟极于汉隶及晋、魏之碑者,体裁胎息必古。吾于完白山人得之。完白纯乎古体,张君兼唐、宋体裁而铸冶之,尤为集大成也,阮文达南北书派论,谓必有英绝之士领袖之者,意在斯人乎?吾执笔用九江先生法,为黎谢之正传,临碑用包慎伯法。慎伯问于顽伯者,通张廉卿之意而知下笔,用墨浸淫于南北朝而知气韵胎格,借吾眼有神,吾腕有力,不足以副之,若以暇日深至之,或可语于此道乎!夫书小艺耳,本不足述,亦见凡有所学,非深造力追,未易有得,况大道邪? 译文: 壬午年我进入京城,于是大量购买碑帖,因此也得以收藏了汉、魏、六朝、唐、宋的碑版数百本。我悠闲地欣赏研究,下笔时与俗书相去甚远,这时我才恍然领悟到学习字帖并非正确之道。然而,我生性喜好穷究事物的原理,不愿做无用之学,对于写字也最为懒惰,只是取其大意而已。 后来,我长时间居住在京城,经常游览厂肆(古时的市场),每天都购买碑版。因此,我得以尽览秦、汉以来及南北朝的诸碑,广泛涉猎唐、宋碑刻,从而明白了隶书、楷书演变的由来,以及它们派别分合的原因,还有历代书风的变迁。嘉兴的沈刑部子培,是当代的通才,他评价我的书法转折处多圆润,但六朝书法的转折处并无圆润之笔。我则以《郑文公碑》为例进行反驳。然而,通过研究六朝碑刻,我领悟到方笔并非笔笔断开的,每一笔都需平长且有波折,这一点我在《朱君山碑》中得到了领悟。 湖北有位张孝廉裕钊,他是曾文正公的弟子。他的书法高古浑穆,点画转折都毫无痕迹,而意态却特别峻峭,其神韵都体现了晋、宋书法的精髓。他真正能够甄别晋、魏书法,融汇宋、梁风格并培育齐、隋书风,千百年来无人能比。在我们清朝,他的书法可以比作是戴震的经学、张惠言的骈文、王念孙的散文,都是独立特出的。我得到他的书法作品后,仔细研究他的落墨运笔,发现其中笔必折,外墨必连,转折处必提顿,以方笔写出圆势,落笔时含蓄,以圆笔写出方势。因此,他的笔锋虽锐实而留有余地,墨色虽涨而实显洁净。我这才大悟笔法之道。 我又得到了邓顽伯的楷书作品,其字迹苍古质朴,如同面对商周的彝器和汉代的玉器,真可谓是《灵庙碑阴》的继承者。邓顽伯生平写得最多的是《史晨碑》和《礼器碑》,所以他的中锋笔法尤为厚重。他又临摹了大量的南北碑刻,因此他的书法气息和规模自然显得高古。在艺术领域,最难的就是形成独特的气息,慎伯仅仅在点画之中寻求古法,认为画中满即为有古法,这还未能深入其精髓。赵蒨叔学习北碑,也自成一家,但他的书法气息过于靡弱。如今,天下人多谈论北碑,但大多都写得靡靡之音,这实在是赵蒨叔的罪过。擅长篆书的人能写竖笔,擅长隶书的人能写横画,擅长行草的人能写点和使转。对汉隶以及晋、魏碑刻熟悉至极的人,其书法体裁和气息必定古雅。我从完白山人那里得到了这一点启示。完白山人的书法纯然古体,而张君则兼采唐、宋书法的体裁并加以熔铸,尤为集书法之大成。阮文达在南北书派论中提及,必须有杰出的领袖人物来引领书法的发展,他指的或许就是张君这样的人吧? 我执笔的方法采用九江先生的方法,这是黎谢正传。我临摹碑刻时则采用包慎伯的方法。慎伯曾向顽伯请教,通过领悟张廉卿的书法意趣而明白如何下笔,通过深入研习南北朝碑刻而懂得书法的气韵和格调。可惜我的眼力虽好,手腕也有力,却不足以充分表达这些领悟。如果将来能有闲暇时间深入钻研,或许可以在这方面有所建树吧。书法只是一项小技艺,本不值得大书特书。但从中也可以看出,无论学习什么,如果不深入钻研、努力追求,是难以有所成就的。更何况是大道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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