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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贾平凹“以文成友”(一):他称我是“山地人的朋友”

 新华书店好书榜 2024-04-17 发布于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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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文成友”,这话是贾平凹写给我的。

2002年5月,我责编了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病相报告》,书出版后他赠我一本,在扉页上写了一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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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法先生留念

在上海,第一个为我出书的便是先法兄,那是七八年左右的《山地笔记》,第二本是八十年代的《爱的踪迹》。如今这本长篇,又是先法兄。几十年里我们以文成友。

贾平凹二00二.五.廿二

倏忽已过去许多年,如今的贾平凹无论影响力、作品的深度,以及对中国文学的贡献都是顶流的,人称旷世奇才,代表了中国当代文学的最高成就。此时,我写这篇文章,心中百感丛生,感慨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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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历历在目。作为编辑,我一共为贾平凹编辑出版了三本书,从他的创作期来看,应该是在早期阶段。这阶段我们见面不多,也许就五六次,但他给我写了20多封信,这些信件有谈书稿的,也有谈文学、创作和一些生活日常的,是他文学早期的印痕,可窥见其思想感情、创作状况和生活态度,内秀朴实、热情诚恳、才能非凡,都有温度可感,有情意可忆。这也是我四十余年编辑生涯留下的清晰的印痕,弥足珍贵。

回首往事,对我而言,能组到并编辑出版他的三本书真是我的幸运,给我带来了许多美好、喜悦和向往,增加了我作为一个编辑的满足感和幸福感。所以,我一直珍惜着与贾平凹的交集。

 一、他称我是“山地人的朋友”

上世纪70年代末,我刚进上海文艺出版社当编辑,所在的文学二室主要负责诗歌、散文、报告文学、纪实文学、人物传记、外国文学等图书的编辑出版。那时文学创作正趋复苏并活跃之际,我在刚复刊的《上海文学》,还有《人民日报·大地副刊》等报刊上读到贾平凹的短篇小说和散文,很喜欢。他的文风让人耳目一新,如沐山野的风,描写生动细致、绘声绘色,很动人。我很想出本他的短篇小说集。1978年,他发表在《上海文学》第3期上的短篇小说《满月儿》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我就向编辑室领导提出出版贾平凹短篇小说集的申请,并递上选题报告。室主任当即批复同意。我就向《上海文学》杂志社编发《满月儿》的编辑唐铁海要了贾平凹的联系地址。

那时联系主要是写信。后来我与贾平凹联系上了,贾平凹对能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短篇小说集很高兴,不久,他就把整理好的稿件包得严严实实,用挂号邮寄来了。

集子名叫《山地笔记》,看得出作者内心真诚、柔美,作品反映了一幅幅山区农村的新人新事,伴和着乡土气息、麦穗的芬芳、果林的色泽等动人的生活画面,如同田园牧歌,清新美丽。有为农业现代化搞科研的少女的欢欣,有年轻女教师上第一堂课时激动的身影,有果林里男女青年纯洁的友谊和爱情——人物栩栩如生,如见其人,如闻其声。虽然大多写的是日常生活中平凡的人与事,但他揭示出了主人公真善美的精神世界,反映出了我们时代生活的某些侧面,有种审美的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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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地笔记》

后来知道贾平凹出生于陕西秦岭东部南麓的商洛市丹凤县棣花镇,那里是山区,他是在家门前的山路上爬滚大的。他熟悉和热爱曾和他同生活共欢乐、相依为命的人们,即使后来离开农村到城里生活工作后,还经常跑回山里去,如他自己所说“在山里爱山,离开山更想山”,“一有机会就跑山里去了”。听说那里的山区美得诗情画意,他就是怀着这种深挚的感情来描写生他养他的山区农村。

我读他书稿时心想,能否请胡釆为贾平凹这部集子写个序言呢?胡采时任陕西省作协主席、党组书记、文学评论家,这样对贾平凹和他这部集子无疑是件好事,这是提携年轻作家。我把想法告诉了《上海文学》的唐铁海,他也很赞同,并说他也去给胡釆写信。编辑室主任同意后我就写信与贾平凹商量此事。

很快贾平凹来了回信:

尊敬的陈先法同志:

近好!

首先十分感激您的关怀和培养。《山地笔记》是我正式的第一个短篇集,一个业余作者是会知道这位编辑在他文学生命中的重要地位!

您的信已收到。接到信后,我便去找了胡釆,他说唐铁海前不久给他一信,但因事务缠身,实在抽不出空,又怕误了书的出版,已回信谢绝了。我将您的来信让他看了,最后他的意思是,如果把清样让他看了,再给他一个月时间,他可以写出,让我把这个意思写信告诉您们。这便是第一个方案。

第二个方案,我再找人,陕西有几个老作家,但都未曾写过序,且近期又各忙于创作,我便没去找。我有一位文友,他是常在各地报刊上写散文的,又十分了解我,我便让他写一篇。他在去年十月,写了一篇“给'文竹’的歌”,寄给“上海文学”,“上海文学”通知采用,后唐铁海来信,说已发于其编辑部内部编的《写作参考》上,让他再改改,然后正式发表。他就以原稿为基础,作了大修改,我看了,觉得还可以,寄给您看看吧,看行不行。(声明:他不是名人,是一位业余作者。)

第三个方案:如果胡釆的序来不及写(估计他又要近期上京开文代会),或者张敏写的不行,那我的意思是是否您们能找外地什么人,或者,不要序,就以我写的“山地向导”作代序了。

如果用了别人写的序,我写的那“山地向导”可仍作为第一篇,副题为“小引”吧,那个“山地向导”我还比较满意的。

就这些情况和意见,望您决定吧。

最后,祝您身体好!

礼!

贾平凹

79.6.22午

我给贾平凹去信,同意他的第一个方案。10月里,我收到了他寄来的胡釆主席的序,序言有六千多字,对《山地笔记》有很高的赞誉和评价:

“——读平凹的作品,给人一种特别亲切近人的感觉。这和作者的文风、艺术描写等有关。但主要的,首先是在内容方面。作品中洋溢着作者自己对生活的真情实感,洋溢着对他所描绘的生活题材、人物的深刻了解和热爱之情——”

后来,我给贾平凹去了两封信,主要说集子的事。到了12月,我收到了他回信:

尊敬的陈先法同志:

近好!

您的两封来信刚才一并收到了。因为我去北京后,十二日就提早匆匆返回了老家,近一个月来,就一直呆在乡下,我爱人生了一姑娘,今天是月子22天了。您的信我社转来,信情已知,恐怕写这封信去,序要发了哩。我没有办法和胡釆商量了,我个人意见是,当然最好全发,因为这样也尊重胡老些,但是,如果报纸版面实在不行,不刊第一部分也可以的,但必须有一些文字来说明一下。

书迟出了点,没有什么,以我之看,还算快哩,如果是我们这儿出版,恐怕还早的很哩!

书出来之后,烦您能帮我购买30本,钱是否能从稿费中抽,还是我寄钱来,您可给我来一信好了。这是件麻烦事,多劳您了。

这次文代会上,收获还是大的,进一次京,总有刺激,深感自己不行,发狠要更上一层楼,心里十分焦急。我想第二本短篇集一定要比第一本有所不同,所以现在加紧新的写作,着手收编。最近,我更多地在探索一些日本文学,借鉴他们一些意识流之类写作,如果和中国古典东西渗和起来,写一些社会中的人,反映一些这个社会中的小人物,新近写了几篇,自觉可以。我想这本集子争取在年初送给您审阅,暂起名《出浴集》,或还叫“山地xx”什么的,到时候再说。

十分感激您这位在我文学道路上的重要编辑!

请代问老唐同志好!

(这次进京,我和中青社编辑已定稿了我的一个中篇《白莲花》。)

最后,我和我的爱人、女儿祝福您!

(因条件很差,就这么在孩子啼哭声中,草草于此。)

贾平凹

 79.12.11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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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即1980年1月,贾平凹的短篇小说集《山地笔记》出版了,共收录他短篇小说37篇,近20万字,首印10万册。我即给他寄去了20本样书和30本他购买的书。我后来知道,《山地笔记》是他出版的第三本书,是他“正式的第一个短篇集”。第一本是1977年6月由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兵娃》,第二本是1979年春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中篇小说单行本《姊妹本纪》。他1975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后进陕西人民出版社文艺部任编辑。《山地笔记》出版的那年,他到《长安》杂志当编辑。

他收到《山地笔记》后很欣喜,即给我寄来一本,扉页上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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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山地人的朋友!

送给此书的责任编辑陈先法同志

长安平凹  80.3.13

我很喜欢这句话——“您是山地人的朋友”,一直留存在心。谢谢平凹的信任,他的信任也给了我工作的力量!

二、在西影招待所第一次见面

我在编辑他短篇小说集的同时,也喜欢上了他的散文。从1980年起我在编辑室负责选编一套“八十年代散文选”,每年一本,选自当年全国报刊上发表的优秀散文,这势必让我阅读了大量的散文,里面自然有贾平凹的。我感觉他的散文有生活,有趣味,而且构思独特,清新灵动,我们社可以出版他的散文集。于是我申报了选题,获同意后就与贾平凹联系。他欣然答应,1980年年末时,他寄来一部分散文稿,并附有一信:

尊敬的老陈:

好!

急急整理,将散文集《月迹》稿寄来了。

现寄来了13篇。

还缺7篇。因这些稿子有的在外地编辑部留用,有的还需要找剪贴稿。故一时未能收齐。

您先看送来的吧。缺的不几日便可送来。

这些散文,一切听您意见,是否宜用,望能及告。都是熟人,不用客气,也不必为难,我听您的好了。送来的这几篇,基本上是这个集子的主要部分。我写散文的目的,动机,要求,都在“小序”里讲了,那便是我的主张。

我喜欢写散文,但写得不好,万望您及您们组同志指正了。

匆匆落笔!

礼!

贾平凹

12.20

那时,“文革”刚结束不久,一批老作家从“牛棚”“干校”出来后重焕艺术青春,纷纷撰写怀人忆旧及感悟社会人生的的散文,有的还整理出旧作,交我们出版社,我们有好多位老作家的散文集出待。贾平凹的散文独具艺术魅力,出版没有问题,只是需要些时日。

1981年5 月2日,他来信说:

尊敬的陈先法同志:

近好!久未去信,甚是想念了。

我的那些散文稿,不知最后如何处理?当时寄去了一部分,现再寄一部分,我这里还有一部分(一些发了出去,一些即将发表,但还未见刊物),您再看看,若不宜采用,不必为难,给我说明情况,退回就是了。

现寄来四篇:“溪”、“冬花”、“一棵小桃树”、“文竹”。

写出的估计还有七八篇,最近接到采用通知的有:《当代》发“爱的踪迹”,《天津日报周刊》发“一棵小桃树”,《芒种》发“A县城”,《散文》发“陈炉”等。

我一等您们初步定下来之后,便将全部稿件寄去。

我想您一定很忙,编辑工作我是知道的,这多多操劳您了。

再:《山地笔记》一书,外地一些读者似乎越来越有些人读了,近两个月来,已经有十多位外地读者来信索要,有的把钱直接寄我。当然这是小极小极的事,只是想给您责任编辑汇报一下罢了。

再,我一位陕出版的同志,写了一部《慈禧在西安避难记》的历史长篇小说,现已在陕“群众艺术”上连载,他想让我打问一下贵社是否需要这类稿子,如需要,可寄来望看一看,不需要也就罢了。

祝您好!上次肖关鸿同志来我这儿,说他与您很熟,我们交谈了很久,盼您啥时也能来西安一次!

礼!

贾平凹

 81.5.2

我写信回复他:出版他散文集没有问题,室、社领导都同意,只因前面尚有多位老作家的散文集待出,他的集子需要些时日。那部历史长篇小说,编辑室考虑到出版计划紧张,只能忍痛割爱,我也实话告诉了他。10月14日,他来信说:

陈先法同志:

近好!

久未去信,只因我前一向常外出,今年去了一次甘肃天水一带,陕西渭北一次,陕北一次,行色匆匆,望多原谅。

来信内容尽知,十分感激您的提携!!

现有一事告知您,要不使您等候。事情是这样的,我把一些散文稿交给了天津百花,他们曾催我把另一些寄去,还未寄,收到您的信,我去信询问百花社,说:确定用,可来信,不用,可退回。他们来信说:一个人看了,正叫另几个人看,让再等个不久时间,即可答复。

事情就是这样,我想,把这一切告诉您为好,您不要对别人说。如果百花采用,就让他们用好了。我可再等一段时间,将我构思的一些题材写完,加上现手头一部分散文,交给您们,您们看质量而定。如百花不用,我可将全部稿子交您,由您定夺。我对上海是有感情,极希望第一本散文集在上海出版。说一句私下的话,我爱我的散文胜于我的小说。

总之,您我熟人,一切老底亮于您。一等有了消息,我再细细去信,今先是怕您等候,特草草书以告。

祝您身体好!

盼多来信。

礼!

贾平凹

10.14

我完全理解贾平凹的心情,只是我们社因计划问题,还说不准他这本散文集何时能排上,想再等等两边出版社的情况。

又接近年终岁末,我又要着手整理选编81年的散文年选。我写信给贾平凹,让他自我推荐一两篇,并推荐他读到的别人的好散文。

11月15日,他来信说:“尊敬的陈先法同志:好!高兴收到来信。您们太辛苦了。编散文集实在是一件工作量特大的事,于社会是一件善事,于编者却是奔命,望您多注意身体。您要我推荐本人和别人的散文,我自为幸运,但因读报刊不多,不能提出什么篇目,又多是以个人好爱出发,意见就不能正确全面了。”他提供了1981年自己比较满意的几篇:《一棵小桃树》《丑石》《“冬花”》《鸟巢》《陈炉》。“我提供的多,旨在好让您挑选。”“我看到的好散文,有冯骥才的'书桌’,和谷的'闪亮的河流’散文8期。因我平日读中国古代和三十年代的散文,和外国一些散文多,看报刊散文较少,故不能有更多的提供,实在抱歉!另,关于我的集子之事,天津还未回音,我再催催。一有消息 ,立即汇报您——”

根据他的提供和我的审读,《八十年代散文—1981》里我选了他的《一棵小桃树》、冯骥才的《书桌》、和谷的《闪亮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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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贾平凹告诉我,天津百花出版社已决定出版他的散文集《月迹》。我们社就尊重他的选择,我深感惋惜和遗憾。好在没过多久,他说还会写一些散文,慢慢积累起来,到时在我们社出第二本散文集,取名《爱的踪迹》。这让我很欣喜。

再说,贾平凹几次来信让我去西安,我也很想见他。机会终于来了。

那时候,我认识了西安电影厂厂长吴天明。说来有意思,有一天,我在办公室看稿,传达室师傅打电话来说门口有人找。我下楼见是个相貌堂堂,身材有些壮硕的中年男子,头发乌黑,有点鬈,两道浓眉下双眸炯炯有神。我一愣,不认识他,很疑惑。他见到我即跨大步上来与我握手。我握住他手,正欲问是哪一位,他即说:“先法,我是西影厂吴天明。”随后又说:“你给我写本子,我请你吃饭。”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西影厂厂长吴天明呀。前阵子刚听一位安徽来上海的作家说起过他,说他上任后如何大刀阔斧搞改革,我印象很深,现在他竟找上门来了,他告诉就是那位安徽作家介绍他来找我的。因为介绍人是我俩各自的好朋友,所以他就把我当成老熟人,说话没有丝毫的客套寒暄,坦诚直率,直奔主题,像老友久别重逢似的。头次见面的两句话太性情了,直抵我心里,这是我与所有朋友初次见面话中独一无二的。真是个西北汉子,我很喜欢,快活了好久。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

有一次,他到上海直接到我家找我,我还在上班,岳母接待了他。两人东拉西扯聊着天,边聊边等我下班回家。聊到后来没话聊了,而我还没下班,他就索性在我床上睡了,一直睡到我下班回家,然后一起吃饭、叙谈到深夜,我再送他去旅店。我们谈文学,谈电影,那时的他踌躇满志,意气风发,雄心勃勃,信心十足。他拍摄《人生》《没有航标的河流》时,还让我去摄制组探班——他敬业、沉雄、坚韧、情怀炙热。我既新奇又感动。通过他,我还结识了西影《生活的颤音》《都市里的村庄》《逆光》等影片的导演滕文骥、《野山》等影片的导演颜学恕、文学部主任郝钜才以及上海籍的影视编剧秦培春等西影的多位精英。1985年,吴天明还让人联系深圳市政府有关部门,让我去那块改革开放的热土采风。

时间到了1983年元旦过后,吴天明来电话让我去西影厂讨论本子。我暗自喜悦,向社领导请假。社领导说趁此机会可以访问一些陕西作家并组稿。然后我就飞去了西安。

我入住西影招待所,窗外可以看到巍峨的大雁塔。这是我自当编辑以来第二次离开上海去外地见作者,上一次是去南京,这次到西安。所以,我到西影的当天与吴天明见过面后,就给几位只通过信、未见过面的作者打电话,约时间见面,当然首先打给贾平凹。但就是找不到他,我心里有点不安。第二天早上,我正睡得朦朦胧胧,忽听得有人敲门,声音很轻很细,我一看表才八点半,这时会有谁来呢?我迅速起床穿好衣服,一番简单盥洗,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位个头不高,面目清瘦,稍带微黑,但目洞幽深、眼皮饱满的年轻人。他腼腆地轻声说:“您是陈先法同志吧?额是贾平凹。”一口浓重的陕西商州普通话,手里捧着满满一袋核桃和红枣。

“啊,你就是贾平凹,快、快进来吧!”我一阵惊喜。

通了数年的信,一朝相见谋面,两人都喜不自禁。我接过他手里的核桃和红枣,他略带羞涩地说:这是我们西北的土特产。我随即拿起一颗塞进嘴里,津津有味。贾平凹微笑着望着我。我编了他的书,喜欢他的小说和散文,自然也喜欢他这个人。见到他让我想起他笔下的那些人物,他恬静、腼腆,说话慢声细气,朴实无华,不善高论。但那次我们却一聊大半天,说话间他时时发出会心的笑声,笑得质朴、内秀、羞涩,眼里溢出灵智的光来。呼啸的北风从窗外吹过,室内暖气融融,我们身上都热乎乎的。我们聊了两地一些作家的情况。兴致所起,我说起前不久发生的我与南京作家李华岚的一段难忘交往:

有一天我在来稿里看到一部散文诗稿《赶海集》,是南京十三中学的老师李华岚寄来的,没想到他是个癌症晚期病人,已时日不多,希望我们尽早看他书稿。我当时很震惊,一个癌症晚期病人还那么关心自己的书稿。我看了书稿后感觉可以出版,就是有些地方需要修改。我写了审稿意见送审并提出我去南京找作者当面商量。社领导同意后我连夜赶到南京,找到李华岚住的医院时已九点半多了,在下雨,李华岚见到我很激动,一晚上没睡好。那晚已太晚了,我征得医院同意就睡在李华岚边上的空床上。后来几天我就在他病床边修改他的稿子,边改边念给他听。回出版社后就发稿了,他学校照顾他的一个朋友常给我写信告诉李华岚的病情。有天李华岚病情大发作,浑身疼痛难忍,医生护士都束手无策,这时我寄的书稿校样到了,李华岚竟然一下镇静下来,在病床上看完校样并签上名。但后来他还是没看到书就去世了。我赶去南京参加他追悼会,排队在众人最前头。书出版后我带着新书去南京,与他朋友一起骑自行车去雨花台他的墓地扫墓,把书摆在墓碑前,告诉他书已出版了,追悼这位生活的赶海人……

没想到这事后来被贾平凹专门写了篇关于我的文章——《编辑逸事》,在四川《现代作家》刊物上发表后,我收到好些读者来信。

贾平凹的烟瘾很重,抽烟一支接一支。我在他有次来信中知道他抽烟,所以带了过滤嘴的中华烟,我取出一支递给他,他接过后先把那段过滤嘴掐掉,然后再塞进嘴里。我疑惑,他说有过滤嘴的烟抽起来没劲。

他的性格确实有点怪,也有点鬼,与众不同。那时我慢慢感觉到,他其实很内向,可以说有点懦弱。他自己也说,从小不喜欢那些能言善辩的人,不愿和他们来往;遇到一起,别人愈是夸夸其谈,他愈是沉默不语,别人愈是表现,他愈是隐蔽,从不抗争,但他总是最后胜利了。他喜欢静静地想事,默默苦干。他说,他平时爱观画,看美术杂志大大胜过看文学杂志;还爱看杂书:建筑、医学、兵法、农林、气象、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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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他把时任西安作协秘书长的和谷介绍给我认识,和谷的小说和散文也写得好,我们出版社后来也给他出了散文集《无忧树》,1989年与我责编的贾平凹散文集《爱的踪迹》同获全国首届优秀散文奖。古城西安在历史上曾是十三个王朝的都城,遗留下很丰富的历史文物和名胜古迹,早就是我国著名的游览城市。那些天,贾平凹和和谷一起陪我游玩和参观了大雁塔、秦始皇陵、兵马俑、华清池、碑林……

有天游玩时,我无意中发现贾平凹脚上的皮鞋每次都擦得锃亮闪光,问他怎么回事。他笑着说:女人美在头上,男人美在脚上;女人即便穿绸挂缎,而头发却是一窝茅草,那一下便倒了观众的胃口;相反,再翩翩的男士,头脸衣裤再气派,脚上却是一双戳出脚趾的破鞋,那也一下让看客心凉。对男子,脚是力的象征,脚踩着大地,力便贯通了天地,那么,即便身上简单破旧一些,也影响不了男子的气概和力量——他原来还有这番美学见解哩,感觉他是个怪才。

在游碑林的那天,他送我一本刚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刚出版的《贾平凹小说新作集》,他在扉页上密密麻麻写了一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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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法同志存正,我的短篇小说集《爱的踪迹》是陈的责任编辑,两人合作甚好,几年中通信频繁,但两地千里不能相见,今年元月,陈从沪到长安,两人见到,哈哈笑之。此“新作集”出,特赠之存正。此时,正有一本散文集《爱的踪迹》,他在编辑。几次合作,恰他一人,可谓天生有缘,可幸,可幸也。长安学子贾平凹记之。一月廿五日,吾、陈、和谷同游碑林。

随后他盖了两枚大大的章,一枚为他的名“平凹”,另一枚为“静虚村”,是他的书斋名。

那次在西安办完事,临离开前的一天,贾平凹邀我去他家作客。一栋西安的老式公房。一踏进他家,就觉得有种浓烈的文学氛围迎面袭来,客厅的门玻璃上有他写的三个字:静虚村;卧室门上横着八个小字:芳素止俊,凹则不平。八个字既表达了他的美学观点,也合藏了他们夫妻二人的名字。他那时妻子叫韩俊芳,相貌、气质都很俏妙,他曾说:“爱情的开始,阻力很大,我作过艰难的斗争,我成功了。如今的爱人,虽然在事业上未能给我直接协助,但从她的身上,我获得了写作写女人的神和韵。她永远是我文学的模特儿。”卧室内的一条幅上,是他赠给妻子的四个字:清影静石。写作间门玻璃上又有八个小字:人道文道,微妙精深。他说,这是他搞文学的座右铭,也是他苦揣苦磨所得的人生体验。

那天,他说要请我吃水饺,不能吃米饭。我问为什么。他一本正经地答道:“米饭疙疙瘩瘩,吃了路上容易不顺利;水饺圆溜溜的,吃了能顺顺利利到上海。”我笑了。他也笑了,眼里又有光彩溢出来。

(待续)

作者简介

陈先法,作家、出版人,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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