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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江南賦序》鈔記

 企愚書櫥 2024-04-17 发布于湖南

作為南朝梁代的宮廷文人庾子山,早年在梁王朝時曾創作不少綺麗淫靡之篇,與當時的徐陵風格相近,以故世稱“徐庾體”。梁元帝承聖三年(554年),庾信奉命由江陵出使西魏,當年十一月,江陵被西魏攻陷,庾信於是滯留在長安。此後的庾信便一直留在北方,他雖在西魏與北周均獲得高官,但因念及故國滅亡,鄉關難叩而抑鬱悲憤不已,遂有《哀江南賦》之作焉。此賦主要是傷悼南朝梁的滅亡和哀歎自己個人身世,陳述了梁朝的成敗興亡,以及侯景之亂和江陵之禍的前因後果,凝聚著作者對故國和人民遭受劫亂的哀傷。全賦內容豐富而深厚,文字淒婉而深刻,格律嚴整而略帶疏放,文筆流暢而親切感人,如實記錄了歷史的真相,具有史詩的規模和氣度,故有“賦史”之稱。至於《哀江南賦》的具體創作時間,據陳寅恪在《讀〈哀江南賦〉》中考證,則是庾信的暮年之作,成於北周武帝宣政元年(578年),而魯同群則認為此賦作於西魏恭帝三年(557年)。

記得歐陽修曾說過“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也”的話,此言信然不誣矣。曾一度在梁王朝中以綺羅粉澤文筆著稱的庾子山,經過出使西魏羈留之後,由於過度思念鄉關,乃至文風陡然一變,形成了沉鬰頓挫的風格。我們透過此序可以看出,作者悲亡國,敘家世,抒哀思,感情深摯動人,誠爲庾信生平得力之作也。

由於庾信學問淵博,因而此序採用駢文方式寫作,文中使事用典,博觀約取,熔鑄史料,如同己出,更為難得。通觀此序的用典,首先是貼切傳神,例如用戰國時毛遂說服楚王與趙定盟和春秋時申包胥赴秦求解吳難的典實,表現自己赴西魏約盟通好,以求擺脫來自外部的威脅;用“華亭鶴唳,豈河橋之可聞”兩句,以陸機臨刑悲歎故鄉風物的不可見,表明自己身處異國,永遠不能與江南故國相見的深切悲哀等,無不切情切境。其次是運用典故的方式靈活多變,有典的正用,如“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壯士不還,寒風蕭瑟”即是;也有的典反用,如“讓東海之濱,遂餐周粟”等便是。

駢文在語句上要求兩兩相對,若是一味地採用四六駢儷句式鋪陳到底,則會顯得章法呆板,文章也會因而失色。庾信在駕馭駢文句式上也是涉筆成趣,長短句式信手拈來,錯落有致,往往自成佳句。通觀此序,既有雙句對句,也有單句對句,對句的長短錯落,造成音節整齊、和諧可誦的效果。

庾信晚年的作品清新老成,頗多激楚之聲,亦多悲涼之調。此序中鬱勃哀婉之氣流注於字裏行間,在用事排偶、敷藻調聲的外殼下,复杂的感情如海底潛流,回旋倒折,又如地下岩漿,奔突激蕩,自有一種一反南朝駢文柔弱纖秀的力度。這固然與作者家國俱亡的心靈創傷有關,同時也是運思沈著、用筆刻峭的結果。以故老杜有詩曰:“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詠懷古跡》之一),又曰“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橫”(《戲為六絕句》之一)。

     附原文

粵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盜移國,金陵瓦解,余乃竄身荒穀。公私塗炭,華陽奔命,有去無歸,中興道銷,窮於甲戌,三日哭於都亭,三年囚於別,天道周星,物極不反,傅燮之但悲身世,無所求生;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昔桓群君山之志事,杜元凱之平生,並有著书,咸能自序,潘岳之文彩,始述家風,陸機之詞賦,先陳世德,信年始二毛。即逢喪亂,藐是流離,至於暮齒,燕歌遠別,悲不自勝,楚老相逢,泣將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踐秦庭,讓東海之濱,遂餐周粟,下亭漂泊,舉橋羈旅。楚歌非取樂之方,魯酒無忘憂之用,追為此賦,聊以記言,不無危苦之詞,唯以悲哀為主。

日暮途遠,人間何世?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壯士不還,寒風蕭瑟。荊璧睨柱,受連城而見欺;連書橫階,捧珠盤而不定。鍾儀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孫行人,留守西河之館。申包胥之頓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淚盡,加之以血。釣臺移柳,非玉關之可望;華亭唳鶴,豈河橋之可聞?

孫策以天下為三分,眾裁一旅;項籍用江東之子弟,人唯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豈有百萬義師?一朝卷甲,芟夷斬伐,如草木焉!江淮無涯岸之陰,亭壁無藩籬之固,頭會箕斂者合從締交,鋤棘矜者因利乘便,將非江表王氣,終於百年乎!是知併吞六合,不免軹道之災,混一車書,無救平陽之禍。嗚呼,山嶽崩頹,既履危亡之運,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淒愴傷心者矣!況復舟楫路窮,星漢非乘槎可上,風飆道阻,蓬萊無可到之期。窮者欲達其言,勞者須歌其事。陸士衡聞而撫掌,是所甘心,張平子見而陋之,固其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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