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孤独蓝田玉 
一、孤独人生，惊梦一场 ，“一个清唱的姑娘，一夜间便成了将军夫人”，这种飞跃十分梦幻。嫁给“六十靠边”的老将军，备受非议，连亲妹妹“十七月月红”都刻薄他们是祖孙结合。“跟了钱鹏志那十几年，筵前宴后”时时留心，处处谨慎，嫁入侯门，固然拥有了荣华富贵，也备受宠溺，她“讲排场，耍派头”，宴客的款式和酒席钱都是“噪反”南京城的。但是“许多的委屈却是没法诉的”。在奢华富足、势位高贵和备受束缚与压抑之间，她是梦幻而孤独的。 十几年来，眼看着老丈夫一步步衰老病逝，眼看着“他的头发乱得像一丛枯白的茅草，他的眼睛坑出了两只黑窟窿，他从白床单下伸出他那只瘦黑的手来……”一个妙龄少女，又是深得梅派真传的昆曲优伶，最得意的作品恰恰又是《游园惊梦》。《游园惊梦》恰恰又是《牡丹亭》里最热情奔放最大胆露骨的一出戏，青春无敌的蓝田玉演绎得出神入化，甚至让老戏迷钱鹏志日思夜想欲罢不能，可想而知，蓝田玉对渴望青春解放的杜丽娘，理解有多深。甚至，我们认为，蓝田玉的体内住着一颗杜丽娘的心魂。十几年，守着衰老的钱将军，纵然荣华富贵势位煊赫，这样的女子，活得该有多煎熬而孤独啊！
所以作者让她“长错了一根骨头”，让她遭遇“前世的冤孽”，让她遇见年轻力壮的郑参谋，遇见了他的狂野奔跑的白马，遇见了“他的眉毛变得碧青，眼睛像两团烧着了的黑火，汗珠子一行行从他额上流到他鲜红的颧上来”，他们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肉体狂欢，让她刻骨铭心，她强烈地感觉到“我只活过那么一次”。 然而，在这一次盛宴上，她眼睁睁的看着亲妹妹横刀夺爱，看着“那两张醉红的面孔”渐渐凑拢，看着两个最亲近的人勾搭成奸。她灵肉枯寂的一生中唯一的情欲慰藉，就此灰飞烟灭。二十多年之后，另一次盛宴之上，她看到同样对亲姐姐横刀夺爱的天辣椒和同样温柔英发的程参谋两张脸“渐渐的靠拢”，心碎往事再现脑海，摧心灼喉，让她再一次无法完成“惊梦”绝唱。 
白先勇不动声色地写了接下来的部分，却是最悲怆又最现实的部分。 窦夫人立刻就插进来让余参军长唱，赖夫人马上响应叫好。于是余参军长表演《八大锤》，于是客厅里笑声暴涨，高潮迭起。直到宴会结束客人散尽之后，窦夫人才问刘副官“钱夫人的车子呢”。原来大家的催促与推崇，只不过是虚假的客套。蓝田玉的酒后失声，根本没有人在意;这个心碎声嘶年老色衰的寡妇，她的悲怆人生，根本就没有人放在心上。 诸多的流言非议，时时处处的紧张谨慎，亲人与情人的背叛，这样的人生，是迷幻、虚空、孤寂而苍凉的。钱夫人此时又是一个活在记忆中的活死人，每每回想人生，当然恍如惊梦一场。 
二、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故事里出现了四场戏，《游园惊梦》、《洛神》、《贵妃醉酒》和《八大锤》。这四出戏的故事，它们出现在文中的方式和时机，都和蓝田玉的人生融为一体，俨然就是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昆曲《洛神》中曹丕立甄氏宓妃为后，而甄氏爱的是才华横溢的曹植，两人冒险相爱，甄氏因而被赐死，化为洛神。曹子建则被发配边疆。 多年之后，曹丕后悔，召回曹植，将甄氏的遗物“玉缕金带枕”送给曹植。子建睹物思人，梦中相会，又约翌日相见。于是水滨相别，仙凡路隔，后会无期，极尽缠绵悱恻。 程参谋和钱夫人蓝田玉谈到宓妃和子建的情意时，她觉得他“那双细长的眼睛，好像把人都罩住了似的”，欧阳子认为此处影射钱夫人与郑彦青的私通，而蒋碧月评说演员张爱云“半出戏还没唱完，她嗓子先就哑掉了”，仿佛在暗示后面的钱夫人年纪大了唱不动啦。而洛神与子建最后一面从此仙凡相隔，也与一次偷情刻骨铭心隐隐照应。 
《贵妃醉酒》是说杨贵妃设宴百花亭，唐明皇竟往西宫，赴梅妃之宴。于是羞怒交加，醋意横生，万端愁绪无以排遣，饮致大醉。“这出戏影射蓝田玉姐妹争夺郑参谋的三角关系。小说里，此戏由蒋碧月表演，尤其她又以戏弄玩笑态度来唱作，是对钱夫人的一大嘲弄，” 也暗示钱夫人在发现郑参谋与妹妹成奸之后的巨大痛苦。“贵妃醉酒”，其实也是钱夫人酒后陷入热烈又痛苦之回忆的写照。 《游园惊梦》讲述的是杜丽娘难耐深闺束缚，游后花园而伤春，梦中与柳梦梅热烈相爱肉体交欢的故事，与蓝田玉的压抑生活和热烈偷欢有着惊人的重合。而故事讲述了两次盛宴，仿佛“游园”，第一次，酒后因发现情人和亲妹的奸情而心碎，唱不完“惊梦”;第二次，酒后看到蒋碧月和程参谋的暧昧，想起心碎往事大受刺激，无法再唱“惊梦”。可以说，两次盛宴的刺激，浓缩了蓝田玉的戏梦人生。 《八大锤》是粗俗的武打闹戏，紧接在古典高雅的《游园》之后演出，“而女客的尖叫欢笑，又紧接在钱夫人痛苦的心理经验之后猛然掀起，不但具有强烈反讽意味，亦有明显的对比作用”。钱夫人才回忆完与郑参谋的“骑马”“出汗”（交欢），忽而眼前竟然是肥硕秃头的余参军长撩起袍子作上马的姿势，实在是尴尬难受。而宴会以此俗闹之戏为结局，不由得让人感慨：人生不过经梦一场。 
三、《游园惊梦》的叙述策略：平行技巧、意识流。 钱夫人一出场就看到灯火通明的窦公馆，里面“中西合璧”，贵客满座，仿佛就是当年梅园新村的大排场，制造出一种昨日重现的幻觉。而人物的安排也是一一对应：一、今日做了大官的窦瑞生和富贵荣华的窦夫人，对应着昔日的大将军钱鹏志和“正正经经的填房夫人”;二、两位夫人都有一位“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踩”的泼辣自私的妹妹，天辣椒和月月红;三、程参谋和郑参谋都温柔英发，同样的牙口，同样的军人装束，也和两位妹妹关系密切;四、伴奏的乐师和掌勺的名厨极度相似;五、两个宴会都喝花雕，都有昆曲表演，而且都唱《游园惊梦》，而且钱夫人都因受刺激过度而无法表演“惊梦”。这种叙述策略，欧阳子称作平行技巧。 这样，两次宴会就给人一种梦幻一般的轮回感，钱夫人的今昔对比又仿佛时代的盛衰，让人倍感沧桑。 而两次宴会故事的交错融合，白先勇巧妙地运用了意识流。钱夫人传奇的半生，在意识中不断闪现，断断续续地给读者以惊心动魄的细节，最后连缀成一片。叙述如梦离奇的人生，破碎悲怆的人生，恐怕没有哪一种手法比得上意识流，而一个女人在酒劲之中，不由自主地咀嚼往事，叙述出的孤独感就特别动人。 
另外，钱夫人人生唯一一次的偷情，那一次情欲的释放，特别刻骨铭心，也是特别梦幻。米兰昆德拉说，只发生过一次的事情就犹如从未发生。不能重复，就无法证实，于是一切仿佛都是虚幻，这样的人生就仿佛“游园惊梦”。 还有瞎子师娘的出现给故事染上魔幻的色彩，她的铁嘴预言蓝田玉将拥有荣华富贵，却“长错了一根骨头”，这又给蓝田玉的人生镀上一层难逃宿命的悲剧色彩。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