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颜氏家训》全集中:原文 译文

 三泰书斋 2024-04-17 发布于甘肃

图片

南北朝时期颜之推创作的家训,是颜之推记述个人经历、思想、学识以告诫子孙的著作。历代统治者对《颜氏家训》非常推崇,甚至认为“古今家训,以此为祖”,被后世广为征引,反复刊刻,虽历经千余年而不佚,可见《颜氏家训》影响之大。

《颜氏家训》共有七卷,二十篇。分别是序致、教子、兄弟、后娶、治家、风操、慕贤、勉学、文章、名实、涉务、省事、止足、诫兵、养心、归心、书证、音辞、杂艺、终制。

勉学篇

【评析】

《勉学》篇是全书中非常重要的一章,以其极为丰富的内容,语重心长地讲述了“人生在世,会当有业”的道理。同时,作者对当时的士族子弟不务学业,自身没有能力,仅仅凭借门第而猎取高位的现状进行了猛烈的抨击。由于他清醒地认识到门阀制度的弊端,因此他对孩子进行了谆谆教诲:工、农、士、商、兵各行都是学问,任何一个方面都不可轻视。行业不分贵贱,任何技艺学好了都可以安身立命,否则就可能家败人亡。作者还提出了具体的学习方法和一些为人处世的观念。

自古明王圣帝,犹须勤学,况凡庶乎!此事遍于经史,吾亦不能郑重,聊举近世切要,以启寤汝耳。士大夫子弟,数岁已上,莫不被教,多者或至礼、传,少者不失诗、论。及至冠婚,体性稍定;因此天机,倍须训诱。有志尚者,遂能磨砺,以就素业;无履立者,自兹堕慢,便为凡人。人生在世,会当有业:农民则计量耕稼,商贾则讨论货贿,工巧则致精器用,伎艺则沉思法术,武夫则惯习弓马,文士则讲议经书。多见士大夫耻涉农商,羞务工伎,射则不能穿札,笔则才记姓名,饱食醉酒,忽忽无事,以此销日,以此终年。或因家世余绪,得一阶半级,便自为足,全忘修学;及有吉凶大事,议论得失,蒙然张口,如坐云雾;公私宴集,谈古赋诗,塞默低头,欠伸而已。有识旁观,代其入地。何惜数年勤学,长受一生愧辱哉!

【译文】

自古以来的圣明帝王,尚且需要勤奋学习,何况普通老百姓呢!这类事在经籍史书中随处可见,我也不想过多举例,姑且举几个近世紧要的事说说,借以启发你们的觉悟。士大夫家的子弟,长到几岁以后,没有不受教育的,学得多的,有的学了《礼经》、《春秋三传》;学得少的,也不会少于《诗经》、《论语》。等到他们二十岁行冠礼或结婚以后体质逐渐成型,应根据他们的天生灵性,加倍对他们进行教育和诱导。他们中那些志气高尚的,就能经受磨炼,成就清素的儒家事业;那些没有毅力的,从此惰懒下去,就成了平庸的人。人生在世,都应当有一定的职业:农民要划算怎样耕田种地,商贩要商讨买卖生财之道,能工巧匠要精心制作器具,艺人要深入研习技艺,武士要骑马射箭,文人要讲论儒家经典。我常常见到不少士大夫耻于从事农商,又羞于研习手工技艺,射箭连铠甲也射不穿,动笔仅仅能写出自己的名字,他们整天酒足饭饱,恍恍惚惚,无所事事,以此消磨时光,以此了结一生。有的人靠着祖上的荫庇,得到了一官半职,便自我满足,完全忘记了学习修业,以至碰上吉凶大事,与人议论得失时,就懵懵懂懂,张口结舌,如堕云雾之中。在各种公私宴会上,大家谈古论今,吟诗作赋,他却像被塞住了嘴一样,低头不能吭声,只好打打呵欠,伸伸懒腰罢了。那些有见识的旁观者,都为他羞得恨不能钻到地下去。这些人为什么舍不得勤学几年,而宁愿长受一生的愧辱呢!

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至于谚云:'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经求第,则顾人答策;三九公宴,则假手赋诗。当尔之时,亦快士也。及离乱之后,朝市迁革,铨衡选举,非复曩者之亲;当路秉权,不见昔时之党。求诸身而无所得,施之世而无所用。被褐而丧珠,失皮而露质,兀若枯木,泊若穷流,鹿独戎马之间,转死沟壑之际。当尔之时,诚驽材也。有学艺者,触地而安。自荒乱已来,诸见俘虏。虽百世小人,知读论语、孝经者,尚为人师;虽千载冠冕,不晓书记者,莫不耕田养马。以此观之,安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数百卷书,千载终不为小人也。

【译文】

梁朝极盛时期,无官职的贵家子弟,多无学问,以至谚语说:'只要登车不跌跤,便可当著作郎;只能写'身体怎样'的人,便可当秘书。'这些贵族子弟没有一个不以香料熏衣,修剃脸面,涂脂抹粉;他们乘着长檐车,穿着高齿屐,坐在有方格图案的丝绸坐褥上,倚着杂色丝织靠枕,身边摆着各种古玩,不慌不忙地进进出出,看上去仿佛神仙一样。到参加明经科考试以求取功名的时候,他们就雇人顶替自己回答策问;在三公九卿出席的宴会上,他们就请别人替自己吟诗作赋。这种时候,他们也算非常快意之士。及至动乱之后,改朝换代,选人用人的,不是往日的亲朋;当政掌权的,不再见过去的同伙。此时,这些贵族子弟想靠自己去求得一官半职,却无能为力,想在社会上发挥作用,又身无长技。他们只能身穿粗布衣服,丢掉自己的品格,剥下华丽的外表,露出无能的本质,呆头呆脑像枯槁的木头,有气无力像快要干涸的水流,在兵荒马乱之中颠沛流离,最后抛尸于荒沟野壑之中。这种时候,这些贵族子弟的的确确成了蠢材。而有学识、有技艺的人,则到处可以安身。自从兵乱以来,我见过不少俘虏。即使世代是下等人,只要懂得《孝经》、《论语》,还可以给别人当老师;即使是年代久远的世家大族,只要不会动笔作文,没有一个不去耕田养马。由此看来,人们怎能不自励自勉、努力学习呢?如果能够经常保有几百卷书籍研读,就是再过一千年也不会成为下等人。

夫明六经之指,涉百家之书,纵不能增益德行,敦厉风俗,犹为一艺,得以自资。父兄不可常依,乡国不可常保,一旦流离,无人庇荫,当自求诸身耳。谚曰:'积财千万,不如薄伎在身。'伎之易习而可贵者,无过读书也。世人不问愚智,皆欲识人之多,见事之广,而不肯读书,是犹求饱而懒营馔,欲暖而惰裁衣也。夫读书之人,自羲、农巳来,宇宙之下,凡识几人,凡见几事,生民之成败好恶,固不足论,天地所不能藏,鬼神所不能隐也。

【译文】

通晓六经旨意、涉猎百家著述的人,即使不能增强道德修养,砥砺世风习俗,仍算有一艺之材,可借此自谋生计。父亲兄长不能长期依赖,家乡邦国不能常保无虞,一旦流离失所,没有人庇护周济时,就得靠自己了。俗话说:'积蓄千万财产,不如身有薄技。'技艺容易学习而又可贵的,莫过于读书了。世人不管愚蠢的还是聪明的,都希望认识的人多,见识的事广,却不肯读书,这就好像想饱餐却懒得做饭,想身暖却懒得裁衣一样。大凡读书人,从伏羲、神农的时代以来,在这世界上,熟悉过多少人,见识过多少事,对一般人的成败好恶,他们看得很清楚,这不用细说了,即使天地的事也不能在他们眼中隐藏,即使鬼神的事也不能在他们眼前躲避。

有客难主人曰:'吾见强弩长戟,诛罪安民,以取公侯者有矣;文义习吏,匡时富国,以取卿相者有矣;学备古今,才兼文武,身无禄位,妻子饥寒者,不可胜数,安足贵学乎?'主人对曰:'夫命之穷达,犹金玉木石也;修以学艺,犹磨莹雕刻也。金玉之磨莹,自美其矿璞,木石之段块,自丑其雕刻;安可言木石之雕刻,乃胜金玉之矿璞哉?不得以有学之贫贱,比于无学之富贵也。且负甲为兵,咋笔为吏,身死名灭者如牛毛,角立杰出者如芝草;握素披黄,吟道咏德,苦辛无益者如日蚀,逸乐名利者如秋荼,岂得同年而语矣。且又闻之:生而知之者上,学而知之者次。所以学者,欲其多知明达耳。必有天才,拔群出类,为将则暗与孙武、吴起同术,执政则悬得管仲、子产之教,虽未读书,吾亦谓之学矣。今子即不能然,不师古之踪迹,犹蒙被而卧耳。

【译文】

有客人问我说:'手持强弓长戟,诛灭罪人,安抚百姓,以此取公侯禄位的人,我看是有的;阐释礼仪,研习吏道,匡正时尚,使国家富足,以此博取卿相职位的人,我看是有的;而学问贯通古今,才能兼备文武,却身无俸禄官职,妻子儿女挨饿受冻的人,却数也数不清。这么看来,何必看重学习呢?'我回答他说:'一个人的命运是穷困还是显达,就好比金、玉与木、石;研习学问和技艺,就好比琢磨金、玉,雕刻木、石。经过琢磨的金、玉,比矿石、璞玉更美,一段一块的木、石,比经过雕刻的丑陋。怎么可以说经过雕刻的木、石,就胜过未经琢磨的矿石、璞玉呢?所以,不能以有学问的贫贱人,去与无学问的富贵人相比。况且,披起铠甲当兵的人,和口含笔管充任小吏的人,身死名灭的,多如牛毛,卓然挺立的,少如灵芝;勤奋攻读,修养品性,含辛茹苦的人,像日食那样少见,而闲适安乐、追名逐利的人,却像秋荼那样繁多,二者怎能同日而语呢?况且我又听说:生下来就明白事理的是上等人,通过学习才明白事理的是次一等的人。人之所以要学习,是想增多知识,通达道理。如果说有天才存在的话,那就是出类拔萃的人,他们如做将领,便暗中具备了与孙武、吴起相同的军事谋略;若作执政者,先天就获得了管仲、子产那样的政治教养,虽然他们没有读过书,我也认为他们是有学问的人。现在你却不能做到这一点,不去师法古人的所作所为,就像蒙着被子睡大觉,什么也看不见了。'

人见邻里亲戚有佳快者,使子弟慕而学之,不知使学古人,何其蔽也哉?世人但见跨马被甲,长槊强弓,便云我能为将;不知明乎天道,辩乎地利,比量逆顺,鉴达兴亡之妙也。但知承上接下,积财聚谷,便云我能为相;不知敬鬼事神,移风易俗,调节阴阳,荐举贤圣之至也。但知私财不入,公事夙办,便云我能治民;不知诚己刑物,执辔如组,反风灭火,化鸱为凤之术也。但知抱令守律,早刑晚舍,便云我能平狱;不知同辕观罪,分剑追财,假言而奸露,不问而情得之察也。爰及农商工贾,厮役奴隶,钓鱼屠肉,饭牛牧羊,皆有先达,可为师表,博学求之,无不利于事也。

【译文】

人们看见邻居、亲戚中有出人头地的人物,便让子弟仰慕他们,向他们学习,却不懂得应让子弟向古人学习,这是多么蔽塞无知啊。世人只知道跨骏马,披铠甲,手持长矛强弓,就说我也能当将军,却不知道作为一个将领,要了解天时的阴晴寒暑,分辩地理的险易远近,比较权衡战争中的逆境与顺境,审察历史上兴盛衰亡的种种奥妙。世人只知道善于上下左右应酬,积财储粮,就说我也能当宰相,却不知道作为一个宰相,要懂得敬重鬼神,移风易俗,调节自然变化,荐贤举能等根本大事。世人只知道不谋私财,公事及早办理,就说我也能治理好百姓,却不知道治理百姓,要诚恳待人,为人楷模,有善驾车马,止风灭火,化鸱为凤的本领。世人只知道依照法令条律,及时判刑,及时赦免,就说我也能秉公办案,却不知道有同辕观罪、分剑追财、用假言诱使诈伪者暴露、不用审问而案情自明的洞察力。至于农夫、商贾、工匠、僮仆、奴隶、渔民、屠夫、喂牛的、放羊的人中,都有贤德的前辈,可以作为学习的榜样,广泛地向这些人学习,没有对事业无好处的。

夫所以读书学问,本欲开心明目,利于行耳。未知养亲者,欲其观古人之先意承颜,怡声下气,不惮劬劳,以致甘嫩,惕然惭惧,起而行之也;未知事君者,欲其观古人之守职无侵,见危授命,不忘诚谏,以利社稷,恻然自念,思欲效之也;素骄奢者,欲其观古人之恭俭节用,卑以自牧,礼为教本,敬者身基,瞿然自失,敛容抑志也;素鄙吝者,欲其观古人之贵义轻财,少私寡欲,忌盈恶满,赒穷恤匮,赧然悔耻,积而能散也;素暴悍者,欲其观古人之小心黜己,齿弊舌存,含垢藏疾,尊贤容众,苶然沮丧,若不胜衣也;素怯懦者,欲其观古人之达生委命,强毅正直,立言必信,求福不回,勃然奋厉,不可恐慑也:历兹以往,百行皆然。纵不能淳,去泰去甚。学之所知,施无不达。世人读书者,但能言之,不能行之,忠孝无闻,仁义不足;加以断一条讼,不必得其理;宰千户县,不必理其民;问其造屋,不必知楣横而梲竖也;问其为田,不必知稷早而黍迟也;吟啸谈谑,讽咏辞赋,事既优闲,材增迂诞,军国经纶,略无施用:故为武人俗吏所共嗤诋,良由是乎!

【译文】

人读书求学,本来是为了开发心智,提高认识力,有利于行动。对那些不知道奉养父母的人,就要让他看看古人如何体察父母心意,按父母的颜色办事;如何轻言细语、和颜悦色地与父母谈话;如何不怕劳苦,为父母办来香甜软嫩的食品;使他们感到畏惧惭愧,起而行孝亲之道。对那些不知道侍奉国君的人,就要让他们看看古人如何笃守职责,而不侵凌犯上;如何在危急关头,不惜牺牲性命;如何不忘忠心进谏的职责,以利于国家;使他们痛心疾首地反省自己,进而想去效法古人。对那些骄横奢侈的人,就要让他们看看古人如何恭谨俭朴,节约费用;如何谦卑自守,如何以礼让为教化的根本,以恭敬为立身的基础;使他们震惊变色,自感若有所失,从而收敛傲慢的态度,抑制那骄奢的心意。对那些平时浅薄吝啬的人,就要让他们看看古人如何重义轻财,少私寡欲,忌讳过分地贪财;如何周济穷人,体恤贫民;使他们脸红耳赤,懊悔羞耻,从而既能积财又能散财。对那些平时暴虐凶悍的人,就要让他们看看古人如何小心恭谨,约束自己,懂得齿亡舌存的道理;如何宽仁大度,尊重贤士,容纳众人;使他们垂头丧气,好像连衣服也穿不动一样。对那些平时胆小懦弱的人,就要让他们看看古人如何看透人生,听天由命;如何刚强坚毅,正直不阿;如何信守诺言,祈求福运,而又不违祖道;使他们能奋发振作,无所畏惧。由此类推,各方面的品行都可采取以上方式来培养,即使不能使风气淳正,也可去掉那些过分的不良行为。从学习中所获取的知识,没有哪里不可运用。然而世上的读书人,只知空谈,不能行动。他们忠孝谈不上,仁义也欠缺;加上他们审断一桩官司,不一定了解了其中道理;治理一个千户小县,不一定治理得好百姓;问他们怎样造房子,不一定知道楣是横的而梲是竖的;问他们怎样种田,不一定知道高粱下种的季节早而黍子下种的季节晚;他们整天吟咏长啸,谈笑戏谑,写诗作赋,悠闲自在,只增加一些迂阔荒诞的技能,对治军治国则毫无办法。所以他们被武官俗吏共同嗤笑辱骂,确实是有原因的。

夫学者,所以求益耳。见人读数十卷书,便自高大,凌忽长者,轻慢同列;人疾之如雠敌,恶之如鸱枭。如此以学自损,不如无学也。

古之学者为己,以补不足也;今之学者为人,但能说之也。古之学者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学者为己,修身以求进也。夫学者犹种树也,春玩其华,秋登其实;讲论文章,春华也,修身利行,秋实也。

人生小幼,精神专利,长成已后,思虑散逸,固须早教,勿失机也。吾七岁时,诵《灵光殿赋》,至于今日,十年一理,犹不遗忘;二十之外,所诵经书,一月废置,便至荒芜矣。然人有坎壈,失于盛年,犹当晚学,不可自弃。孔子云:'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魏武、袁遗,老而弥笃,此皆少学而至老不倦也。曾子七十乃学,名闻天下;荀卿五十,始来游学,犹为硕儒;公孙弘四十余,方读春秋,以此遂登丞相;朱云亦四十,始学易、论语;皇甫谧二十,始受孝经、论语:皆终成大儒,此并早迷而晚寤也。世人婚冠未学,便称迟暮,因循面墙,亦为愚耳。幼而学者,如日出之光,老而学者,如秉烛夜行,犹贤乎瞑目而无见者也。

【译文】

学者是为了求得进步。我看见有些人读了几十卷书,就自高自大,冒犯长者,轻慢同辈。大家仇视他就像对待仇敌一样,厌恶他就像对待鸱枭一样。像这样因学了点东西反给自己招来损害,还不如不学习古人求学是为了充实自己,以弥补自身的不足;现代人求学是为了向别人炫耀,只能夸夸其谈。古人求学是为别人,即奉行儒家之道,而有利于世;现代人求学是为自己,即修身养性以求仕进。求学就像种树一样,春天观赏它的花朵,秋天摘取它的果实;讲论文章,这就好比观赏春花;修身利行,这就好比摘取秋果。

人在幼小的时候,精神专注敏锐;长大成人以后,思想容易分散。因此,对孩子确实须及早教育,不可坐失良机。我七岁的时候,背诵《灵光殿赋》,直到今天,隔十年温习一次,仍然不会遗忘。二十岁以后,所背诵的经书,搁置一个月不温习,便到了荒疏的地步。然而,人生如有坎坷,年轻时失去了求学的机会,还应当在晚年学习,不可自暴自弃。孔子说:'五十岁时学习《易经》,就可以没有大的过错了。'魏武帝和袁遗,越老学习兴趣越浓厚,这都是年轻时勤奋学习直到老年也不厌倦的例子。曾子十七岁时才开始学习,却名闻天下。荀卿五十岁才到齐国游学,仍然成了大学者。公孙弘四十多岁才开始读《春秋》,靠这些学问登上了相位。朱云也是四十岁才开始学习《易经》、《论语》的,皇甫谧二十岁才开始学习《孝经》、《论语》,他们最后都成了大学者。这些都是早年迷惑而晚年觉悟的例子。世人到成年还未开始学习,就说晚了,拖拖拉拉过日子,好像面对着墙壁,一无所见,也够愚蠢的了。从小就开始学习的人,就好像太阳初升时的光芒;到老来才开始学习的人,就好像手持蜡烛在夜间行走,但比那闭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的人强。

学之兴废,随世轻重。汉时贤俊,皆以一经弘圣人之道,上明天时,下该人事,用此致卿相者多矣。末俗已来不复尔,空守章句,但诵师言,施之世务,殆无一可。故士大夫子弟,皆以博涉为贵,不肯专儒。梁朝皇孙以下,总丱之年,必先入学,观其志尚,出身已后,便从文史,略无卒业者。冠冕为此者,则有何胤、刘瓛、明山宾、周舍、朱异、周弘正、贺琛、贺革、萧子政、刘绦等,兼通文史,不徒讲说也。洛阳亦闻崔浩、张伟、刘芳,邺下又见邢子才:此四儒者,虽好经术,亦以才博擅名。如此诸贤,故为上品,以外率多田野闲人,音辞鄙陋,风操蚩拙,相与专固,无所堪能,问一言辄酬数百,责其指归,或无要会。邺下谚云:'博士买驴,书券三纸,未有驴字。'使汝以此为师,令人气塞。孔子曰:'学也禄在其中矣。'今勤无益之事,恐非业也。夫圣人之书,所以设教,但明练经文,粗通注义,常使言行有得,亦足为人;何必'仲尼居'即须两纸疏义,燕寝讲堂,亦复何在?以此得胜,宁有益乎?光阴可惜,譬诸逝水。当博览机要,以济功业;必能兼美,吾无间焉。

【译文】

学习风气的兴盛或衰败,是随着社会对学习的轻视或重视而变化的。汉代的贤士俊才,都由精通一部经书而弘扬圣人之道,上能说明自然界的变化,下能洞悉人事,凭着这种特长而得到卿相职位的人可多了。汉末风气改变以后,就不再是这样了,读书人都空守章句之学,只知背诵老师讲过的现成话,而把书本知识用于社会事务,大概没有一个能行的。所以,后来士大夫的子弟都以广泛涉猎为贵,不肯专攻儒学。梁朝从皇孙以下,在童年时就一定先让他们入学读书,观察他们的志向爱好,步入仕途后,就参预文官的事务,大约没有一个人把学业坚持到底。当官后还能坚持学业的,只有何胤、刘瓛、明山宾、周舍、朱异、周弘正、贺琛、贺革、萧子政、刘縚等人,这些人兼通文学和史学,不只是口头讲讲而已。在洛阳城,听说有崔浩、张伟、刘芳等三人,邺下还有邢子才:这四位儒者,虽然都喜好经术,但也以才识广博而著名。以上诸位贤士,都是人才中的上品,除此之外,就大多是些村夫闲人,他们言语粗俗浅薄,风度笨拙愚昧,互相之间固执已见,什么事也干不了,问他一句,他就会答出几百句,若问他话中的主旨,却没有一点要领。邺下有谚语说:'博士买驴,契约写了三大张,还没有写出个''字。'如果你以这种人为师,真令人丧气。也子说:'学习,你的俸禄就在其中了。'现在人们忙于一些毫无益处的事情,恐怕不是正当的事业吧。圣人的书,是用来教育人的,只要熟读经文,粗通注释和含义,经常使自己的言行符合准则,也足以在世上为人了。何必对'仲尼居'三字用两张纸去疏解呢?把''解作闲居之处也好,或把''解作讲习之所也好,又都在什么地方呢?在这种问题上争个输赢,难道会有什么好处吗?光阴最可珍惜,就像流水般一去不复返。我们应当广泛阅读书中那些精要的学说,以求对自己的事业有所裨益;如果能把博览与专精结合起来,我就再无什么可议论的了。

俗间儒士,不涉群书,经纬之外,义疏而已。吾初入邺,与博陵崔文彦交游,尝说《王粲集》中难郑玄《尚书》事。崔转为诸儒道之,始将发口,悬见排蹙,云:'文集只有诗赋铭诔,岂当论经书事乎?且先儒之中,未闻有王粲也。'崔笑而退,竟不以粲集示之。魏收之在议曹,与诸博士议宗庙事,引据汉书,博士笑曰:'未闻《汉书》得证经术。'收便忿怒,都不复言,取《韦玄成传》,掷之而起。博士一夜共披寻之,达明,乃来谢曰:'不谓玄成如此学也。'

【译文】

世间的读书人,不涉猎群书,只在经书和纬书之外,学学解释这些经典的注疏而已。我初到邺城时,与博陵崔文彦交游,曾谈起《王粲集》中有责难郑玄《尚书注》的事,崔文彦转而给几位读书人谈起此事,刚一开口,就被无所依据地指责,他们说:'文集中只有诗、赋、铭、诔等,难道会有论及经书的事吗?况且在先儒中,没听说有王粲这个人啊。'崔文彦笑了笑,便告退了,终于未把《王粲集》给他们看。魏收在议曹任上时,与博士们议及有关宗庙之事,引《汉书》作为根据,博士们嘲笑说:'我们没有听说过《汉书》可以证验经学。'魏收很生气,一句话也不再说,把《汉书》中的《韦玄成传》扔给他们,就起身走了。博士们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共同翻检此书,寻找有关内容,天亮时才来道歉说:'想不到韦玄成还有这等学问啊。'

夫老、庄之书,盖全真养性,不肯以物累己也。故藏名柱史,终蹈流沙;匿迹漆园,卒辞楚相,此任纵之徒耳。何晏、王弼,祖述玄宗,递相夸尚,景附草靡,皆以农、黄之化,在乎己身,周、孔之业,弃之度外。而平叔以党曹爽见诛,触死权之网也;辅嗣以多笑人被疾,陷好胜之阱也;山巨源以蓄积取讥,背多藏厚亡之文也;夏侯玄以才望被戮,无支离拥肿之鉴也;荀奉倩丧妻,神伤而卒,非鼓缶之情也;王夷甫悼子,悲不自胜,异东门之达也;嵇叔夜排俗取祸,岂和光同尘之流也;郭子玄以倾动专势,宁后身外己之风也;阮嗣宗沈酒荒迷,乖畏途相诫之譬也;谢幼舆赃贿黜削,违弃其余鱼之旨也:彼诸人者,并其领袖,玄宗所归。其余桎梏尘滓之中,颠仆名利之下者,岂可备言乎!直取其清谈雅论,剖玄析微,宾主往复,娱心悦耳,非济世成俗之要也。洎于梁世,兹风复阐,庄、老、周易,总谓三玄。武皇、简文,躬自讲论。周弘正奉赞大猷,化行都邑,学徒千余,实为盛美。元帝在江、荆间,复所爱习,召置学生,亲为教授,废寝忘食,以夜继朝,至乃倦剧愁愤,辄以讲自释。吾时颇预末筵,亲承音旨,性既顽鲁,亦所不好云。

【译文】

老子、庄子的书,讲的是如何保持本性、修养品性,不以外物来拖累自己。所以老子甘任柱下史,埋名隐姓,最后隐遁于沙漠之中;庄子隐居漆园为小吏,最后拒绝担任楚相,这两人都是任性放纵之徒。后来有何晏、王弼,师法玄学,一个接一个地夸夸其谈,如影子依附形体、草木顺风倒伏一样,都以为奉行神农、黄帝的教化,就在于自己,而把周公、孔子的事业置之度外。然而,何晏因为党附曹爽而被杀,这是触到了贪恋权势的罗网上了;王弼因多次讥笑别人,而招来怨恨,这是掉进了争强好胜的陷阱里了;山涛因为贪吝积敛而遭到议论,这是违背了聚敛越多丧失越大的古训;夏侯玄因有才能声望而遭到杀害,这是没有借鉴支离疏以疾病全生的作法;荀粲在丧妻之后,因哀伤而至丧命,这不是庄子在丧妻之后敲缶而歌的超脱情怀了;王衍因悼念儿子而悲不自胜,和东门那个面对丧子之痛所抱的达观态度不同了;嵇康因排斥俗流而招致杀身之祸,他难道是'和其光,同其尘'一类的人吗?郭象倾慕权力,仗势专权,他难道有'后身外已'的风度吗?阮籍纵酒迷乱,不合于'畏途相诫'的譬喻;谢鲲因贪污而丢官,这是违背了不贪多余财物的宗旨:以上这些人,及他们的精神领袖,都要归于玄学之宗——老庄哲学。其他的人,像那些在尘世污秽中身套名缰利锁,在名利场中摔爬滚打之辈,怎可一一细说呢?只有玄学中的清谈雅论,剖析玄妙细微之处,宾主在玄谈中相互问答,可以娱心悦耳,但这些并不是拯救社会、形成良好的风气的急要之事。到了梁朝,这种玄谈的风气又流行起来,当时,《庄子》、《老子》、《周易》被总称为'三玄'。武帝和简文帝都亲自讲论。周弘正向君主讲述以玄学治国的大道理,其风气流行到大小城镇,各地学徒达到一千多人,实在兴盛极了。后来元帝在江陵、荆州的时候,也十分爱好并熟悉此道,他召来一些学生,亲为他们讲授,废寝忘食,夜以继日,以至他在极度疲倦、忧愁烦闷的时候,也靠讲授玄学来自我排解。我当时也在末位就座,亲耳聆听元帝的教诲,但我资质顽钝愚鲁,也对玄学缺乏兴趣。

齐孝昭帝侍娄太后疾,容色憔悴,服膳减损。徐之才为灸两穴,帝握拳代痛,爪入掌心,血流满手。后既痊愈,帝寻疾崩,遗诏恨不见山陵之事。其天性至孝如彼,不识忌讳如此,良由无学所为。若见古人之讥欲母早死而悲哭之,则不发此言也。孝为百行之首,犹须学以修饰之,况余事乎!

梁元帝尝为吾说:'昔在会稽,年始十二,便已好学。时又患疥,手不得拳,膝不得屈。闲斋张葛帏避蝇独坐,银瓯贮山阴甜酒,时复进之,以自宽痛。率意自读史书,一日二十卷,既未师受,或不识一字,或不解一语,要自重之,不知厌倦。'帝子之尊,童稚之逸,尚能如此,况其庶士,冀以自达者哉?

【译文】

北齐的孝昭帝护理病中的娄太后,脸色憔悴,饭量减少。徐之才为太后针灸两个穴位,孝昭帝握住自己的手,为母代痛,指甲嵌入掌心,以致血流满手。太后的病痊愈之后,孝昭帝因积劳成疾,不久去世了,临终留下遗诏说:他遗憾的是不能够为娄太后操办后事。他的天性如此孝顺,却不懂得忌讳又到如此地步,确实是由不学习造成的。他如果知道古人讽刺那些盼望母亲早死而痛哭的人,就不会在遗诏中说出那样的话了。孝在各种善行中是第一位的,还须要通过学习去培养完善,何况其他的事呢!

梁元帝曾经对我说:'我从前在会稽的时候,才十二岁,就已喜欢学习了。当时,我身患疥疮,手不能握拳,膝不能弯曲。我在闲斋中挂上葛布帷帐,避开苍蝇独坐,银盆内装着山阴的甜酒,不时喝上几口,以减轻自己的疼痛。我随意读一些史书,一天读二十卷,没有老师传授,有时不认识某字,有时不理解某句,这就须要自己重复去读,反复理解,从不感到厌倦。'元帝以帝王之子的尊贵身份,在孩童闲适之时,尚且能够如此用功学习,何况那些出身普通却希望通过学习以求仕途显达的人呢?

古人勤学,有握锥投斧,照雪聚萤,锄则带经,牧则编简,亦为勤笃。梁世彭城刘绮,交州刺史勃之孙,早孤家贫,灯烛难办,常买荻尺寸折之,然明夜读。孝元初出会稽,精选寮寀,绮以才华,为国常侍兼记室,殊蒙礼遇,终于金紫光禄。义阳朱詹,世居江陵,后出扬都,好学,家贫无资,累日不爨,乃时吞纸以实腹。寒无毡被,抱犬而卧。犬亦饥虚,起行盗食,呼之不至,哀声动邻,犹不废业,卒成学士,官至镇南录事参军,为孝元所礼。此乃不可为之事,亦是勤学之一人。东莞臧逢世,年二十余,欲读班固《汉书》,苦假借不久,乃就姊夫刘缓乞丐客刺书翰纸末,手写一本,军府服其志尚,卒以汉书闻。

【译文】

古代的勤学者,有用锥子刺大腿以防止瞌睡的苏秦;有投斧于高树、下决心求学的文党;有映雪勤读的孙康;有收聚萤火虫以照明的车武子;汉代的儿宽耕种时也不忘带上经书;路温舒在放羊时编蒲草为简,用来写字:他们都能勤奋刻苦。梁代彭城的刘绮,是交州刺史刘勃的孙子,从小死了父亲,家境贫寒,难以置办灯烛,常买回荻草,按一定尺寸折断,点燃照明夜读。梁无帝任会稽太守时,精心选拔官吏,刘绮以他的才华当上了太子府中的国常侍兼记室,很受尊重,最后官至金紫光禄大夫。义阳的朱詹,世世代代住在江陵,后来到了建业,十分勤学,家贫无钱,竟连续几天不能生火煮饭,他就经常吞食废纸充饥。天冷没有被盖,就抱着狗取暖睡觉。狗也十分饥饿,跑到外面去偷吃东西,朱詹呼唤也不见狗归家,悲哀的呼声惊动了邻里。然而他仍不荒废学业,终于成为学士,官至镇南录事参军,为元帝所尊重。朱詹所做的,是一般人所不能做到的。这也是一个勤学的典型。东莞人臧逢世,二十多岁时想读班固的《汉书》,但苦于借来的书不能长久阅读,就向姐夫刘缓要来名片、书札的边幅纸头,手抄一本。军府中的人都佩服他的志气,后来他终于以精通《汉书》出了名。

齐有宦者内参田鹏鸾,本蛮人也。年十四五,初为阍寺,便知好学,怀袖握书,晓夕讽诵。所居卑末,使彼苦辛,时伺闲隙,周章询请。每至文林馆,气喘汗流,问书之外,不暇他语。及睹古人节义之事,未尝不感激沉吟久之。吾甚怜爱,倍加开奖。后被赏遇,赐名敬宣,位至侍中开府。后主之奔青州,遣其西出,参伺动静,为周军所获。问齐主何在,绐云:'已去,计当出境。'疑其不信,欧捶服之,每折一支,辞色愈厉,竟断四体而卒。蛮夷童丱,犹能以学成忠,齐之将相,比敬宣之奴不若也。

邺平之后,见徙入关。思鲁尝谓吾曰:'朝无禄位,家无积财,当肆筋力,以申供养。每被课笃,勤劳经史,未知为子,可得安乎?'吾命之曰:'子当以养为心,父当以学为教。使汝弃学徇财,丰吾衣食,食之安得甘?衣之安得暖?若务先王之道,绍家世之业,藜羹缊褐,我自欲之。'

【译文】

北齐有位太监叫田鹏鸾,本是少数民族。十四五岁,则当上守门太监,就知道好学,怀中袖中带着书,早晚诵读。他所处的地位十分低下,工作也很辛苦,但仍能经常利用空闲的时间,四处求教。他每次到文林馆,气喘汗流,除了询问书中不懂的地方外,顾不得讲其他的话。每当他从书中看到古人讲气节、重义气的事,没有不十分激动、沉思很久的。我很喜欢他,对他倍加开导勉励。后来他得到皇帝的赏识和知遇,赐名为敬宣,职位到了侍中开府。北齐后主逃奔青州的时候,派敬宣去西边观察北周军队的动静,被俘。周军问他北齐君主在何处,他骗北周军队说:'走了!估计已出境了。'周军不信他的话,殴打他,企图使他屈服;他的四肢每被打断一条,言辞神色就更加激烈,最后终于被打断四肢而死。一位少数民族的少年,尚且能够通过学习形成忠诚的节操,北齐的将相们,比敬宣这个奴仆都不如!

邺城被北周军队平定之后,北齐君主被流放到关内。思鲁曾对我说:'我们在朝廷没人当官,家里也没有积财,我应当尽力劳动,以尽供养之责。但常常被您督促检查功课,致力于经史,我还不知道如何尽人子之道,这能安心学习吗?'我教诲他说:'当儿子的应当把修养放在心上,当父亲的应当以学业教育子女。如果让你放弃学业去赚钱,使我丰衣足食,我吃东西怎么会香甜?穿衣怎么会感到温暖?如果你致力于先王的儒家之道,继承祖传的事业,那么,纵使喝野菜汤,穿麻布衣,我也心甘情愿。'

《书》曰:'好问则裕。'《礼》云:'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盖须切磋相起明也。见有闭门读书,师心自是,稠人广坐,谬误差失者多矣。《谷梁传》称公子友与莒挐相搏,左右呼曰'孟劳''孟劳'者,鲁之宝刀名,亦见《广雅》。近在齐时,有姜仲岳谓:''孟劳'者,公子左右,姓孟名劳,多力之人,为国所宝。'与吾苦诤。时清河郡守邢峙,当世硕儒,助吾证之,赧然而伏。又《三辅决录》云:'灵帝殿柱题曰:'堂堂乎张,京兆田郎。''盖引《论语》,偶以四言,目京兆人田凤也。有一才士,乃言:'时张京兆及田郎二人,皆堂堂耳。'闻吾此说,初大惊骇,其后寻愧悔焉。江南有一权贵,读误本《蜀都赋》注,解'蹲鸱,芋也',乃为''字;人馈羊肉,答书云:'损惠蹲鸱。'举朝惊骇,不解事义,久后寻迹,方知如此。元氏之世,在洛京时,有一才学重臣,新得《史记音》,而颇纰缪,误反'颛顼'字,顼当为许录反,错作许缘反,遂谓朝士言:'从来谬音'专旭',当音'专翾'耳。'此人先有高名,翕然信行;期年之后,更有硕儒,苦相究讨,方知误焉。《汉书·王莽赞》云:'紫色蛙声,余分闰位。'谓以伪乱真耳。昔吾尝共人谈书,言及王莽形状,有一俊士,自许史学,名价甚高,乃云:'王莽非直鸱目虎吻,亦紫色蛙声。'又《礼乐志》云:'给太官挏马酒。'李奇注:'以马乳为酒也,揰挏乃成。'二字并从手。揰挏,此谓撞捣挺挏之,今为酪酒亦然。向学士又以为种桐时,太官酿马酒乃熟。其孤陋遂至于此。泰山羊肃,亦称学问,读潘岳赋:'周文弱枝之枣',为杖策之'';《世本》'容成造历',以历为碓磨之''

【译文】

《尚书》说:'喜欢提问,便知识充足。'《礼记》上说:'独自学习而没有朋友,就会学识浅陋,见闻不广。'学习必须要共同切磋,互相启发,这是很明白的。我见到闭门读书,自以为是,在大庭广众之中,口出谬误的人很多。《谷梁传》叙述公子友与莒挐搏斗,左右的人呼叫'孟劳'。孟劳是鲁国宝刀的名称,这个解释也见于《广雅》。我近来在齐国,有位叫姜仲岳地说:'孟劳是公子友左右的人,姓孟,名劳,是位大力士,为鲁国人所看重。'他和我苦苦争辩。当时清河郡守邢峙也在座,他是当今的大儒,帮助我证实了孟劳的真实涵义,姜仲岳才红着脸认输了。此外,《三辅决录》说:'汉灵帝在宫殿柱子上题字:'堂堂乎张,京兆田郎。''这是引用《论语》中的话,偶然以四言句式,来品评京兆人田凤。有一位才士却解释成:'当时张京兆及田郎都相貌堂堂。'他听了我的上述解释,开始非常惊骇,后来又感到惭愧懊悔。江南有一位权贵,读误本《蜀都赋》的注解'蹲鸱,芋也'时,把''字错作''字。有人馈赠他羊肉,他回信说:'实在有损您惠赐蹲鸱。'满朝官员都感到惊骇,不了解他写的是什么意思,很久以后追寻事情的来龙去脉,才知道是这么回事。北魏元氏时,在洛阳,有位有才有学而位居要职的大臣,新得了一本《史记音》,内中错谬很多,如写错了'颛顼'一词的反切,''字应当为许录反,却错为许缘反。这位大臣就对朝中官员们说:'过去一直把颛顼读成'专旭',应该读成'''这位大臣以前名气很大,他的读法,大家一致赞同并照办。一年以后,又有大学者对这个词的发音苦苦地研究探讨,才知道那个大臣的错误。《汉书·王莽赞》说:'紫色蛙声,余分闰位。'是说王莽以假乱真。过去我曾经和别人一起谈论书籍,谈到王莽的模样,有位颇有才气的人,自夸通晓史学,声名很高,却说:'王莽不但长着猫头鹰一样的眼睛,老虎一样的嘴,而且有着紫色的皮肤,青蛙的嗓音。还有,《礼乐志》上说:'给太官挏马酒。'李奇的注解是:'用马乳熬成酒,要经过撞击、搅动才能做成。''揰挏'二字的偏旁都从手。所谓揰挏,这里是说把马奶捶击拌动,现在做酪也是用这种方法。从前有位学士又认为是种桐树时太官酿造的马酒才熟。他的学识浅陋到了这种地步!泰山的羊肃,也称得上有学问的人,他读潘岳赋中'周文弱枝之枣'一句,把''字读作杖策的''字;他读《世本》中'容成造历'一句,把''字认作碓磨的''字。

谈说制文,援引古昔,必须眼学,勿信耳受。江南闾里间,士大夫或不学问,羞为鄙朴,道听涂说,强事饰辞:呼征质为周、郑,谓霍乱为博陆,上荆州必称陕西,下扬都言去海郡,言食则糊口,道钱则孔方,问移则楚丘,论婚则宴尔,及王则无不仲宣,语刘则无不公干。凡有一二百件,传相祖述,寻问莫知缘由,施安时复失所。庄生有'乘时鹊起'之说,故谢朓诗曰:'鹊起登吴台。'吾有一亲表,作《七夕》诗云:'今夜吴台鹊,亦共往填河。'《罗浮山记》云:'望平地树如荠。'故戴暠诗云:'长安树如荠。'又邺下有一人《咏树》诗云:'遥望长安荠。'又尝见谓矜诞为夸毗,呼高年为富有春秋,皆耳学之过也。

【译文】

谈话写文章,援引古代典物,必须亲自去学书上的记载,而不要相信听闻。江南乡里,有些士大夫不做学问,又羞于被视为鄙陋粗俗,就道听途说,牵强附会,修饰言辞,以示高雅博学。比如,把'征质'说成'周、郑',把霍乱叫做'博陆',上荆州一定要说去陕西,下扬都就说去海郡,谈起吃饭说是'糊口',提到钱就称为'孔方',问起迁徙的地方就说'楚丘',谈论婚姻就说'宴尔',讲到姓王的人无不代称为'仲宣',谈起姓刘的人无不呼作'公干'。这样的例子有一二百个,士大夫在流传中互相学习。如果向他们寻根问底,谁也不知道这些说法的缘由,使用时常常不恰当。庄子有'来时鹊起'的说法,所以谢朓的诗就说:'鹊起登吴台'我有一位表亲,作《七夕》诗说:'今夜吴台鹊,亦共往填河。'《罗浮山记》说:'望平地树如荠。'故戴暠的诗就说:'长安树如荠。'邺下有个人的《咏树》诗说:'遥望长安荠。'我还曾经见过有人把'矜诞'解释为'夸毗',称'高年''富有春秋',这些都是'耳学'的错误。

夫文字者,坟籍根本。世之学徒,多不晓字:读五经者,是徐邈而非许慎;习赋诵者,信褚诠而忽吕忱;明史记者,专徐、邹而废篆籀;学汉书者,悦应、苏而略苍、雅。不知书音是其枝叶,小学乃其宗系。至见服虔、张揖音义则贵之,得《通俗》、《广雅》而不屑。一手之中,向背如此,况异代各人乎?

夫学者,贵能博闻也。郡国山川,官位姓族,衣服饮食,器皿制度,皆欲根寻,得其原本。至于文字,忽不经怀,己身姓名,或多乖舛,纵得不误,亦未知所由。近世有人为子制名:兄弟皆山傍立字,而有名峙者;兄弟皆手傍立字,而有名机者;兄弟皆水傍立字,而有名凝者。名儒硕学,此例甚多。若有知吾钟之不调,一何可笑。

【译文】

文字是书籍的根本。而世上求学者多不懂得学文字的重要:读《五经》的人,都肯定徐邈而非难许慎;学习辞赋的人,信奉褚诠而忽略吕忱;明了《史记》的人,都精通徐野民、邹诞生的著作,而废弃了对篆籀文的钻研;学习《汉书》的人,喜欢应劭、苏林的注释,而忽略《三苍》、《尔雅》。他们不明白语音只是文字的枝叶,而字义才是文字的根本。以至有人见了服虔、张揖对个别音义的解释,就十分重视,而得到他们著的《通俗文》、《广雅》,却不屑一顾。对同出一人之手的著作,居然这样厚此薄彼,保况对不同时代不同人的著作呢?

求学的人都以博闻为贵。他们对于郡国山川、官位姓族、衣服饮食、器皿制度,都要寻根问底,弄清它们的本原;但对于文字,却忽视而****,甚至连自己的姓名,也往往出现谬误,即使不出错误,也不知道它的由来。近世有些人为孩子起名字,兄弟几个的名字都用''作偏旁,内中就有取名为''的;兄弟几个的名字都用''作偏旁,内中就有取名为''的;兄弟几个的名字都用''作偏旁,内中就有取名为''的。在那些知名的大学者中,这类例子很多。如果他们明白钟音不协调这个典故,就会感到这是多么可笑。

吾尝从齐主幸并州,自井陉关入上艾县,东数十里,有猎闾村。后百官受马粮,在晋阳东百余里亢仇城侧。并不识二所本是何地,博求古今,皆未能晓。及检《字林》、《韵集》,乃知猎闾是旧躐(足改谷)余聚,亢仇旧是(谷曼)(谷九)亭,悉属上艾。时太原王劭欲撰《乡邑记注》,因此二名闻之,大喜。

吾初读《庄子》'螝二首',《韩非子》曰:'虫有螝者,一身两口,争食相龁,遂相杀也',茫然不识此字何音,逢人辄问,了无解者。案《尔雅》诸书,蚕蛹名螝,又非二首两口贪害之物。后见《古今字诂》,此亦古之''字,积年凝滞,豁然雾解。

【译文】

我曾经跟从北齐的君主到并州去,从井陉关进入上艾县,从那里往东几十里,有一个猎闾村。后来百官接受马粮都在晋阳以东百余里的亢仇城旁边。大家都不知道上述两处历史上本是什么地方。广泛查阅古今书籍,都没有弄明白。直到翻检《字林》、《韵集》,才知道猎闾就是原来的躐(足改谷)余聚,亢仇原来叫(谷曼)(谷九)亭,都属上艾县。当时太原的王劭想撰写《乡邑记注》,我把这两个旧地名说给他听,他非常高兴。

我开始读《庄子》'螝二首'时,发现《韩非子》说:'有一种叫螝的虫,一个身体两张口,为了争夺食物而互相咬龁,导致互相残杀。'我茫茫然不知道这个''字读什么音,碰到人就问,却没有一人答得上。按:《尔雅》等书说,蚕蛹名螝,但不是有两个头、两张口、贪吃有害的动物。后来见了《古今字诂》,才知道这也是古代的''字,我多年来积滞在胸中的疑难,一下子像大雾一样散开了。

尝游赵州,见柏人城北有一小水,土人亦不知名。后读城西门徐整碑云:'(水百)流东指。'众皆不识。吾案《说文》,此字古''字也,(水百),浅水貌。此水汉来本无名矣,直以浅貌目之,或当即以(水百)为名乎?

世中书翰,多称'勿勿',相承如此,不知所由,或有妄言此'忽忽'之残缺耳。案《说文》:'勿者,州里所建之旗也,象其柄及三斿之形,所以趣民事。故忽遽者称为'勿勿''

吾在益州,与数人同坐,初晴日晃,见地上小光,问左右:'此是何物?'有一蜀竖就视,答云:'是豆逼耳。'相顾愕然,不知所谓。命取将来,乃小豆也。穷访蜀士,呼粒为逼,时莫之解。吾云:'《三苍》、《说文》,此字白下为匕,皆训粒,《通俗文》音方力反。'众皆欢悟。

【译文】

我曾经游宦赵州,看见柏人城北面有一条小河,当地人也不知道它的名字。后来我读了城西门徐整写的碑文,上面说:'(水百)流东指。'大家都不知道它的意思。我查阅了《说文》,这个'(水百)'字就是古''字。(水百),水浅的样子。这条河自汉代以来就没有名字,人们只把它当作一条浅河看待,或许就应当用这个'(水百)'字给他命名吧!

世上的书信,内中多有'匆匆'二字,历来如此,互相传写,却不知道它的根由,有人胡说这就是'忽忽'的缺笔省写。按《说文》说:'勿,是乡里所树立的旗帜。这个字像旗杆和旗帜末端三条飘带的形状,是用来催促民事的。所以就把匆忙急迫称为'勿勿''

我在益州的时候,与几个人在一起闲坐,天刚放晴,阳光明晃晃的,我见地上有些小的光亮点,问左右的人:'这是什么东西?'有一个蜀地的童仆走近看了看,回答道:'是豆逼。'大家听了惊讶地互相看着,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叫他拿过来,原来是小豆。我曾经一一询问过蜀地的人士,都把''叫做'',当时没有谁能解释清楚。我说:'《三苍》、《说文》中,这个字就是''下加'',都解释为'',《通俗文》注作方力反。'大家高兴地领悟了。

愍楚友婿窦如同从河州来,得一青鸟,驯养爱玩,举俗呼之为鹖。吾曰:'鹖出上党,数曾见之,色并黄黑,无驳杂也。故陈思王《鹖赋》云:'扬玄黄之劲羽。''试检《说文》:'(介鸟)雀似鹖而青,出羌中。'《韵集》音介。此疑顿释。

梁世有蔡朗者讳'',既不涉学,遂呼莼为露葵。面墙之徒,递相仿效。承圣中,遣一士大夫聘齐,齐主客郎李恕问梁使曰:'江南有露葵否?'答曰:'露葵是莼,水乡所出。卿今食者,绿葵菜耳。'李亦学问,但不测彼之深浅,乍闻无以核究。

思鲁等姨夫彭城刘灵,尝与吾坐,诸子侍焉。吾问儒行、敏行曰:'凡字与谘议名同音者,其数多少,能尽识乎?'答曰:'未之究也,请导示之。'吾曰:'凡如此例,不预研检,忽见不识,误以问人,反为无赖所欺,不容易也。'因为说之,得五十许字。诸刘叹曰:'不意乃尔!'若遂不知,亦为异事。

校订书籍,亦何容易!自扬雄、刘向,方称此职耳。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或彼以为非,此以为是;或本同末异;或两文皆欠,不可偏信一隅也。

【译文】

愍楚的连襟窦如同从河州来,得到一只青色的鸟,把它驯养起来,喜爱地玩赏,所有的人都习惯地称这只鸟为''。我说:鹖出产在上党,我曾经多次见过,羽毛都是黄黑色的,没有其他杂色。所以曹植的《鹖赋》说:'鹖举起它那黄黑色的有力的翅膀。'我试着翻检《说文》,上面说:'(介鸟)雀像鹖而毛色是青的,出产的羌中。'《韵集》的注音为''。这个疑问顿时就消除了。

梁朝有位叫蔡朗的,忌讳''字,他不学习,把''叫做'露葵'。那些不学无术之徒,也就一个跟着一个仿效。承圣年间,朝廷派一位士大夫出使北齐,北齐的主客郎李恕问这位梁朝的使者说:'江南有露葵吗?'使者回答说:'露葵就是莼菜,那是水泊中所出产的,您今天吃的就是绿葵菜。'李恕也是有学问的人,但不了解对方学识的深浅,猛一听他的回答,也无法核实追究。

思鲁等人的姨夫袁城刘灵,曾经与我同坐闲谈,他的几个孩子在旁边陪侍。我问儒行、敏行说:'凡与你们父亲名字同音的字,它的数目共多少,你们都能认识吗?'他们回答说:'没有研究过这个问题,请您指导指示一下。'我说:'凡是像这一类的字,如果不预先研究翻检,忽然发现自己不认识时,拿去问错了人,反而会被无赖所欺骗,不能满不在乎啊。'于是我就给他们解说这个问题,共说出了五十多个字。刘灵的几个孩子感叹道:'想不到有这样多!'如果他们竟然不了解这个问题,那也确实是怪事。

考核订正书籍,又谈何容易!从扬雄、刘向开始,他们才与这个职务相称。没有看遍天下的书籍,就不能妄加窜改。有时那里认为不对的地方,这里却认为是对的;有时主要内容是相同的,而枝叶上有所不同;有时两种文本都有欠缺:不能偏信一个方面。

--

文章篇 

【评析】

在《文章》篇中,作者提出了文章的源头是《五经》的观点,并认为各类文章都有自己的用途。但是,在写文章的时候不能恃强傲物,否则就会因此而招致败损。同时要求子孙们要继承家风,把文章写得典雅而有正体,不要盲从社会上的不正之风。

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朝廷宪章,军旅誓诰,敷显仁义,发明功德,牧民建国,施用多途。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行有余力,则可习之。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宋玉体貌容冶,见遇俳优;东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马长卿,窃赀无操;王褒过章《僮约》;扬雄德败《美新》;李陵降辱夷虏;刘歆反覆莽世;傅毅党附权门;班固盗窃父史;赵元叔抗竦过度;冯敬通浮华摈压;马季长佞媚获诮;蔡伯喈同恶受诛;吴质诋忤乡里;曹植悖慢犯法;杜笃乞假无厌;路粹隘狭已甚;陈琳实号粗疏;繁钦性无检格;刘桢屈强输作;王粲率躁见嫌;孔融、祢衡,诞傲致殒;杨修、丁廙,煽动取毙;阮籍无礼败俗;嵇康凌物凶终;傅玄忿斗免官;孙楚矜夸凌上;陆机犯顺履险;潘岳干没取危;颜延年负气摧黜;谢灵运空疏乱纪;王元长凶贼自诒;谢玄晖侮慢见及。凡此诸人,皆其翘秀者,不能悉记,大较如此。至于帝王,抑或未免。自昔天子而有才华者,唯汉武、魏**、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负世议,非懿德之君也。自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之俦,有盛名而免过患者,时复闻之,但其损败居多耳。每尝思之,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今世文士,此患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傍人。加以砂砾所伤,惨于矛戟,讽刺之祸,速乎风尘,深宜防虑,以保元吉。

【译文】

文章,来源于《五经》:诏、命、策、檄,产生于《尚书》;序、述、论、议,产生于《周易》;歌、咏、赋、颂,产生于《诗经》;祭、祀、哀、诔,产生于《礼经》;书、奏、箴、铭,产生于《春秋》。朝廷中的典章法制,军队里的誓辞诰文,传布和发扬仁义,阐发和彰明功德,统治人民,建设国家,文章的用途多种多样。至于以文章陶冶情操,或婉言劝勉他人,进入特别的美感,也是一件乐事。在遵奉忠孝仁义尚有过剩精力的情况下,也可以学写文章。但是自古以来的文人,大多陷于轻薄:屈原显露才华,宣扬自己,揭露国君的过失;宋玉相貌艳丽,被当作俳优对待;东方朔言行滑稽,缺乏雅致;司马相如攫取卓王孙的钱财,不讲节操;王褒私入寡妇之门,在《僮约》中自我暴露;扬雄在《剧秦美新》中歌颂王莽,损害自己的品德;李陵向外族投降受辱;刘歆在王莽的新朝反覆无常;傅毅依附权贵;班固剽窃父亲的《史记后传》;赵元叔过分倨傲;冯敬通秉性浮华遭压抑;马季长谄媚权贵遭讥讽;蔡伯喈与恶人同受惩罚;吴质横行乡里;曹植傲慢犯法;杜笃向人索求,不知满足;路粹心胸过分狭隘;陈琳确实粗枝大叶;繁钦不知检点约束;刘桢性格倔强,被罚做苦工;王粲轻率急躁,遭人嫌弃;孔融、祢衡放诞倨傲,招致杀身之祸;杨修、丁廙鼓动曹操立曹植为太子,反而自取灭亡;阮籍蔑视礼教,伤风败俗;嵇康盛气凌人,不得善终;傅玄负气争斗,被免官职;孙楚恃才自负,冒犯上司;陆机违反正道,自走绝路;潘岳唯利是图,遭到伤害;颜延年意气用事,致遭废黜;谢灵运空虚粗疏,扰乱朝纪;王元长凶恶残忍,自取恶果;谢朓轻忽傲慢,遭到陷害。以上这些,都是出类拔萃的文人,我不能全都记载下来,大致如此吧。至于帝王,有时也难幸免。过去有才华的天子,只有汉武帝、魏**、魏文帝、魏明帝、宋孝武帝等数人,但他们都遭到世人的议论,并不是具有美德的君主。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等人,有盛名而又能避免过失的,不时也可以听到,但他们中遭到祸患的人还是占多数。我常常思考这个问题,推究其中所蕴含的道理,文章的本质,是揭示兴味、抒发感情的,因而容易使人恃才自夸,忽视节操,急于追逐名利。当代的文人,这个缺点更加突出,若是一个典故用得妥当,一句诗文写得新奇,就神采飞扬,直到九霄,心气高傲,雄视千载,独自吟诵,独自叹赏,不觉世上还有旁人。尤其是言辞所造成的伤害,比矛、戟等更加惨酷,讽剌带来的灾祸,比狂风闪电还迅速。你们应该特别防备,以保大福。

学问有利钝,文章有巧拙。钝学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终归蚩鄙。但成学士,自足为人。必乏天才,勿强操笔。吾见世人,至无才思,自谓清华,流布丑拙,亦以众矣,江南号为詅痴符。近在并州,有一士族,好为可笑诗赋,誂撇邢、魏诸公,众共嘲弄,虚相赞说,便击牛酾酒,招延声誉。其妻,明鉴妇人也,泣而谏之。此人叹曰:'才华不为妻子所容,何况行路!'至死不觉。自见之谓明,此诚难也。

学为文章,先谋亲友,得其评裁,知可施行,然后出手;慎勿师心自任,取笑旁人也。自古执笔为文者,何可胜言。然至于宏丽精华,不过数十篇耳。但使不失体裁,辞意可观,便称才士;要须动俗盖世,亦俟河之清乎!

不屈二姓,夷、齐之节也;何事非君,伊、箕之义也。自春秋已来,家有奔亡,国有吞灭,君臣固无常分矣;然而君子之交,绝无恶声,一旦屈膝而事人,岂以存亡而改虑?陈孔璋居袁裁书,则呼操为豺狼;在魏制檄,则目绍为蛇虺。在时君所命,不得自专,然亦文人之巨患也,当务从容消息之。

【译文】

做学问有敏捷与迟钝的分别,写文章有精巧与拙劣的分别,做学问迟钝的人,肯不断努力,不会妨碍他达到精通熟练;文章写得拙劣的人,尽管钻研思考,终会归于粗野鄙陋。只要能成为有学之士,也足以在世上为人了。如果确实缺乏写作天才,就不要勉强握笔作文。我看见世上某些人,极无才思,却说自己的文章清新华美,让丑陋拙劣的东西到处流传,这种人也太多了,江南一带称他们为'詅痴符'。最近并州有一位士族,喜欢写一些可笑的诗赋,向邢邵、魏收诸人挑逗,大家嘲弄这位士族,假意称赞他,他就杀牛酾酒,宴请客人,以招延声誉。他的妻子是一位明白事理的妇人,哭着劝阻他。他叹息说:'我的才华不被妻子所容,何况陌生路人呢!'他至死也没有觉悟。自己能了解自己,才算得上聪明,做到这点,确实不容易啊。

学习写文章,应该找亲友征求意见,求得他们的批评裁断,知道可以在别人面前公开了,然后才脱稿。千万不要固执已见,自以为是,免得被人耻笑。自古以来执笔写文章的人,多得说不完,但能达到宏伟精美的,不过几十篇而已。只要文章不脱离它应有的结构规范,辞意可观,就可称为才士了;一定要使自己的文章惊动众人,超越当世,怕要等到黄河变清才有可能吧!

不屈身于两个王朝,是伯夷、叔齐的气节;可以侍奉任何君主,是伊尹、箕子的道理。自春秋以来,士大夫家族奔窜流亡,邦国也时常被吞并灭亡,国君与臣子本来就没有固定的名分。然而君子之间的交情,即使断绝也不会相互攻击辱骂,一旦屈膝侍奉别人,怎能因对方的存亡而改变初衷呢?陈孔璋为袁绍撰文,称曹操为豺狼;魏国草檄,就视袁绍为毒蛇。因为这是受当时君主之命,自己不能做主。但这也是文人的大缺憾,你们应该认真斟酌。

或问扬雄曰:'吾子少而好赋?'雄曰:'然。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也。'余窃非之曰:虞舜歌《**》之诗,周公作《鸱鸮》之咏,吉甫、史克雅、颂之美者,未闻皆在幼年累德也。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自卫返鲁,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大明孝道,引《诗》证之。扬雄安敢忽之也?若论'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但知变之而已,又未知雄自为壮夫何如也?著《剧秦美新》,妄投于阁,周章怖慑,不达天命,童子之为耳。桓谭以胜老子,葛洪以方仲尼,使人叹息。此人直以晓算术,解阴阳,故著《太玄经》,数子为所惑耳;其遗言余行,孙卿、屈原之不及,安敢望大圣之清尘?且《太玄》今竟何用乎?不啻覆酱瓿而已。

【译文】

有人问扬雄说:'您年轻时喜欢作赋吗?'扬雄说:'是的。作赋好比儿童学写虫书和刻符,成年人是不会干的。'我私下反驳他说:'虞舜吟唱《**》诗,周公写《鸱鸮》诗,尹吉甫、史克写了《雅》、《颂》中的一些美好篇章,没听说过他们在幼年时代因此损伤了品行。孔子说:'不学《诗》,就不善辞令。'又说:'我从卫国返回鲁国后,把《诗》的乐曲进行订正,使《雅》乐和《颂》乐都各得其所。'孔子为了弘扬孝道,就引用《诗》中的诗句来验证。扬雄怎么敢忽视这些事实呢?如果说到'诗人的赋华丽而规范,辞人的赋华丽而过分'这句话,只不过表明扬雄懂得辨别二者的区别而已,却不知道他作为成年人怎样去选择?扬雄写了《剧秦美新》,却糊糊涂涂从天禄阁上往下跳,惊慌恐惧,不能通达天命,这才是孩童的行为啊。桓谭认为扬雄超过了老子,葛洪拿扬雄与孔子相提并论,这实在让人叹息。扬雄只不过通晓算术,懂得阴阳学,所以写了《太玄经》,那几个人就被他迷惑了。他的遗言余行,连荀况、屈原都赶不上,哪里敢望大圣人的项背呢?况且,《太玄经》在今天究竟有什么用处呢?不过用来盖酱瓿罢了。

齐世有席毗者,清干之士,官至行台尚书,嗤鄙文学,嘲刘逖云:'君辈辞藻,譬若荣华,须臾之玩,非宏才也;岂比吾徒千丈松树,常有风霜,不可凋悴矣!'刘应之曰:'既有寒木,又发春华,何如也?'席笑曰:'可哉!'

凡为文章,犹人乘骐骥,虽有逸气,当以衔勒制之,勿使流乱轨躅,放意填坑岸也。

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今世相承,趋末弃本,率多浮艳。辞与理竞,辞胜而理伏;事与才争,事繁而才损。放逸者流宕而忘归,穿凿者补缀而不足。时俗如此,安能独违?但务去泰去甚耳。必有盛才重誉,改革体裁者,实吾所希。

【译文】

齐朝有位叫席毗的人,是位清明干练的士人,官至行台尚书。他讥笑和鄙视文学,嘲讽刘逖说:'你们的辞藻,好比朝菌,供片刻观赏,不是大材料,哪能比得上我辈这样的千丈松树,尽管常有风霜侵袭,也不会凋零憔悴!'刘逖回答他说:'既是耐寒的树木,又能开放春花,怎么样呢?'席毗笑着说:'那当然可以了!'

大凡写文章,好比骑着骐骥,即使马有超群的气质,也应当让它口衔铁勒来控制它,不要使它乱跑越轨,随意行动,以致陷入沟坑中。

文章应当以义理情致心肾,以气韵才调为筋骨,以事实典故为皮肤,以华辞丽句为冠帽。今人继承前人,趋向枝节,放弃根本,所写文章大多浮浅华艳,文辞与义理相比较时,文辞强而义理弱;内容与才华争高低时,内容繁杂而才华亏损。放纵者的文章,随意散漫,忘却了旨归;雕琢者的文章,材料如补丁加补丁,而文采不足,时俗是这样的,人们怎能独独避免呢?只是必须除去过分的华艳罢了。如果有人既有大才能、大名声,又改革文章体制,这实在是我所希望的。

古人之文,宏材逸气,体度风格,去今实远;但缉缀疏朴,未为密致耳。今世音律谐靡,章句偶对,讳避精详,贤于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为本,今之辞调为末,并须两存,不可偏弃也。

吾家世文章,甚为典正,不从流俗;梁孝元在蕃邸时,撰《西府新文》,讫无一篇见录者,亦以不偶于世,无郑、卫之音故也。有诗赋铭诔书表启疏二十卷,吾兄弟始在草土,并未得编次,便遭火荡尽,竟不传于世。衔酷茹恨,彻于心髓!操行见于《梁史·文士传》及孝元《怀旧志》。

沈隐侯曰:'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邢子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深以此服之。祖孝征亦尝谓吾曰:'沈诗云:'崖倾护石髓。'此岂似用事耶?'

邢子才、魏收俱有重名,时俗准的,以为师匠。邢赏服沈约而轻任昉,魏爱慕任昉而毁沈约,每于谈宴,辞色以之。邺下纷纭,各有朋党。祖孝征尝谓吾曰:'任、沈之是非,乃邢、魏之优劣也。'

【译文】

古人的文章,有重大的题材,有超群的气势,它的体势和风格,距今天的文章实在相距甚远;只是词章简略质朴,不够严密细致。现在,文章的音韵格律和谐华丽,篇章语句配偶对称,避讳精确详尽,比过去强多了。应当以古人的体制剪裁为根本,以今人的文辞音调为末梢,求得两者并存,不可偏废。

先父的文章,十分典雅纯正,不随意跟从社会上流行的风气。梁孝元帝为湘东王时,编成《西府新文》,先父的文章竟没有一篇被收录,这也是因为他的文章不合世人的口味,没有郑、卫之音的缘故。他有诗、赋、铭、诔、书、表、启、疏共二十卷,我们几兄弟正在守丧,都没有来得及**整理,就碰上火灾被烧光了,终于不能流传于世。我怀此悲苦遗憾,痛彻心肺骨髓!先父的节操品行,见于《梁史·文士传》及孝元帝的《怀旧志》。

沈约说:'文章应当遵从'三易'的原则:容易了解典故,这是第一点;容易认识文字,这是第二点;容易诵读,这是第三点。'邢子才常说:'沈约的文章,用典让人感觉不出来,好似发自内心的话。'因此深深佩服他。祖孝征也曾经对我说:'沈约有诗说:'崖倾护石髓',这难道像在用典吗?'

邢子才和魏收都名声很大,当时人将他们作为榜样,当成宗师。邢子才欣赏和佩服沈约而轻视任昉,魏收爱慕任昉而诋毁沈约,他们每次在宴会谈论时,言辞激烈,争辩得改变了脸色。邺下人物众多,各有朋党。祖孝征曾对我说:'任昉和沈约的是非,实际上就是邢子才和魏收的优劣。'

《吴均集》有《破镜赋》。昔者邑号'朝歌',颜渊不舍;里名'胜母',曾子敛襟:盖忌夫恶名之伤实也。破镜乃凶逆之兽,事见汉书,为文幸避此名也。比世往往见有和人诗者,题云'敬同',《孝经》云:'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不可轻言也。梁世费旭诗云:'不知是耶非。'殷澐诗云:'飖扬云母舟。'简文曰:'旭既不识其父,澐又飖扬其母。'此虽悉古事,不可用也。世人或有文章引《诗》'伐鼓渊渊'者,宋书已有屡游之诮;如此流比,幸须避之。北面事亲,别舅摛《渭阳》之咏;堂上养老,送兄赋桓山之悲,皆大失也。举此一隅,触涂宜慎。

【译文】

《吴均集》中有《破镜赋》。古时候有座城邑名'朝歌',颜渊不在这里停留;有个小村名'胜母',曾子到此赶紧整饬衣襟:他们大约是担心这些不好的名称损伤了事物的内涵。破镜是一种凶恶的野兽,它的典故见于《汉书》,希望你们写文章时避开这个名词。近代常常看见有人和诗,题上'敬同'二字,《孝经》上说:'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这两个字是不能随便说的。梁朝费旭的诗说:'不知是耶非。'殷澐的诗说:'飖扬云母舟。'简文帝讥讽他们说:'费旭既不认识他的父亲,殷澐又让他的**四处飘荡。'这些虽然都是旧事,也不可以随便乱用。有人在文章中引用'伐鼓渊渊'的诗句,《宋书》对这类不考虑反切的引语屡有讥讽。以此类推,希望他们一定要避免使用这类词语。有人尚在侍奉**,分别舅舅时却吟唱《渭阳》诗;有人父亲尚健在,送别兄长时却引用'桓山之鸟'的典故,这些都是大大的失误。举出以上部分例子,你们就应该知道处处慎重了。

江南文制,欲人弹射,知有病累,随即改之,陈王得之于丁廙也。山东风俗,不通击难。吾初入邺,遂尝以此忤人,至今为悔;汝曹必无轻议也。

凡代人为文,皆作彼语,理宜然矣。至于哀伤凶祸之辞,不可辄代。蔡邕为胡金盈作《母灵表颂》曰:'悲母氏之不永,然委我而夙丧。'又为胡颢作其父铭曰:'葬我考议郎君。'《袁三公颂》曰:'猗欤我祖,出自有妫。'王粲为潘文则《思亲诗》云:'躬此劳悴,鞠予小人;庶我显妣,克保遐年。'而并载乎邕、粲之集,此例甚众。古人之所行,今世以为讳。陈思王《武帝诔》,遂深永蛰之思;潘岳《悼亡赋》,乃怆手泽之遗:是方父于虫,匹妇于考也。蔡邕《杨秉碑》云:'统大麓之重。'潘尼《赠卢景宣诗》云:'九五思飞龙。'孙楚《王骠骑诔》云:'奄忽登遐。'陆机《父诔》云:'亿兆宅心,敦叙百揆。'《姊诔》云:'俔天之和。'今为此言,则朝廷之罪人也。王粲《赠杨德祖诗》云:'我君饯之,其乐泄泄。'不可妄施人子,况储君乎?

【译文】

江南人写文章,要求别人指正,知道了毛病之所在,立刻改正,曹植从丁廙那里感受到了这种好风气。山东地区的风俗,不允许别人批评自己的文章。我刚到邺城的时候,曾因此而触犯了一些人,至今后悔。你们一定不要轻率地议论别人的文章。

凡是为别人写文章,都使用对方的语气,道理上应该如此。至于涉及哀悼伤痛、死亡灾祸一类的文章,不可随便代笔。蔡邕替胡金盈写的《母灵表颂》说'悲痛母亲寿不长久,为何丢弃我们早逝?'又替胡颢写他父亲的墓志铭说:'埋葬先父议郎君。'还有《袁三公颂》说:'我们德高望重的祖先,封于有妫。'王粲替潘文则写的《思亲诗》说:'您亲自如此劳苦,抚育我辈儿女;希望我们的亡母,能够保养长寿。'这些都刊载在蔡邕、王粲的文集中,例子很多。古人是这样写的,今天就被认为是犯讳了。曹植在《武帝诔》中用'永蛰'表示对父亲的思念;潘岳在《悼亡赋》中用'手泽'抒发看见亡妻遗物而引起的伤感;这是把父亲比做昆虫,把妻子等同于亡父。蔡邕的《杨秉碑》说:'总管天下的重大事务。'潘尼的《赠卢景宣诗》说:'皇位正盼有飞龙出现。'孙楚的《王骠骑诔》说:'迅速登遐。'陆机的《父诔》说:'百姓归心,百官和睦。'《姊诔》说:'她像天女一样。'如果在今天,谁写这些话,就是朝廷的罪人了。王粲的《赠杨德祖诗》说:'我君设宴送别,悠闲快乐。'这种话是不可以胡乱用于一般人的孩子的,何况是太子呢?

挽歌辞者,或云古者《虞殡》之歌,或云出自田横之客,皆为生者悼往告哀之意。陆平原多为死人自叹之言,诗格既无此例,又乖制作本意。

凡诗人之作,刺箴美颂,各有源流,未尝混杂,善恶同篇也。陆机为《齐讴篇》,前叙山川物产风教之盛,后章忽鄙山川之情,殊失厥体。其为《吴趋行》,何不陈子光、夫差乎?《京洛行》,胡不述赧王、灵帝乎?

【译文】

挽歌辞,有人说是古代的《虞殡》歌,有人说出自田横的门客,都是用来追悼死者、表达哀思的。陆机写的《挽歌诗》大多是死者自叹之辞,诗的体例中既没有这种例子,又违背了作诗的本意。

大凡诗人的作品,讽谕的、规谏的、赞美的、颂扬的,各有各的源流,不曾混杂,以至善和恶同处一篇之中。陆机作《齐讴行》,前面部分叙述山川、物产、风俗、教化的兴盛,后面部分突然抒发轻视山川的情感,大大背离了此诗的风格。他写《吴趋行》,为什么不陈述阖庐、夫差的事情呢?写《京洛行》,为什么不陈述周赧王、汉灵帝的事情呢?

自古宏才博学,用事误者有矣;百家杂说,或有不同,书傥湮灭,后人不见,故未敢轻议之。今指知决纰缪者,略举一两端以为诫。《诗》云:'有鷕雉鸣。'又曰:'雉鸣求其牡。'毛《传》亦曰:'鷕,雌雉声。'又云:'雉之朝雊,尚求其雌。'郑玄注《月令》亦云:'雊,雄雉鸣。'潘岳赋曰:'雉鷕鷕以朝雊。'是则混杂其雄雌矣。《诗》云:'孔怀兄弟。'孔,甚也;怀,思也,言甚可思也。陆机《与长沙顾母书》,述从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脑,有如孔怀。'心既痛矣,即为甚思,何故方言有如也?观其此意,当谓亲兄弟为孔怀。《诗》云:'父母孔迩。'而呼二亲为孔迩,于义通乎?《异物志》云:'拥剑状如蟹,但一螯偏大尔。'何逊诗云:'跃鱼如拥剑。'是不分鱼蟹也。《汉书》:'御史府中列柏树,常有野鸟数千,栖宿其上,晨去暮来,号朝夕鸟。'而文士往往误作乌鸢用之。《抱朴子》说项曼都诈称得仙,自云:'仙人以流霞一杯与我饮之,辄不饥渴。'而简文诗云:'霞流抱朴碗。'亦犹郭象以惠施之辨为庄周言也。《后汉书》:'囚司徒崔烈以锒铛锁。'锒铛,大锁也;世间多误作金银字。武烈太子亦是数千卷学士,尝作诗云:'银锁三公脚,刀撞仆射头。'为俗所误。

【译文】

自古以来,有宏才博学的人,错用典故的事是有的;诸子百家的学说,内容各不相同,书籍如已湮灭,后人见不到,所以不敢随便谈论它们。现在且指出肯定是错谬的事例,略举一两件,让你们引以为戒。《诗经》说:'野鸡鸣叫。'又说:'野鸡叫着找求雄性。'《毛诗古训传》也说:'鷕,是雌雉的叫声。'又说:'野鸡早晨鸣叫,还在寻找雌性。'郑玄注解《月令》也说:'鸲,雄雉的鸣叫声。'潘岳的赋却说:'野鸡鷕鷕地在早晨鸣叫。'这就混淆雌雄的区别了。《诗经》说:'孔怀兄弟。'孔:很;怀:思念。孔怀:十分想念。陆机《与长沙顾母书》,叙述从祖弟士璜之死,却说:'痛心绞脑,好像孔怀一样。'内心既然悲痛,就是十分思念,为什么才说'好像'呢?看他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说亲兄弟是'孔怀'。《诗经》说:'父母很近。'把父**称为'孔迩',在意义上说得通吗?《异物志》说:'拥剑的形状像螃蟹,但有一对螯偏大。'何逊的诗说:'鱼跳跃得像拥剑。'这是没有分辩鱼和螃蟹的区别。《汉书》说:'御史府中栽种许多柏树,常常有几千野鸟,栖宿在树上,晨去暮来,被称为'朝夕鸟。''而文人们往往把它误作'乌鸢'来使用。《抱朴子》说,项曼都诈称遇见了仙人,自言:'仙人拿一杯流霞给我喝,我从不饥渴。'而梁简文帝的诗说:'霞流是抱朴子的碗。'这也好像郭象把惠施的辩说当成庄周的话了。《后汉书》说:'用锒铛把司徒崔烈囚禁起来。'锒铛,是大铁锁链,世上大多把''子误写成金银的''字。武烈太子也是饱读数千卷书的学者了,曾经做诗说:用银锁锁住三公的脚,用刀撞击仆射的头。'这是被世俗的写法误导了。

文章地理,必须惬当。梁简文《雁门太守行》乃云:'鹅军攻日逐,燕骑荡康居,大宛归善马,小月送降书。'萧子晖《陇头水》云:'天寒陇水急,散漫俱分泻,北注徂黄龙,东流会白马。'此亦明珠之颣,美玉之瑕,宜慎之。

王籍《入若耶溪》诗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江南以为文外断绝,物无异议。简文吟咏,不能忘之,孝元讽味,以为不可复得,至《怀旧志》载于籍传。范阳卢询祖,邺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语,何事于能?'魏收亦然其论。《诗》云:'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毛《传》曰:'言不喧哗也。'吾每叹此解有情致,籍诗生于此耳。

【译文】

文章中涉及地理的,必须恰当。梁简文帝的《雁门太守行》竟说:'鹅军攻击日逐王,燕骑扫荡康居国,大宛送来善马,小月送来降书。'肖子晖的《陇头水》说:'天寒陇水湍急,都散漫地分泻,北边流注到黄龙,东边与白马渡相接。'这些也都是明珠中的毛病,美玉中的瑕庇,应该慎重对待。

王籍的《入若耶溪》诗说:'蟑的叫声衬托得森林更加清静,鸟的叫声衬托得大山更加幽深。'江南文人认为这两句诗已达到极点,没有人持异议。梁简文帝常常咏吟,不能忘记这两句诗,梁孝元帝讽读玩味,也认为再无人能写得出来,以至他在《怀旧志》中把这两句诗记载在《王籍传》中。范阳人卢询祖,是邺下的俊才,却说:'这两句不算诗,怎么说他有才能呢?'魏收也同意他的评论。《诗经》说:'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毛诗故训传》说:'此诗意在安静而不嘈杂。'我时常赞叹这个解释有情致,王籍的诗句就是由此产生的。

兰陵萧悫,梁室上黄侯之子,工于篇什。尝有《秋诗》云:'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时人未之赏也。吾爱其萧散,宛然在目。颍川荀仲举、琅邪诸葛汉,亦以为尔。而卢思道之徒,雅所不惬。

何逊诗实为清巧,多形似之言;扬都论者,恨其每病苦辛,饶贫寒气,不及刘孝绰之雍容也。虽然,刘甚忌之,平生诵何诗,常云:''蘧车响北阙'(心画)(心画)不道车。'又撰《诗苑》,止取何两篇,时人讥其不广。刘孝绰当时既有重名,无所与让;唯服谢朓,常以谢诗置几案间,动静辄讽味。简文爱陶渊明文,亦复如此。江南语曰:'梁有三何,子朗最多。'三何者,逊及思澄、子朗也。子朗信饶清巧。思澄游庐山,每有佳篇,亦为冠绝。

【译文】

兰陵人萧悫,是梁朝上黄侯萧晔的儿子。他曾有《秋诗》说:'芙蓉花在露水中落下,杨柳中的月光稀疏。'当时没有人欣赏这两句诗。我却爱它清雅闲散,其情其景宛然如在眼前。颍川人荀仲举、琅邪人诸葛汉也认为是这样的。但卢思道一班人,对这两句诗很不惬意。

何逊的诗确实清雅奇巧,较多形象的语句;扬都的议论者恨他常有苦辛之病,多贫寒之气,赶不上刘孝绰的温文尔雅。虽然这样,刘孝绰还很忌刻他,平时读何逊的诗,常常说:''蘧伯玉的车声响彻北阙',这是一种乖离情理、没有礼节的车子。'他又撰《诗苑》,其中只选取何逊的两首诗,当时人们都讥笑他取材不广。刘孝绰既有大名声,又不谦让,只佩服谢朓,常常把谢朓的诗放在几案上,起居作息动辄诵读玩味一番。梁简文帝爱陶渊明的文章,也是这样,江南人说:'梁朝有三个姓何的,子朗的诗最多。'三个姓何的,指何逊和何思澄、何子朗。子朗的诗确实清雅奇巧。何思澄游庐山时,常有佳作问世,也是冠绝群伦的。

--

名实篇

【评析】

《名实》篇主要讲的是名不副实的问题。古代哲学家们曾经有过名与实的关系的讨论,也就是探讨事物的名称与客观实在关系的问题。颜之推在这里讨论的是现实生活中的一些相关的问题。他认为好的名声是由自己的“德艺周厚”、“修身慎行”而得来的,这是名副其实的好;而那些沽名钓誉者以不正当手段获取的虚名,是名不副实的,而且虚假的东西终归要败露的。

名之与实,犹形之与影也。德艺周厚,则名必善焉;容色姝丽,则影必美焉。今不修身而求令名于世者,犹貌甚恶而责妍影于镜也。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窃名。忘名者,体道合德,享鬼神之福佑,非所以求名也;立名者,修身慎行,惧荣观之不显,非所以让名也;窃名者,厚貌深奸,干浮华之虚称,非所以得名也。

人足所履,不过数寸,然而咫尺之途,必颠蹶于崖岸,拱把之梁,每沈溺于川谷者,何哉?为其旁无余地故也。君子之立己,抑亦如之。至诚之言,人未能信,至洁之行,物或致疑,皆由言行声名无余地也。吾每为人所毁,常以此自责。若能开方轨之路,广造舟之航,则仲由之言信,重于登坛之盟,赵熹之降城,贤于折冲之将矣。

【译文】

名声与实际的关系,好似形体与身影的关系。一个人如果德才兼备,名声一定美好;一个人如果容貌色泽漂亮,身影一定美丽。现在有些人不注重修身养性,却企求有美好的名声传扬于社会,这好比相貌很丑陋,却要求有漂亮的形象出现在镜子中。上等士人忘掉了名声,中等士人努力树立名声,下等士人竭力窃取名声。忘掉名声的人,体察事物的道理,力求言行符合道德规范,因而享受鬼神的赐福和保佑,他们的言行不是去求取名声;树立名声的人,修养品德,慎重言行,担心自己不能显扬荣誉,他们对名声是不会谦让的;窃取名声的人,貌似忠厚而心怀大奸,追求浮华的虚名,他们是不会得到好名声的。

人们的脚能踩到的,不过几寸土地,然而在咫尺宽的路上行走,一定会从山崖上摔下来,从一两抱粗的独木桥上走过,往往会淹没河中。为什么呢?因为人的脚旁没有余地。君子要在社会上立足,也是这个道理,最诚实的话,别人不会相信,最高洁的行为,别人往往产生怀疑,这都是因为这类言论、行动的名声太好,未留有余地。我每当被别人诋毁,常常以此责备自己。如果能开辟平坦的大道,加宽渡河的浮桥,就能像子路那样说话真实可信,胜似诸侯登坛结盟的誓约,像赵熹那样能招降对方盘踞的城池,赛过却敌善战的将军。

吾见世人,清名登而金贝入,信誉显而然诺亏,不知后之矛戟,毁前之干橹也。虙子贱云:'诚于此者形于彼。'人之虚实真伪在乎心,无不见乎迹,但察之未熟耳。一为察之所鉴,巧伪不如拙诚,承之以羞大矣。伯石让卿,王莽辞政,当于尔时,自以巧密;后人书之,留传万代,可为骨寒毛竖也。近有大贵,以孝著声,前后居丧,哀毁逾制,亦足以高于人矣。而尝于苫块之中,以巴豆涂脸,遂使成疮,表哭泣之过。左右童竖,不能掩之,益使外人谓其居处饮食,皆为不信。以一伪丧百诚者,乃贪名不已故也。

有一士族,读书不过二三百卷,天才钝拙,而家世殷厚,雅自矜持,多以酒犊珍玩,交诸名士,甘其饵者,递共吹嘘。朝廷以为文华,亦尝出境聘。东莱王韩晋明,笃好文学,疑彼制作,多非机杼,遂设宴言,面相讨试。竟日欢谐,辞人满席,属音赋韵,命笔为诗,彼造次即成,了非向韵。众客各自沈吟,遂无觉者。韩退叹曰:'果如所量!'韩又尝问曰:'玉珽杼上终葵首,当作何形?'乃答云:'珽头曲圜,势如葵叶耳。'韩既有学,忍笑为吾说之。

【译文】

我见世上有些人,树立了清白的名声之后,就敛聚钱财,信誉传扬出去以后,就不信守诺言,不知道自己后面说的矛戟,损坏了前面说的盾牌。虙子贱说:'在这方面诚信,便为那方面树立了模样。'人们的虚实真伪出于内心,也没有不在形迹中显露出来的,只是人们考察得不深入细致罢了。一通过考察来鉴别,巧伪的人就不如拙诚的人,遭到羞辱也就大了。伯让辞让卿位,王莽辞让大司马,在那个时候,他们自认为做得乖巧周密。后人把他们的言行记载下来,留传到万代,使人们读后毛骨悚然。最近有位大贵人,以孝敬著名,前后几次守丧,悲伤超过了丧礼制度,也足以说明他超越常人了。然而他曾在寝草垫枕土块的时候,用巴豆汁涂在脸上,使脸上长出了疮疤,表示他哭泣得非常厉害。而他身边的童仆,却没有遮掩这一作假的事实,这就更加使外人认为他在居处饮食方面所表露的孝心,都是不可相信的。因为一次虚伪而使百次诚实丢失了,这是不停止地贪求名声的缘故。

有一位出身士族的子弟,读的书没有超过两三百卷,天性迟钝笨拙,但家里非常富足,他历来以此自负自夸,常常拿出酒肉珍宝来结交名士,那些甘心接受他的利诱的人,一起反复地为他吹嘘。朝廷也认为他有才华,曾经令他出国聘问。东莱王韩晋明非常爱好文学,怀疑他的诗文作品大多不是出自他的胸臆,于是摆设宴席,约他谈论,拟当面试试他。参加宴饮的人整天欢乐和谐,满座词人骚客,选择音韵,提笔吟诗,而这位士族子弟也一挥而就,但完全不是他过去的诗作的韵味了。宾客们都在沉吟低唱,没有人发觉他的诗作的异常情况。韩晋明退席感叹地说:'果然像我料想的一样!'韩晋明又问他说:'玉珽向上刮削到终葵首以后,应该成为什么形状?'他回答说:'玉珽的头部弯曲成圆形,那样子就像葵叶。'韩晋明颇有学问,忍着笑向我说过这件事。

治点子弟文章,以为声价,大弊事也。一则不可常继,终露其情;二则学者有凭,益不精励。邺下有一少年,出为襄国令,颇自勉笃。公事经怀,每加抚恤,以求声誉。凡遣兵役,握手送离,或赍梨枣饼饵,人人赠别,云:'上命相烦,情所不忍;道路饥渴,以此见思。'民庶称之,不容于口。及迁为泗州别驾,此费日广,不可常周,一有伪情,触涂难继,功绩遂损败矣。

或问曰:'夫神灭形消,遗声余价,亦犹蝉壳蛇皮,兽迒鸟迹耳,何预于死者,而圣人以为名教乎?'对曰:'劝也,劝其立名,则获其实。且劝一伯夷,而千万人立清风矣;劝一季札,而千万人立仁风矣;劝一柳下惠,而千万人立贞风矣;劝一史鱼,而千万人立直风矣。故圣人欲其鱼鳞凤翼,杂沓参差,不绝于世,岂不弘哉?四海悠悠,皆慕名者,盖因其情而致其善耳。抑又论之,祖考之嘉名美誉,亦子孙之冕服墙宇也,自古及今,获其庇荫者亦众矣。夫修善立名者,亦犹筑室树果,生则获其利,死则遗其泽。世之汲汲者,不达此意,若其与魂爽俱升,松柏偕茂者,惑矣哉!

【译文】

帮助子弟修改和润饰文章,以此使他们抬高身价,这是最大的弊端。一是不可能经常这样做,担心最后会露出真情;二是初学者有了依靠,更加不会努力奋发了。邺下有一位年轻人,外任襄国县县令,相当勤勉踏实,办公事尽心尽意,对下属常常体恤,希望以此博取好名声。每当派遣男丁去服兵役,他都亲自握手送别,或者送给服役者梨子、枣子、糕饼等,还对每个人都发表临别赠言:'上级的命令,有劳各位,我内心实在不忍。你们路上饥渴,凭此薄礼可以看到我的思念之情。'百姓很称颂他,赞不绝口。等他升任泗州别驾后,这类费用一天比一天多,不可能常常做得周到,一旦有了虚情假意,就处处难以继续下去,过去建树的功绩也就被损伤了。

有人问道:'人的灵魂湮灭,身体消失,留在世上的名声和剩余的身价,就像蟑蜕下的壳,蛇脱掉的皮,鸟兽留下的足迹,与人死了一样,而圣人为什么要把它作为教化的内容呢?'我回答他说:'那是为了劝勉大家,劝勉人们树立好的名声,就可以指望他们有与名声相符的实际行动。况且劝勉人们向伯夷学习,成千上万的人就可以树立起清白的风气了;劝勉人们向季札学习,成千上万的人就可以树立起仁爱的风气了;劝勉人们向柳下惠学习,成千上万的人就可以树立起忠贞的风气了;劝勉人们向史鱼学习,成千上万的人就可以树立起正直的风气了。所以圣人希望世上的人才像鱼鳞凤翼一样众多纷纭,而又各有所长,连绵不断地涌现,这个心愿难道不伟大吗?四海之内,百姓众庶,都爱慕名声,应该根据他们的这种情感,引导他们达到美好的境界。或许还可以这样说:祖先们的美好声誉,也好像是子孙们的礼服和大厦,从古到今得到它的庇荫的人也够多了。广修善事,树名声,好像建筑房屋,栽种果树,活着时能得到它的好处,死后也可把恩泽遗及后人。世上急迫追逐名利的人,不明白这个道理,而要他们的名声能与魂魄一道升天,像松柏一样长青不衰,那是令人疑惑的。

--

涉务篇

【评析】

《涉务》篇叙述了要专心致力于事务,就是要办实事的意思。南朝的后期,门阀制度在南方已日趋没落,士族子弟几乎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没有几个能办实事的,因此朝廷不得不借庶族寒士来处理事务。士族出身的颜之推,对此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并对不办实事、形同废物的士族子弟进行了谴责。他旗帜鲜明地提出了士大夫处世要有益于社会的观点,主张抛弃清高,求真务实,只有如此,于国于己才有好处。

士君子之处世,贵能有益于物耳,不徒高谈虚论,左琴右书,以费人君禄位也。国之用材,大较不过六事:一则朝廷之臣,取其鉴达治体,经纶博雅;二则文史之臣,取其著述宪章,不忘前古;三则军旅之臣,取其断决有谋,强干习事;四则藩屏之臣,取其明练风俗,清白爱民;五则使命之臣,取其识变从宜,不辱君命;六则兴造之臣,取其程功节费,开略有术,此则皆勤学守行者所能辨也。人性有长短,岂责具美于六涂哉?但当皆晓指趣,能守一职,便无愧耳。

吾见世中文学之士,品藻古今,若指诸掌,及有试用,多无所堪。居承平之世,不知有丧乱之祸;处庙堂之下,不知有战陈之急;保俸禄之资,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劳役之勤,故难可以应世经务也。晋朝南渡,优借士族;故江南冠带,有才干者,擢为令仆已下尚书郎中书舍人已上,典掌机要。其余文义之士,多迂诞浮华,不涉世务;纤微过失,又惜行捶楚,所以处于清高,盖护其短也。至于台阁令史,主书监帅,诸王签省,并晓习吏用,济办时须,纵有小人之态,皆可鞭杖肃督,故多见委使,盖用其长也。人每不自量,举世怨梁武帝父子爱小人而疏士大夫,此亦眼不能见其睫耳。

【译文】

君子生活在世上,可贵的是对社会有益,不能光高谈空论,弹琴写字,耗费君主给予的俸禄官爵。国家使用人材,大体上不外六件事:第一种是朝廷之臣,取他们能通晓政治方略,规划处理大事时知识广博,作风纯正;第二种是文史之臣,取他们能撰述典章制度,使今人不忘前代的经验教训;第三种是军旅之臣,取他们指挥果断,且有谋略,坚强干练,熟悉战阵;第四种是藩屏之臣,取他们能通晓民情风俗,清正廉洁,爱护百姓;第五种是使命之臣,取他们能洞察时势,应变恰当,不辜负国君交付的使命;第六种是兴造之臣,取他们能提高功效,节约费用,有创办工程的办法。这些都是勤于学习、坚守操行的人所能分辩的。人的资质各有高下,怎能要求一个人把以上六事都办得完美呢?只不过人人都应明白要旨,能够做好一项职务,也就问心无愧了。

我看世上那些文学之士,品评古今,如同指点掌中物一般明白,等到试用他们时,大都不能胜任。他们生活在社会安定的时代,不知道会有丧国乱民的灾祸;他们在朝中为官,不知道战事的急迫;他们有可靠的俸禄收入,不知道耕种的辛苦;他们高踞于吏民之上,不知道劳役的艰辛,所以难于靠他们去应付世变,处理公务。晋朝廷南渡后,优待士族,所以江南的士人,凡有才干的,都被提拔为尚书令、尚书仆射以下,尚书郎、中书舍人以上的官员,掌管机要大事。其他只懂得谈文弄墨的书生,大都迂阔荒诞,华而不实,不接触社会实际事务;纵然有些小小过失,又怜惜他们受到杖责,所以只能安排他们在清高的职位上,这是因为要掩盖他们的弱点。至于尚书省的令史、主书、监帅,诸王身边的签帅、省事等,都熟悉官府事务,能成功地办理一时的重要政务,他们纵有小人的行为,都可鞭打杖责,严加督促,所以他们多被委任,这是因为要用其所长。人往往不能正确估计自己,大家都埋怨梁武帝父子亲近小人而疏远士大夫,这也就像眼睛看不见自己的睫毛一样。

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侍,郊郭之内,无乘马者。周弘正为宣城王所爱,给一果下马,常服御之,举朝以为放达。至乃尚书郎乘马,则纠劾之。及侯景之乱,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猝者,往往而然。建康令王复,性既儒雅,未尝乘骑,见马嘶喷陆梁,莫不震慑,乃谓人曰:'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其风俗至此。

古人欲知稼穑之艰难,斯盖贵谷务本之道也。夫食为民天,民非食不生矣,三日不粒,父子不能相存。耕种之,茠鉏之,刈获之,载积之,打拂之,簸扬之,凡几涉手,而入仓廪,安可轻农事而贵末业哉?江南朝士,因晋中兴,南渡江,卒为羁旅,至今八九世,未有力田,悉资俸禄而食耳。假令有者,皆信僮仆为之,未尝目观起一(土发)土,耘一株苗;不知几月当下,几月当收,安识世间余务乎?故治官则不了,营家则不办,皆悠闲之过也。

【译文】

梁朝的士大夫,都爱好宽袍大带、大帽高履,出门就乘坐车舆,进门靠僮仆服侍,他们去城内或郊外,竟没有乘马的。周弘正很受宣城王的宠爱。宣城王送给他一匹果下马,他时常骑着外出,满朝官员都认为他放任豁达。以至于尚书郎骑马出入,还会被纠察弹劾。侯景之乱时,士大夫肌肤细弱,筋骨娇柔,不堪奔波,加上身体羸弱,气血不足,受不了严寒酷暑,在仓猝变乱中坐而等死的,往往是这些人。建康令王复,性格温文儒雅,从未骑过马,看到马嘶叫跳跃,没有不震惊害怕的,便对别人说:'这正是老虎!为什么把它叫做马呢?'当时的风气竟柔弱到了这种地步。

古人想知道春种秋收的艰难,这大约体现了重视粮食生产、以农为本的思想。吃饭是民生的头等大事,百姓没有粮食就不能生存,三天不吃一粒饭,父子都不能互相照顾。耕种、除草、收割、运载、脱粒、簸扬,共要经过几种工序,粮食才能入库,怎么可以轻农业而重商业呢?江南的士大夫,随着晋朝的中兴,从北方南渡长江,最后寄居江南,到现在已有八九代了,但从未下田耕作过,完全依赖朝廷的俸禄生活。即使家里有田地,也全靠僮仆耕种,从未亲眼看到翻过一寸土,种过一株苗;更不知道哪月下种,哪月收割,哪里懂得世间的其他事务呢?所以他们当官不晓得如何当,治家不懂得如何经营,这都是生活悠闲所造成的过错。

--

省事篇

【评析】

《省事》篇所介绍的“省事”,就是要减少事情。在作者看来,要想使家庭不遭受祸害,让家庭成员生活安定,就要做到不多说,不多事,因为,多说多败,多事多患。并且列举了历史上许多巧言善辩之徒的下场:他们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得势一时,最终还是落得个身败名裂,家败人亡的下场。作者对子女提出要求:君子要守道崇德,等待天命,不要违背道德追求富贵。

铭金人云:'无多言,多言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至哉斯戒也!能走者夺其翼,善飞者减其指,有角者无上齿,丰后者无前足,盖天道不使物有兼焉也。古人云:'多为少善,不如执一;鼫鼠五能,不成伎术。'近世有两人,朗悟士也,性多营综,略无成名,经不足以待问,史不足以讨论,文章无可传于集录,书迹未堪以留爱玩,卜筮射六得三,医药治十差五,音乐在数十人下,弓矢在千百人中,天文、画绘、棋博,鲜卑语、胡书,煎胡桃油,炼锡为银,如此之类,略得梗概,皆不通熟。惜乎,以彼神明,若省其异端,当精妙也。

【译文】

周朝太庙里的铜人背上刻着:'别多话,多话就多挫折;别多事,多事就多患难。'这一训诫多么重要呵!能跑的,不长翅膀;会飞的,缺少脚趾;有角的,没有上齿;后腿长的,前足退化:这大概是大自然不让动物兼备各种长处。古人说:'干得多而好处少,不如专心干好一件事;鼯鼠有五种技能,却没有一种技能顶用。'近世有两个人,都是聪明颖悟的士人,生性善经营多才能,却略无一点名声,因为他们的经学知识经不起盘问,史学知识经不起讨论,文章没有可留传于集子上的,书法手迹不值得留以观赏,卜筮六次只有三次准确,治病开药十次有五次出现差错,音乐造诣在几十人之下,弓矢技能在千百人里算中等,至于在天文、绘画、棋艺、鲜卑语、胡人文字、煎胡桃油、炼锡成银之类事情上,只了解些大概情况,都不精熟。可惜呀,凭他们的聪明,如果割弃其他的爱好,肯定能使自己的专业达到精妙的水平。

上书陈事,起自战国,逮于两汉,风流弥广。原其体度:攻人主之长短,谏诤之徒也;讦群臣之得失,讼诉之类也;陈国家之利害,对策之伍也;带私情之与夺,游说之俦也。总此四涂,贾诚以求位,鬻言以干禄。或无丝毫之益,而有不省之困,幸而感悟人主,为时所纳,初获不赀之赏,终陷不测之诛,则严助、朱买臣、吾丘寿王、主父偃之类甚众。良史所书,盖取其狂狷一介,论政得失耳,非士君子守法度者所为也。今世所睹,怀瑾瑜而握兰桂者,悉耻为之。守门诣阙,献书言计,率多空薄,高自矜夸,无经略之大体,咸秕糠之微事,十条之中,一不足采,纵合时务,已漏先觉,非谓不知,但患知而不行耳。或被发奸私,面相酬证,事途回穴,翻惧愆尤;人主外护声教,脱加含养,此乃侥幸之徒,不足与比肩也。

【译文】

给人主上书陈述意见这种事,起源于战国时期,到了两汉,此风流行愈广。推究它的体例,指责人主长短的,是谏诤之臣;批评群臣得失的,是好讼之辈;陈说国家利害的,是对策之徒;利用感情使人主做出决策的,属游说之士。总括这四类人的作法,都是贩卖他们的诚心来换取官位,出售他们的言论来谋求利禄。他们的意见有的无丝毫益处,反而会有使人主不省悟的困扰,即使侥幸感悟了人主,被时人采纳,他们起初也能获得不可估量的奖赏,最终还将陷于不可预测的诛杀,这就是严助、朱买臣、吾丘寿王、主父偃这类的很多人。优秀史官所记载的,大概只选取洁身自好,耿介不阿的人,以评论时政得失罢了,但这不是谨守法度的士君子所干的。现在我们所见到的,怀'美玉'、佩'异香'的德才兼备的人,都耻于干这类事。那些守候公门,趋赴朝廷,给皇帝献书言计的人,大都空疏浅薄,自傲自夸,毫无治理国家的方略,都谈些秕糠之类的琐事,十条建议中,没有一条值得采纳,即使偶有与实际切合的意见,却早已被先觉者提出,不是人们不知道,只担心知而不行。有些献书言计者被揭发包藏私心,当面追查考问,事情邪僻,他们反会愧惧交加;即使人主为了对外维护朝廷的声誉和教化,或许对他们加以包涵,但他们是些侥幸之徒,不值得与之为伍。

谏诤之徒,以正人君之失尔,必在得言之地,当尽匡赞之规,不容苟免偷安,垂头塞耳;至于就养有方,思不出位,干非其任,斯则罪人。故《表记》云:'事君,远而谏,则谄也;近而不谏,则尸利也。'《论语》曰:'未信而谏,人以为谤己也。'

君子当守道崇德,蓄价待时,爵禄不登,信由天命。须求趋竞,不顾羞惭,比较材能,斟量功伐,厉色扬声,东怨西怒;或有劫持宰相瑕疵,而获酬谢,或有喧聒时人视听,求见发遣;以此得官,谓为才力,何异盗食致饱,窃衣取温哉!世见躁竞得官者,便谓'弗索何获';不知时运之来,不求亦至也。见静退未遇者,便谓'弗为胡成';不知风云不与,徒求无益也。凡不求而自得,求而不得者,焉可胜算乎!

【译文】

谏诤者的目的是纠正人主的失误,这就必须先使自己处在能够说话的地位,并且应当尽量匡助和襄赞人君,决不可苟且偷安、垂头塞耳。至于侍奉人主,要万事适当,不要超越职权,如果干涉职责以外的事,就会成为朝廷的罪人。所以《礼记·表记》说:'事奉人君,如关系疏远,却去劝谏,就是谄媚了;如关系亲近,而不劝谏,那就是尸位求利了。'《论语·子张》说:'未取得人君的信任,就去劝谏,人君会认为在诽谤自己。'

君子应当坚守信仰,修养道德,蓄积身价,等待时机,如果仍然不能晋升官禄,实在是由于天命。为达到某种需求而东奔西走,不顾羞耻,与人攀比才能,衡量功绩,声色俱厉,怨这恨那,有人甚至以宰相的缺点为要挟,以获得官禄为酬谢,还有人喧哗吵闹,扰乱人们的视听,求得被任用,靠这些手段求得官职,还声称自己有才干与能力,这与偷食致饱、窃衣取暖有什么区别呢!世人看见那些奔走钻营而得官的人,就说'不去追求怎么获得官位呢';却不知道时运一到,不去追求,官位也会来的。看到那些恬静谦让而没得到官职的人,又说'不做怎么会成功呢';却不知道不到风云际会之时,一味追求也是无益处的。世间那些不追求而有所得,或追求而无所得的人,能数得清吗?

齐之季世,多以财货托附外家,喧动女谒。拜守宰者,印组光华,车骑辉赫,荣兼九族,取贵一时。而为执政所患,随而伺察,既以利得,必以利殆,微染风尘,便乖肃正,坑阱殊深,疮痏未复,纵得免死,莫不破家,然后噬脐,亦复何及。吾自南及北,未尝一言与时人论身份也,不能通达,亦无尤焉。

王子晋云:'佐饔得尝,佐斗得伤。'此言为善则预,为恶则去,不欲党人非义之事也。凡损于物,皆无与焉。然而穷鸟入怀,仁人所悯;况死士归我,当弃之乎?伍员之托渔舟,季布之入广柳,孔融之藏张俭,孙嵩之匿赵岐,前代之所贵,而吾之所行也,以此得罪,甘心瞑目。至如郭解之代人报仇,灌夫之横怒求地,游侠之徒,非君子之所为也。如有逆乱之行,得罪于君亲者,又不足恤焉。亲友之迫危难也,家财己力,当无所吝;若横生图计,无理请谒,非吾教也。墨翟之徒,世谓热腹,杨朱之侣,世谓冷肠;肠不可冷,腹不可热,当以仁义为节文尔。

【译文】

北齐末年,不少人用钱财去请托依附皇族的外戚,煽动得宠女子去进言求官。那些被任为地方官吏的,印绶光艳华丽,车马辉煌显赫,荣耀兼及九族,富贵显达一时。可一旦被执政者怨恨,随之对他们考察调查,那些得利的,也定会因利而遇到危殆,只要稍稍染上仕途恶习,背离为官应有的严肃公正,陷阱是相当深的,创伤是不能平复的,即使能免除一死,却没有不家道败落的,到了这种程度,才噬脐后悔,也来不及了。我从南方走到北方,从未与时人说过一句有关自己身份的话,虽然不能官运显达,但也绝无怨言。

王子晋说:'帮厨的人,能尝到美味;助人殴斗的人,可能要受伤。'这是说,别人做好事,应当去援助,别人干坏事,便要离开,更不要结党去做不仁不义之事,大凡对世人有损的事,都不可参与。但走投无路的小鸟投入怀中,仁慈的人总会怜悯它的;视死如归的勇士来投奔我,能弃之不管吗?伍员将后半生寄托在渔舟上,季布藏身于广柳车中,孔融匿藏张俭,孙嵩匿藏赵歧,这些都是前代人所看重的,也是我所信奉的,即使因此而获罪,我也心甘情愿。至于郭解代人报仇,灌夫怒责田蚡争地,都是游侠的行为,不是君子所当干的。如果有逆乱犯上的行为,得罪了人君和父母,就不值得同情。亲戚朋友遇到危难,尽家中的财物与自己的能力去解救,不应当吝惜;若是有人横生心计、无理干求,就不是我要你们同情的了。墨子一类人,世上称之为热心肠人,杨朱一类人,世人称之为冷肚肠人。人生在世,肠不应冷,腹不可热,应当以仁义来节制言行。

前在修文令曹,有山东学士与关中太史竞历,凡十余人,纷纭累岁,内史牒付议官平之。吾执论曰:'大抵诸儒所争,四分并减分两家尔。历象之要,可以晷景测之;今验其分至薄蚀,则四分疏而减分密。疏者则称政令有宽猛,运行致盈缩,非算之失也;密者则云日月有迟速,以术求之,预知其度,无灾祥也。用疏则藏奸而不信,用密则任数而违经。且议官所知,不能精于讼者,以浅裁深,安有肯服?既非格令所司,幸勿当也。'举曹贵贱,咸以为然。有一礼官,耻为此让,苦欲留连,强加考核。机杼既薄,无以测量,还复采访讼人,窥望长短,朝夕聚议,寒暑烦劳,背春涉冬,竟无予夺,怨诮滋生,赧然而退,终为内史所迫:此好名之辱也。

【译文】

从前我在修文令官署的时候,有些山东学士与关中太守争论历法问题,总共有十几个人,纷纷扰扰地争执了好几年,内史发文牒请议官评定此事。我提出说:'大体上儒生们所争论的,可分为四分历和减分历两家。历算天象的要点,可通过日晷仪的影像来测定;现在以此来检验两种历法中有关春分、秋分、夏至、冬至以及日蚀、月蚀的情况,可发现四分法疏略而减分法周密。疏略者声称政治法令也有严有松,日月的运行也相应会有不足或超前,并非历法计算的误差;细密者却说日月运行有快有慢,用正确的方法来计算,可预先知道它们运行情况,没有什么灾祸和吉祥之说。使用疏略的四分历,可能隐藏伪诈而失却真实;使用细密的减分历,可能顺应了天象而违背了经义。而且议官所了解的,不可能比论争双方更精深,用浅薄的知识去裁判高深的学问,怎能让人信服呢?这件事既然不属法律法令的范围,希望不要去裁断谁是谁非。'整个官署的人无论地位高低,都认为我的看法对。有一位礼官却认为这样做是一种耻辱,苦苦地要求不放下这个问题,勉强地对两种历法支进行考核。他对这方面的知识本已很少,又无法实地测算,回过头来,仍去采访争执双方,想藉此判断二者的优劣。他们早晚聚在一起议论,由寒到暑,从春到冬,劳顿烦苦,终不能做出判断,抱怨讥嘲之声滋生,只得抱愧退场,最后还被内史搞得十分窘迫:这是好名所惹来的耻辱。

--

止足篇

【评析】

《止足》篇所介绍的“止足”,一般指“知足”。这里有既要满足又要知止的意思。知止,就是说做官、积财都要有个限度,财富太多、官位太高都容易招来祸患,不如有个限度以平安过日子为好。作者认为,少欲知足是安身立命、保全门户的重要方法。他还用具体事例告诫子女谨慎做人。

《礼》云:'欲不可纵,志不可满。'宇宙可臻其极,情性不知其穷,唯在少欲知足,为立涯限尔。先祖靖侯戒子侄曰:'汝家书生门户,世无富贵;自今仕宦,不可过二千石,婚姻勿贪势家。'吾终身服膺,以为名言也。

【译文】

《礼记》说:'欲望不可放纵,志向不可盈满。'宇宙虽大,也可达到极限,人的情性却不知道止境,只有寡欲知足,为自己划定一个界限。先祖靖侯告诫子侄们说:'你们的家是书香门第,世世代代不注重富贵;从现在起,你们步入仕途,不可担任超过二千石的官职;婚姻大事上不可高攀有权有势的人家。'我对这些话终生信奉,把它当作至理名言。

天地鬼神之道,皆恶满盈。谦虚冲损,可以免害。人生衣趣以覆寒露,食趣以塞饥乏耳。形骸之内,尚不得奢靡,己身之外,而欲穷骄泰邪?周穆王、秦始皇、汉武帝,富有四海,贵为天子,不知纪极,犹自败累,况士庶乎?常以二十口家,奴婢盛多,不可出二十人,良田十顷,堂室纔蔽风雨,车马仅代杖策,蓄财数万,以拟吉凶急速,不啻此者,以义散之;不至此者,勿非道求之。

【译文】

天地鬼神都憎恶盈满。谦虚淡泊,可以免除灾害。人生在世,穿衣能御寒,饮食能充饥,就可以了。在保护身体方面,尚且不得奢侈浪费,己身以外的事情,还要穷奢极欲吗?周穆王、秦始皇、汉武帝,都富得拥有四海,贵得当上天子,但他们不知道满足,尚且遭到败损,何况士人和百姓呢?我常常认为,二十口人的家庭,奴婢很多,却不可超出二十人,良田只需十顷,房屋只求能蔽风雨,车马只求可以代步,积蓄几万钱财,预备婚丧急用,多过这些数量,就该仗义散财;达不到这个数量,不要用不正当的手段去贪求。

仕宦称泰,不过处在中品,前望五十人,后顾五十人,足以免耻辱,无倾危也。高此者,便当罢谢,偃仰私庭。吾近为黄门郎,已可收退;当时羁旅,惧罹谤讟,思为此计,仅未暇尔。自丧乱已来,见因托风云,侥幸富贵,旦执机权,夜填坑谷,朔欢卓、郑,晦泣颜、原者,非十人五人也。慎之哉!慎之哉!

【译文】

做官要做得平安,就不要做超过中等级别的官,向前看有五十人,向后望有五十人,这就足以免除耻辱,又不担风险。高过这个级别,便应当谢绝,安居家中,我近来担任黄门侍郎,已经可以告退了,当时因客居异乡,怕贸然请退会遭到诽谤,虽有这个想法,却找不到适当的机会。自从发生丧乱以来,我看见那些乘时而起、侥幸富贵的人,白天还在执掌大权,晚上就尸填坑谷,月初还在高兴自己与卓氏、程郑一样富有,月底就悲泣自己像颜渊、原思一样贫穷,这样的人,不止十个五个啊。要谨慎又谨慎!

--

诫兵篇

【评析】

《诫兵》篇是作者告诉子女不要通过习武事来取得官职,达到富贵。作者结合家族的历史,说明颜姓家族是以儒雅知名的,而家族中爱好武术的人多无成就,甚至结局悲惨。并且认为要想保全自己的门户,就要以儒雅为业,远离武术。

颜氏之先,本乎邹、鲁,或分入齐,世以儒雅为业,遍在书记。仲尼门徒,升堂者七十有二,颜氏居八人焉。秦、汉、魏、晋,下逮齐、梁,未有用兵以取达者。春秋世,颜高、颜鸣、颜息、颜羽之徒,皆一斗夫耳。齐有颜涿聚,赵有颜聚,汉末有颜良,宋有颜延之,并处将军之任,竟以颠覆。汉郎颜驷,自称好武,更无事迹。颜忠以党楚王受诛,颜俊以据武威见杀,得姓已来,无清操者,唯此二人,皆罹祸败。顷世乱离,衣冠之士,虽无身手,或聚徒众,违弃素业,徼幸战功。吾既羸薄,仰惟前代,故置心于此,子孙志之。孔子力翘门关,不以力闻,此圣证也。吾见今世士大夫,才有气干,便倚赖之,不能被甲执兵,以卫社稷;但微行险服,逞弄拳腕,大则陷危亡,小则贻耻辱,遂无免者。

【译文】

颜氏的祖先,源出于邹国、鲁国一带,有的分居到齐国,世世代代都以儒雅为业,这全记载在书籍中。孔子的门生,学问精深的有七十二人,颜氏家族占了八人。从秦、汉、魏、晋,往下数到齐、梁,颜氏家族中没有靠用兵而显达的。春秋时期,颜高、颜鸣、颜息、颜羽等人,都是一些武夫斗士。齐国有颜涿聚,赵国有颜聚,汉朝末年有颜良,东晋末年有颜延,都处在将军的职位上,但最终竟因此而倾败。汉朝的郎官颜驷,自称喜爱武术,更没有事迹流传。颜忠因党附楚王被诛,颜俊因割据武威被杀,自有颜姓以来,没有高尚节操的,只有这两个人,都招致了灾祸败亡。近世遭逢战乱,士大夫们虽然没有武艺,但有的也聚集徒众,放弃历来的儒学,支侥幸求取战功。我的身体既如此衰弱,又想起前人的教训,所以放弃一切习武的想法,子子孙孙都应记住这点。孔子的力气可举起城门的关卡,但他不以武力闻名,这是从圣人那里得来的例证。我看见当今的士大夫们,才有点气力才干,就以此自恃,又不能披铠甲执兵器,去保卫国家;只知穿上剑客的服装,行迹诡秘,逞弄拳术,大则使自己陷于危亡,小则给自己带来耻辱,竟没有一个能幸免的。

国之兴亡,兵之胜败,博学所至,幸讨论之。入帷幄之中,参庙堂之上,不能为主尽规以谋社稷,君子所耻也。然而每见文士,颇读兵书,微有经略。若居承平之世,睥睨宫阃,幸灾乐祸,首为逆乱,诖误善良;如在兵革之时,构扇反复,纵横说诱,不识存亡,强相扶戴:此皆陷身灭族之本也。诫之哉!诫之哉!

习五兵,便乘骑,正可称武夫尔。今世士大夫,但不读书,即称武夫儿,乃饭囊酒瓮也。

【译文】

对国家的兴亡,军队的胜败,如自己具有广博的知识,可以参与讨论。一个人进入了国家的决策部门,在朝廷上参与国政,不能为君主尽规划之责,以谋求国家利益,这是君子所引以为耻的。但是,我常见一些文士,很少读兵书,只微有一点谋略。如果处在太平之世,他们便窥伺宫廷动静,幸宫廷之灾,乐宫廷之祸,领头叛乱,欺骗和误导善良人士;如果处在战争时期,他们便反复挑拨煽动,到处游说引诱,不了解存亡的大势所趋,竭力扶持拥戴别人称王称霸:这些都是丧身灭族的祸根。警惕呵,警惕呵!

掌握了五种兵器,会骑马,方可称作武夫。现世的士大夫,只要不读书,就自称为武夫,其实是些饭袋酒坛!

--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