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初春，丙寅之朔。岁聿云暮²，日居月诸³。长夜难消，霜侵罗幕。苦寒惨度，乃草寐案牍。及月莹天心之时，芳袂⁴湿露，绫襦⁵染霰，支颐⁶乃起，见幽苑闲庭，不似家舍。惟寒梅数植，香沁⁷满园。顾余所憩之棹，竟成石台。台上花牌零落，似叶子戏⁸矣。待举目四极⁹，九天坦阔，六合空蒙。但有夜明¹⁰正悬如钩，聚神凝眄¹¹，可见桂殿兰宫¹²。起视院落，秾¹³李夭桃，共徕¹⁴春风；亭楩颀楠¹⁵，同掺朔熹¹⁶。然天地初肃，杂成严冬光景。余方知去人间世远矣。于是转影壁，出后庭，见红丝茜¹⁷绸，皂绮素绢，玳瑁为钉，青金作棂，恰极尽豪奢一小楼也。门阍¹⁸轻掩，余窥朱阁，楼内月华似水，清辉如梦。画屏掩倩影绰绰，玉牖¹⁹送笑语吟吟。余感龙湫²⁰少来，佳人难得，遂施孟浪²¹，叩扉而入。方至阁中，伊人不见，客座悉备。余落下首，宫灯忽明，耀四壁玲琅；凉烛复燃，熙八柱堂皇。楣框皆错²²金银，帷扆俱嵌璆瑱²³。墙上宣巾²⁴，穷丹青之妙翰²⁵；户旁萝荑²⁶，竭松菊之清心。又闻屏风后出优伶数人，张瑶琴，架阮咸²⁷，调篴²⁸箫，击柷敔²⁹，摇轸轴³⁰，试讴颂。初为般涉³¹，摹《七调》³²异乐；后成仙吕³³，喧《后庭》³⁴新风。黄钟大吕³⁵，金声纷呈；无射蕤宾，玉振清越。泠泠七弦弄唐尧之《神人》³⁶，六马仰秣³⁷；序序六孔追桓伊之《梅花》³⁸，游鱼出听³⁹。肉声潜竹风之侪⁴⁰，靡音谐丝索之俦。尚可溯《网罟》古调⁴¹，迩亦彰《何满》⁴²今韵。待瑟松篪⁴³收，余已陶然忘机。优伶尽退，室复黯暝，阁中杳杳。适才酕醄⁴⁴，飘乎如浮沫。余喟此无何有⁴⁵之所，近华胥⁴⁶之乡，行事无常，岂有定哉？却得耳畔娇声，诉曰：“郎君初至此锦洞天⁴⁷，可偷欣忭⁴⁸几许欤？”余悚怛⁴⁹失色，顾盼身侧，伊人香腮负雪，馨吐迎面。玉楼被霞⁵⁰，云肩叆叇⁵¹，影海⁵²浮光，游晶煊赫⁵³。青丝绾金钗玉笄⁵⁴，簪星曳月⁵⁵；螓首帖黛螺绛桃⁵⁶，勾眉粉颊。余恚⁵⁷唐突之举，正衣敛容，起座而谢。斯人也，著苍裙，褰⁵⁸翠裳，系黛绅⁵⁹，敞绿纶⁶⁰，覆褧衣⁶¹，生华姿。身沾天水碧色⁶²，足踏金缕屐屣。又微移莲步⁶³，霖沐晖中，沈水龙脑⁶⁴，馨华恣流。余方晓芳兰竟体⁶⁵，荀令衣香⁶⁶，匪呓语猗欤。嗣后⁶⁷其人又云：“吾乡既汎⁶⁸，而宗庙已隳。外子⁶⁹与吾同心离居，处犴狴⁷⁰之内，陷囹圄⁷¹之间。独以'上西楼’'谢春红’之阙，聊遣悲怀。然千载阳秋⁷²，郁结肠之倥恫⁷³而不散。故要君以莅亡是⁷⁴之阁，临乌有之楼，欲倩织锦⁷⁵，拟写蓝桥⁷⁶之心。”对曰：“余观此大略，若非违命侯⁷⁷乎？”其愠色轻昭，嗔曰：“吾但知南面王⁷⁸，不闻违命侯。昔周室倾颓，赵宋新立，吾唐横为鲸鲵⁷⁹，忽遭戕刬⁸⁰。煌铓陈步⁸¹，烽燧燹火⁸²，竞燎九牧⁸³，陵偪含灵⁸⁴。奈何城瓮难守，终国破家碎，笔墨作践，风月归空。满目寒山，窀穸⁸⁵围栏，坟茔杂丘。良人自知岁在龙蛇⁸⁶，叹来途之坎壈⁸⁷，嗟去路之迍邅⁸⁸。本意无争，难揣天命之不测；原心少伐，等闲浮生之多舛⁸⁹！吾与良人，相远迢遥，郎君怳惚⁹⁰，委命辞章，纂戎骚格⁹¹，克构⁹²诗律，播获⁹³花词。觇师旷之微风⁹⁴，继驺奭之雕龙⁹⁵。世间人皆为其开词曲之盛气，而谖其残生之倥偬⁹⁶，讵知吾伦之恫瘝乎⁹⁷？欲界诗文，凡及吾等，若非榛楛⁹⁸，则近蚕蟹⁹⁹。君负覆毡¹⁰⁰之才，不托诸君而何为？冀君不诿搦管操觚¹⁰¹，具实纪此，贶芳名于汗青¹⁰²，垂哀思至后世。”余不知所言。眼前人颔首，拂熸¹⁰³瘦烛。后乾坤寂寞，山江缠影，不见檀楼瑶台。卿云纠缦¹⁰⁴，崇矞颟顸¹⁰⁵。草虫喓喓¹⁰⁶，蓬雁翙翙¹⁰⁷。景致走马，碧落扶坤灵一线¹⁰⁸，东君怀望舒同面¹⁰⁹。條乎如坠沧薮¹¹⁰，醒于先时案头，四下澄谧，但寒鸦数声重。悲夫！余思此妇，盖小周后。后主虽拙于治国，然词清丽，自开高格，故传“饶烟水迷离之致”云云¹¹¹。闺怨春思，离情别绪，或寄东江，或予晚风。人争诵其词，安知其哀之切凿，弗能究其滥觞¹¹²。余少文采，无以残力，止为此赋。燃糠¹¹³耕笔，历三日而成。复尝钟隐¹¹⁴鸿文，惭凫企鹤¹¹⁵，不期捃摭¹¹⁶其万一，而揆度¹¹⁷之本貌，亦应足矣。此赋既结，去余游仙之际，俨然逾三昼夜矣。且弃毛锥子¹¹⁸，落松滋侯¹¹⁹。回看薛笺¹²⁰，湿水洇¹²¹墨，余泪龙钟¹²²。趑趄嗫嚅¹²³，独伫危楼，纵目极眺，华灯初上，天涯阑珊¹²⁴。街衢车如水，马如龙，华盖属引，肩踵厮摩，但无小周后、唐后主耳。想来往昔似水，古今如波，夕照颓垣，风洒遗宫。愿任兰桡¹²⁵肆流，循轻槎¹²⁶而棹残阳，泛三江而饮五湖，不问春花秋月，归帆有无。- 小周后（950年-978年），李煜之妻，南唐司徒周宗次女，周娥皇（大周后）之妹。开宝元年（968年）十一月，立为国后，南唐亡国后，随后主被俘入北宋京师。
- 岁聿云暮：指一年将尽。《魏书·乐志》：“既岁聿云暮，三朝无远，请共本曹尚书及郎中部率呈试。”
- 日居月诸：指光阴的流逝。《诗经·邶风·日月》：“日居月诸，照临下土。”
- 支颐：以手托下巴。唐白居易《除夜》诗：“薄晚支颐坐，中宵枕臂眠。”
- 叶子戏：古代的一种博戏。小周后著有《击蒙小叶子格》。
- 桂殿兰宫：设备华美的宫殿。唐·王勃《滕王阁序》：“桂殿兰宫，列风峦之体势。”
- 秾：花木繁盛的样子。《诗经·召南·何彼秾矣》：“何彼秾矣，华如桃李。”
- 亭：形容高耸。颀：形容修长。楩楠：指黄楩木与楠木，皆大木。《淮南子·齐俗训》：“伐楩枏豫章而剖梨之，或为棺椁，或为柱梁。”
- 柷敔：木制敲击乐器，分别为音乐开始时与结束时敲奏。
- 黄钟大吕：与下文“无射蕤宾”均为中国古代音乐十二均。
- 六马仰秣：形容乐声美妙，连马都抬起头倾听，不吃饲料。战国荀况《荀子·劝学》：“昔者瓠巴鼓瑟而沉鱼出听，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
- 游鱼出听：指水里的鱼游到水面上来听音乐。形容音乐美妙动听。《淮南子》：“瓠巴鼓瑟，而游鱼出听。”
- 侪：写下文“俦”均指一类事物。肉声：指人声。燕南芝庵《唱论》：“丝不如竹，竹不如肉。”
- 尚：同“上”，向上。《网罟》：相传伏羲氏有《网罟之歌》。
- 《何满》：即《何满子》。唐玄宗时有歌者名何满子，作此曲欲免除死罪，未获允许。
- 无何有：此处指梦境。《庄子集释·内篇·逍遥游》：“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
- 华胥：传说中风姓华胥氏的国家。孟元老有《东京梦华录》，故此处借指梦境。
- 锦洞天：《清异录》载：“（南唐后主李煜）每春盛时，梁栋窗壁，柱拱阶砌，并做隔筒，密插杂花，榜曰'锦洞天’。”
- 玉楼：道教语，指肩。引宋苏轼《雪后书北台壁》诗之二：“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 被：同“披”。
- 绾：把长条形的东西绕起来打成结。金钗玉笄：华贵的发饰。
- 簪星曳月：形容佩带光彩耀眼。唐褚载《赠道士》诗：“簪星曳月下蓬壶，曾见东皋种白榆。”
- 螓首：宽宽的额头。《诗经·卫风·硕人》：“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帖：同“贴”。黛螺绛桃：泛指纹饰。
- 褧衣：披风。《诗经·卫风·硕人》：“硕人其颀，衣锦褧衣。”
- 天水碧：浅青色。《宋史》裁：“又煜之妓妾尝染碧。经夕未收，会露下，其色愈鲜明，煜爱之。自是宫中竞收露水，染碧以衣之，谓之'天水碧’。”
- 莲步：美女的脚步。宋孔平仲《观舞》诗：“云鬟应节低，莲步随歌舞。”
- 芳兰竟体：比喻举止闲雅，风采极佳。《南史·谢览传》：“意气闲雅，视瞻聪明，武帝目送良久，谓徐勉曰：'觉此生芳兰竟体。’”
- 荀令衣香：形容独具风采。宋刘克庄《风入松·福清道中作》：“改尽潘郎鬓发，消残荀令衣香。”
- 汎：同“泛”，倾覆。汉贾谊《论积贮疏》：“大命将泛，莫之振救。”
- 犴狴：监狱。明杨珽《龙膏记·罗织》：“奸谋，叹邹阳难免犴狴穷愁。”
- 囹圄：监狱。《礼记·月令》：“（仲春之月）命有司，省囹圄，去桎梏。”
- 亡是：即“无是”。与下文“乌有”同出汉司马相如《子虚赋》。意为不存在的地方。
- 织锦：指书信。《晋书·列女传·窦滔妻苏氏》：“窦滔妻苏氏，始平人也，名蕙，字若兰，善属文。滔，苻坚时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苏氏思之，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赠滔。宛转循环以读之，词甚凄惋。”
- 违命侯：开宝七年（974年），宋军大举征南唐，李煜虽坚持抵抗，仍在开宝八年（975年）兵败投降，被俘至汴京，授右千牛卫上将军，封违命侯。
- 南面王：沈谦自沈雄《古今词话·词话》卷上引语：后主疏于治国，在词中犹不失南面王。
- 鲸鲵：比喻无辜被杀之人。汉李陵《答苏武书》：“妻子无辜，并为鲸鲵。”
- 铓：刀剑的尖端。唐温庭筠《蒋侯神歌》：“白虬天子金煌铓，高临帝座回龙章。” 陈步：“陈”同“阵”，整齐的步兵。
- 九牧：天下。《荀子·解蔽》：“文王监於殷纣，故主其心而慎治之，是以能长用吕望而身不失道，此其所以代殷王而受九牧也。”
- 岁在龙蛇：指命数将终。《后汉书·郑玄传》：“五年春，梦孔子告之曰：'起，起，今年岁在辰，来年岁在巳。’ 既寤，以谶合之，知当命终，有顷寝疾。”
- 坎壈：不顺利。唐杜甫《丹青引》：“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
- 迍邅：困顿。汉蔡邕《述行赋》：“途迍邅其蹇连，潦污滞而为灾。”
- 纂戎：指谓继承光大先人业绩。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时序》：“至明帝纂戎，制诗度曲，徵篇章之士，置崇文之观。” 骚格：楚辞的体式。
- 克构：谓能完成前辈事业。《三国志·吴志·陆逊传论》：“ 抗贞亮筹干，咸有父风，奕世载美，具体而微，可谓克构者哉！”
- 播获：喻子孙继承父祖之业。语出《书·大诰》：“厥父灾，厥子乃弗肯播，矧肯获。”
- 觇师旷之微风：喻文风细致。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乐府》：“是以师旷觇风于盛衰，季札鉴微于兴废，精之至也。”
- 继驺奭之雕龙：喻文辞雕饰。驺奭，稷下学者，阴阳家，齐之三邹子之一，人称“雕龙奭”。由于其著述特雕琢修辞，“饰若雕镂龙文”，故人称“雕龙”。
- 榛楛：比喻平庸之物。《文选·陆机》：“彼榛楛之勿翦，亦蒙荣於集翠。”
- 蚕蟹：比喻毫不相干的事物。《礼记·檀弓下》：“成人有其兄死而不为衰者，闻子将为成宰，遂为衰，成人曰：“蚕则绩而蟹有匡，范则冠而蝉有緌，兄则死而子为之衰。’”
- 覆毡：指才思敏捷。《北史·陈元康传》：“神武之伐刘蠡升，天寒雪深，使人举毡，元康于毡下作军书，飒飒运笔，笔不及冻，俄顷数纸。及出，神武目之曰：'此何如孔子邪？’”
- 诿：推卸。搦管操觚：提笔作文。南朝陈周弘让《答王裒书》：“犹冀苍雁赪鲤，时传尺素，清风朗月，但寄相思，搦管操觚，声泪俱咽。”
- 卿云：庆云。先秦《卿云歌》：“卿云烂兮，糺缦缦兮。”
- 草虫喓喓：昆虫鸣叫。《诗经·召南·草虫》：“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 饶烟水迷离之致：清纳兰性德《渌水亭杂说》：“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质重，李后主兼有其美，饶烟水迷离之致。”
- 燃糠：指勤苦用功。《南齐书·高逸传·顾欢》：“（欢）躬耕诵书，夜则燃糠自照。”
- 惭凫企鹤：比喻惭愧自己的短处，羡慕别人的长处。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养气》：“若夫器分有限，智用无涯，或惭凫企鹤，沥辞镌思。”
- 松滋侯：墨的戏称。《文房四谱·墨谱》引文嵩《松滋侯易元光传》：“易元光，字處晦，燕人也。其先號青松子，颇有材幹，雅淡清貞，深隱山谷不仕，以吟嘯煙月自娱……嘗與南越石虚中爲研究雲水之交，與宣城毛元鋭、 華陰楮知白爲文章濡染之友……世爲文史之官，特詔常侍御案之右，拜中書監儒林待制，封松滋侯。”
应大家的要求，我把注释也给大家抄了一遍，抄得我眼花缭乱、腰酸背痛手抽筋，难得大家对这篇文章这么感兴趣，而且我们的读者中很多有才之人给与了非常中肯的评价，为了方便大家阅读，我辛苦一点也是值得的！
之前我们发布了纯享纯净版的《小周后赋》，方便大家读和听，文章链接：《小周后赋》——陈棨杭 ，还没有听过的读者，一定要感受一下，虽然很多词语不懂，但是一遍听下来是能够感受出大意的，看完注释后再去听一遍，感受会更加深刻、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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