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妈

随笔杂谈

春节期间，看了几眼《人世间》，突然破防。想到我们兄妹四个，想到我爸我妈。不知不觉，我爸已经离世四年多了，现在只剩下了我妈。

但一直以来，关于我妈，我的情感比较复杂。

无疑，我是爱她的，我关注她的饮食悲喜，可是，有的时候，我又会莫名生出一丝烦躁，想要和她保持一定距离。

我是陪伴她最多的子女，也是顶撞她最多的子女。我能成功把我妈逗笑，也能瞬间把我妈惹哭。

我妈没念过一天书，她和村里的很多妇女一样，嗓门很大，喜欢凑热闹喜欢聊八卦喜欢管闲事。偏偏我是个喜欢清静的人，有时，我在外屋写作，我妈在里屋将手机声音调得很大，肆无忌惮地和别人聊天，一聊就是一两小时，聊天内容不是家长里短就是鸡毛蒜皮，不是比谁家的儿女挣钱多，就是炫耀哪个老太太刚买了金手镯，不是羡慕谁家的小子官做得大，就是谈论谁家的小子没出息。每每这个时候，我就会莫名烦躁，好想远离她。

我妈伶牙利齿，爱抱怨。从小到大，我们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就怨你爸。庄稼没长好，怨我爸，牲畜没喂好，怨我爸，工具找不着，怨我爸，东西弄坏了，怨我爸……我爸不善言谈，总是沉默着，但有时委屈得慌，也会来一句：真是好怨手。那个时候， 我们都觉得我爸好可怜，既有文化又有手艺，咋就摊了我妈这样一个媳妇。特别是我爸得了老年痴呆症后，我妈的抱怨更是一再叠加，今天嫌我爸不换衣服，隔天嫌我爸和她顶嘴。每次回去，总向我们抱怨我爸的种种不是，动辄还委屈地哭起来。我们兄妹几个烦不甚烦，都觉得我妈度量太小，不容人。我爸去世后，有一天，我妈又习惯性脱口而出：就怨你爸。我忽然心被刺一般，嗓门瞬间提高，义愤添庸般替父亲打抱不平：“我的妈哎，我爸都走了，您居然还要怨她？”我妈当时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悻悻地抿上嘴，脸突然泛了红。

我妈是个急性子，爱数落人。我妈走路风风火火，干活干净利索。这本来是她的优点，却也成了她数落别人的理由。尤其是我，一心念书，总是慢半拍，喜欢不紧不慢做营生。从小，我妈就说我是个慢性子，屋子打扫得慢了，要训我，衣服没及时洗，要训我，饭做得不好，要训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十来岁时，因为我打葵花时嗑了几粒瓜子，我妈顺手抄起一根木棍，我吓得拔腿就跑，直到我倒地求饶，我妈才将棍子放下。有一个冬天，我不小心扯烂了棉裤裆，那个时候又没多余的衣服换，因为害怕妈妈训，我自己偷偷缝补了一下。

晚上，不知咋的我妈就看到了，她一看我缝得抽成一团，非但不心疼我，还火冒三丈，好像我犯了天大的错，拿着针锥子边拆针脚边咬着牙骂我：真能气死个人，缝得皱成个圪旦。那夜，我缩在被窝里不敢吱声，默默淌眼泪。那次事件，彻底断了我想要学针线活的念头。以至于直到现在，姐妹三个中，我都是针线活最差的那个。现在，需要缝缝补补，都是直接找我妈。好在我妈总是乐此不彼，还安慰我：你书读得多，这些活不用学。我也便心安理得。

父亲去世周年忌日时，我们兄妹几个都回去了，弟弟买了十几斤肉放冰柜里。当天，我和哥哥弟弟因为有事，都回了城，只有姐姐陪我妈住村里。结果隔两天，我妈在我上班时突然来电，正在领导办公室的我赶紧将电话压了。谁知我妈拨个不停，我又担心有什么事，只好到走廊里接通。一接通，我妈的大嗓门响彻楼道：“冰柜的插座谁拔掉的？放的肉都臭了。”我听得一脸懵：“不是我啊？”“真能气死人，损失了十几斤。”我妈抱怨一番气呼呼挂了电话，留我在走廊里怔怔发呆。那天，我妈将我们兄妹几个挨个打电话训了一顿。结果，第二天她才想起，插头是她焖米饭时拔了忘记再插上了。

这就是我妈，有时她都未意识到自己说了啥，话已经冲出了口。

我爸走后，为了缓解她的寂寞，每日下班后我们驱车回村陪她住。跑得辛苦也便罢了，在这期间，我被蜜蜂频繁蜇肿，每次膀气需要一周才能散尽，四肢被蚊子咬成了花棒，抓破后血水直流。有时也想干脆呆城里不回来，可是一想我妈孤苦伶仃我的心就软了。那天傍晚，我照例回到村里。结果上厕所时，发现地上蠕动着一条一尺长的菜青蛇。蛇是我最害怕的动物，我瞬间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怔了一会儿，我赶紧拔腿就跑。我跑到外面找人，首先想到的便是我妈。

我妈正在树荫下乘凉，我赶紧吭吭巴巴向她求助：妈，妈，快，咱家有条蛇。结果，我妈比我还害怕，她像个孩子般缩成一团，向后退了一步，焦急地问：那咋办？我最怕那玩意儿了。原先父亲在世时，这些都不算个事，可现在，我们娘俩六神无主。停顿片刻，我只好跑到渠西的二爹家求助。等二爹寻了尼龙袋子来装蛇，蛇早已不见了踪影。我妈站在院里，当着二爹的面一个劲数落我：“你怎么不拦着蛇，它若再跑出来，吓到我咋办？”我当时目瞪口呆：这还是那个从小天不怕地不怕为我们壮胆撑腰的妈吗？那一刻，我陡然明白：我妈老了，她不再是我们的靠山，相反，她现在更需要我们的庇护。

说了我妈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我妈就是我妈，我还是一如既往爱她。仔细想想，我妈也有很多优点。我妈虽然刀子嘴，但豆腐心，她心地善良，从不忍心杀害任何一个小动物，家里喂养的那些家畜，从来都是我爸处理，杀年猪的时候，我妈更会躲起来，一个劲地叹气，她不敢看血腥的场面，听不了猪的呻吟。

我妈心灵手巧，很勤劳，总是将屋里屋外拾掇得干干净净。我家盖了村里第一栋砖瓦房，我妈一有时间就打扫卫生，将玻璃擦得明光锃亮，地板洗得一尘不染，屋里的沙发套、垫子、被单都是我妈亲手缝制，棱是棱，角是角，铺得平整有型，来蹿门的乡亲们纷纷夸我妈手巧。不得不承认，我妈是村里出了名的精巴媳妇。

我妈想问题简单，不复杂。我认为这也是优点。因为这样，我妈从不记仇，生气也很好哄。有什么委屈一骨脑发泄出来就没事人一般。我妈虽然没读过书，却很灵动，对一些东西的形容超出我的想象。比如，她形容一个婴儿的可爱会用到“水猫儿”，形容一个人嘴唇的形状，会想到挽袖嘴、地包天。形容邻家姐姐的塌鼻梁说是中间能过一辆车，眉毛稀疏的说是少毛没草，爱哭的我就是“水母娘娘”，形容活蹦乱跳的小孩子会用到“活鱼儿”这样的词。这让自诩喜欢写字的我自愧不如。得亏我妈没念过书，否则我妈肯定能当个作家。我妈学东西也特别快，村里的老太太都学不来的广场舞，我妈看看就会，扭得有模有样。

更多时候，我觉得我妈就像个没心眼的孩子，虽年过七旬，依然心思简单、言语直白，而我也继承了我妈的部分秉性，比如对一些事表现出的任性与凌厉，对一些人表现出的冷漠与寡淡。有时，看着她，我仿佛看到多年后的自己。我一直在有意地反省、跟自己的这种狭隘与执拗做斗争，但这种来自原生家庭的烙印，真的很难改变，我只能继续努力。所以，我将我妈的所谓缺点指出来，其实是在对照观察、不时提醒自己。

曾读过张德芬的《遇见未知的自己》，牢牢记住书中一句话：外面没有别人。佛经也云：万物由心造。说到底，我们所感知到的，正是我们自己心的投影。想到这儿，有所释然，我和我妈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习气，但本性善良，心思单纯，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人，只有相互包容的心。

不管怎样，我妈始终是我最深的牵挂，是我最想关心的人。

因为我妈就是我妈，谁也无法替代。 

菁茵：一个喜欢在乡野与文字间行走的布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