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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随笔:春山 王维的盛唐与寂灭

 书虫小记 2024-04-14 发布于北京

何大草写的闲书一本。装潢是小小的一册,可以放进衣袋里,于是就放在衣袋里,在一趟高铁和一趟航班上看完。

自东东枪的《六里庄遗事》、陈春成的《夜晚的潜水艇》之后,这应该算我看过的中文闲书中,文笔与情调都不错的一本。

以介于杜撰和历史纪实之间的散文小说笔法,写了一段诗人王维在去世前一年的辋川别业之生活。

也许也如作者所述,因为到了辋川王维故处,眼见过王维与裴迪散步走过和触摸过的千年银杏,读了王维与裴迪那么多诗篇,也不知是否是平行宇宙中那个仍然在自言自语的王维,与自己瞬息相通了一下,有所感。

这种感触,不是靠严谨的逻辑推演、细致的分析和注释就能还原出来的,但却可以通过文学创作,在感官与想象之间,重现当时本人的生活与心路的细节,乃至那个久远时代的气息。

你怎么知道,当年的王维不是这样一种存在呢?

小说中,关于时间、地点、人物、交际、大事件都遵循了史实框架,具体内容——也就是满篇的王维与裴迪的对话、王维在回忆中与盛唐各色人物的对话,都是虚构。

虚构就是虚的?当然不是。

用昆德拉的话说,小说的精神就是复杂的精神,每部小说都试图告诉读者,事情要比你所见所想的更复杂。

时代的复杂性,人性的复杂性,人际关系的复杂性,也只有在文学作品中,才能得到深切的表达。

回到小说本身。

时间线需要关注:公元701年,王维和李白出生;公元712年,杜甫出生;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公元761年,王维去世于辋川;公元762年李白去世于当涂;公元770年杜甫去世于耒阳。

从公元713年开始,也就是王维和李白都才12岁上,玄宗李隆基成功平定掉太平公主的先天政变稳定朝局之后,随即开启了四十一年的大唐盛世,直到755年安史之乱爆发。正好就是一代人的时间

选取的切入点比较有意思,乃是王维去世前一年在辋川的生活。此时,安史之乱已经平息,盛唐气度也已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是经历过盛世与乱世之后,惊魂未定而意兴索然的人们

所以,一切都在他与密友裴迪之间的对话和回忆中遗漏出来。

在王维的存诗中,与裴迪赠答和同咏的,多达30多首;《全唐诗》中收录的裴迪29首诗,也基本都与王维和辋川山水有关。

所用的笔法却是现代的散文,满篇均是王维与裴迪之间淡然、凉薄、互怼的对话,在这对话间,事理、人情、佛法均一一清晰呈现。

作者用也许古今之人都能适用和相通的共情心,来揣摩王维这个老头子:他十五六岁就已经颇具诗名,二十岁高中进士,精通诗、书、画、乐、舞,可谓不世出的奇才!

17岁的他就已经写下传唱千古的名句——每逢佳节倍思亲。

在长安考试的时候,他被岐王邀请到家中演奏琵琶,他干脆演奏自己作的曲子,然后当场写词,让岐王和周围人客目瞪口呆。

本来是前程无限,可因为一次他管理下的伶人私自舞黄狮子,犯了大禁,而遭受了连带管理责任惩罚。接着又因为大靠山宰相张九龄倒台,政治前途从此彻底完结

结发妻子病逝,子嗣夭折,导致他终身孤苦

这还没完,又经历了安史之乱,还被迫在伪政府做官。到安禄山垮台了,他又被回归的宫廷惩处,几乎是九死一生这下到了晚年,他也许看透了一切,也许有无数的遗憾,也有无数的无奈。

他就这么和裴迪一起,在辋川和长安之间往来,看人、看山、看水、看花。

想想这么一个老头子。

他在人生的每个阶段,都留下了经典的句子——青年时期“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中年时期“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在离乱中的“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到晚年的“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最后是修佛的“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想想这么一个老头子。

几个场景和情节挺有趣的。

1.说王维拄杖到孟城口的码头上去散步,看到一个富商赶着两个农民工抬着一根巨大的象牙走过,于是就问富商那象牙是哪来的。

富商说是有人在长安城的曲江芙蓉园外野地里挖出来的,在东市上叫卖,富商就用一头驴给换了过来。

富商很得意地走了,剩下王维在那悄悄地抹眼泪,周围经过的人都不解。

其实,王维是见过这象牙的,这是大明宫里由番邦进贡给天子和贵妃娘娘的白象的象牙。他一下子回忆起了天子试驾和贵妃软鞭白象的盛大典礼的场景,那是何等辉煌。

过了三个月,安禄山就造反了,贵妃也被勒死在荒地。于是,宫廷禁苑中的珍禽异兽也都纷纷离散。这头大象,兴许是饿死的吧。——王维想。

2.说王维有一次独自到后山寺看方丈,被留下来吃斋饭,菜里有从后山枇杷沟里采摘来的新鲜枇杷。王维吃了一颗,觉得非常好吃。

于是禁不住又想,哪一年,他正从长安要到辋川别墅来休假,出门之前被宰相杨国忠的侍卫拦住,说相爷送王先生尝家里种出来的枇杷。王维拎了回来,给了后山寺半篮,另外半篮让裴迪吃了。

后山寺的和尚吃完枇杷,把种籽种在了后山沟里,就结成了今天的枇杷沟。

杨国忠却已在马嵬驿被砍死六年了。

杨国忠生前何等权势,可对王维却一直很尊重。王维问裴迪,你说他图我什么?

裴迪说,你的虚名。所有的虚名,其实都不是虚的

3.说王维给哥舒翰的侄儿哥舒小丹作画,想起当年见哥舒翰的场景。当时的哥舒翰,乃是镇守河西的大将军,半个大唐几乎都是他打出来的。哥舒翰后来被授予仅次于宰相的荣誉职位,进京谢赏。

晚上夜宴,王维与他同席,但王维以为哥舒翰不认识自己。

谁知在席间,哥舒翰突然起身高亢地唱起了王维的《榆林郡歌》。然后走向王维,说,但愿没有辱没先生的诗。然后邀请王维去河西走走,西出阳关还是有故人的。

安史之乱后,哥舒翰本来死守潼关,却被玄宗皇帝逼出关门,去与叛军决战,结果全军覆没。哥舒翰成了历史罪人。

4.说之前同退休的陈右丞来访,求王维一副画。言谈间,陈右丞奉承王维而贬损杜甫,王维就给他画了一副小画,是一条鱼尾。陈右丞不知道什么意思,可也不好意思去问,拿着画走了。

什么意思?

王维一天晚上歇在后山寺禅房,被山中一声“嚓”响惊起,也不知是什么,打开窗,才看到了一轮明月刚刚从山间升起。

眼泪就下来了。

他想起多年前一个晚上,被宫廷黄衫使者召进宫去。结果是玄宗问他,为什么是“月出惊山鸟”。

玄宗与贵妃争论,玄宗认为是月亮很亮,惊动了山鸟;贵妃认为是月亮出地面时会有响动

当时贵妃恰好不在,于是王维赶紧回答说陛下您是对的。

玄宗很高兴,正好就赏了他一条刚从黄河里打捞上来的大金鲤鱼尾巴。

直到很多年后,王维在后山寺禅房里,才听到了月亮出山时的异响,甚至还有晃动,才知道,其实贵妃才是对的

可贵妃已经被勒死多年,骨头都应该烂了。当年的皇帝也成了太上皇,在一个偏僻的小院里消磨余生。

这就是他画给陈右丞一条鱼尾的缘故。

5.说王维应方丈之邀到后山寺准备给藏经楼画壁画,可看着那污渍满满的老墙始终想不出画什么。吃斋饭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来后山寺吃斋的女居士。

王维一见她就觉得不是普通人,虽然不施脂粉,但脸庞和发型都剩有一些贵气。

安史之乱时,很多王侯大臣的家人,都逃进了终南山,在群山中湮灭掉了。这一两年,陆续有人活着出山,但家已经散了。

也许这女人就其中之一。她的端庄和矜贵都还在。

女居士其实是来求王维一幅字的,王维也答应了,言谈之间,女居士提到想出家,但怕剃度。

王维问为什么。

女居士把自己的发髻撩起来,原来她两只耳朵都没有了,只有疤痕,是当年乱兵割掉的。她就是因为想到剃度之后实在是太吓人,才不敢出家。

然后女居士捂着脸开始哭。

王维倒是平静下来了,也不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哭。突然间想到,这位捂面悲泣的女居士,才是最应该画到壁画上去的

当然,还有一些对话也挺有意思,择其中一些予以展示:

其一:白石滩

裴迪说:你的辋川集二十首,数《金屑泉》最土气。

王维说:诗嘛。

裴迪:我想把金屑泉从辋川集里删了。

王维:还是留着好,土、俗、村气,不是不能雅,是因为有深情

其二:背影

王维喃喃地说自己的事:我几岁,父亲就死了。曾经凭记忆给他画过画,母亲说不像他。

母亲去世前两个月,我陪她去兴唐寺,她走到释迦牟尼讲经的壁画前,指着一个人,很肯定地说,这是你父亲。

我吃了一惊。其实她指的是一个背影——一个聆听佛法的男子。

裴迪:你相信他就是你父亲吗?

王维:我只想看清他的脸。

裴迪:看清了吗?

王维:后来,我一个人又去了几次,有一次,明知不可能,我还是转到了墙的背面去看。

裴迪:你看到的还是墙。

王维:我看到的,是执念

其三:种树

王维和裴迪应邀去后山寺里看开花的槐树,看到佛堂屏风上题着王维当年一首写崇梵寺的诗。

王维:何不抄一首寒山的诗呢,他是诗僧,他的诗更适合题在庙里。

后山寺方丈:寒山诗冷,伤脾胃

王维:我的诗也冷啊。

后山寺方丈:你的诗不冷,只是不热

王维叹口气:就算这样,也不必抄我那首写崇梵寺的诗嘛。

后山寺方丈:万僧归一佛,天下的寺,也莫不是一个崇梵寺。

王维:那这里为啥还叫后山寺?

后山寺方丈:寺以后山为名,也就等于无名。

裴迪不耐烦,一拳打在槐树上,树枝一阵乱摇。

老方丈:裴施主好气力,这一拳开碑裂石。

裴迪:还开碑裂石?这树不还好好的吗?

老方丈:因为树不是石头啊

其四:无梁殿

王维应胡相爷的公子之邀,给胡相爷写首应景诗,王维没有写,而是画了画。

王维:你把画给相府送去,酬谢是断不可少的,但是你不接,只说,兴唐寺的无梁殿快塌了,请相爷买块上好的老楠木,把它撑一撑。

裴迪:尻,撑了这木头,还配叫无梁殿?

王维:无梁殿也就是个虚名罢了,你想拿虚名把庙子压垮了吗?

其五:孟城口

从长安到王维居住的辋川别业,要经过蓝田县城的孟城口。过了孟城口就差不多到了。

王维的别墅实际上是从宋之问手中接过来的。

宋之问的诗很有名,他二十岁中进士,放榜那天清晨,喜鹊在别墅屋檐上叫个不停。

则天女皇爱才,对他恩宠备至,他也就恃宠而骄,很做了些无法无天的事情。

五十四岁时,宋之问被流放岭南。有天午睡起来,看见一只小蜘蛛从屋梁上垂下,他扬手就把它拍死了。仆人叹息说,可惜了,是只喜蜘蛛。他听了,悲喜莫名。

傍晚,长安的黄衫使者到了,捧给他一口皇帝赐的锦缎箱。箱里是丈二白绫。

宋之问就抱了两泡泪,用这白绫把自己吊死了。

这是玄宗先天元年的事,王维当时只有二十岁,他听到后,不觉可惜,也不茫然,只是久久看到有一根蛛丝闪闪发亮,在眼前飘了又飘

其六:背影

王维:二十年前,三月,我从岭南回长安,过五岭时,满山的梅树都开了花。我从没见过那么多梅花,香得像酒,马都走得昏昏沉沉了,一路梅花还看不到尽头。

裴迪:你想说什么?

王维:这么久远了,一路上的事,啥都记不起来,倒是睡不着,就看见几人几骑,小如芥豆,在梅花道中起起伏伏。

裴迪:那几颗芥豆也会消失的,快了。

王维:那倒不会。

裴迪:为什么?

王维:因为小,看不清。人总向看清,就一直看。这就是执念吧。

其七:余晖

王维少年时就与祖六、祖三两个青年诗人结识,并且意气相投。祖六英年早逝,祖三则晚王维两年中进士,同朝为官。

王维和裴迪就着春雪雪景聊祖六和祖三。

裴迪:祖三是个狂傲的人,按理说不会这样。

王维:他狂傲吗?

裴迪:他应试时写诗,规定写十二句,他只写四句就交卷了。考官问他是不是才尽了,他笑答,不是才尽,是意尽。这还不狂吗?

王维:他写了哪四句?

裴迪: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王维:规规矩矩,没有出人意表,离狂还远。

裴迪:这事有意思吧?

王维:这事有意思。

裴迪:如果拿祖六跟祖三比,你怎么看。

王维:我写过《喜祖三至留宿》,行人返深巷,积雪带余晖。祖六是雪,祖三就是雪上的余晖

裴迪:那我是什么?余晖的余晖?

王维:你不是余晖,是晖

王维、李白、杜甫,确乎是盛唐三足鼎立的文学山头。李白几乎是无心的超凡脱俗,杜甫则是有意的伏地爬行,王维,就是他性格与学识之间的张力——既出世,又入世;既能为五斗米折腰,又能深居山林避开世事;既有不服和妒忌,又能笑而不语。

回想一下老王那些脍炙人口的句子: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潺。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支。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简单质朴到无一丝烟火气,些许落寞,些许禅意,有些动人心魄。

可能正如小说中王维落泪所语:你们怎么知道我见到的就是平常的景致!

最后,提一下作者在后序中提到去辋川实地探寻王维的别业,路途上想起了一个美国人跑到终南山寻访隐士,并写了本书。——就是敝号2019年随笔了的比尔·波特的《空谷幽兰》,可以一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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