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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冠深:苣荬菜

 杏坛归客 2024-04-17 发布于山东

苣荬菜

作者:于冠深

在我们家乡,有一种生长在较为低洼的土地上的野菜,嫩的时候可以拔来蘸酱吃,人们叫它“ququ菜”。曲曲乎?区区乎?抑或瞿瞿乎?

我翻开词典。见在“苣”字下面有一词条:“苣荬菜’。看那解释,很像我们家乡的人们所叫的“ququ菜”。令我有些吃惊的是,我本来就是想在这篇短文当中,写一下我的一次“去卖菜”的经历的,卖的正是上述所谓“ququ菜”。“去卖菜”,“苣荬菜”,真是有点儿巧合哩!

那时我正上初中。眼看暑假就要结束,可开学要缴的两元八角的学杂费,还没有一点儿着落。听说我姨母家那里,可以拔苣荬菜——我就叫它苣荬菜吧——卖钱,我就征得母亲的同意,决定叫着妹妹一起,到姨母那儿去拔苣荬菜卖。

我是一个有着严重“惧卖情结”的人。这是赶集卖粮留给我的“伤痕”。在我记忆当中,我们家的粮食,年复一年,总是不够吃。虽则如此,也还是经常卖。因为正如母亲所说:“总不能不花钱。”想到母亲从缸里往面袋里装粮时的踌躇,我的最大希望是能以高一点儿的价钱卖出,而买者无一肯让我如愿。我固执地抗着价钱,从而将自己置于既不想贱卖,又害怕卖不出去的煎熬之中。到头来,屈服的也还是我,一晌的煎熬都白搭了。(这伤痕历久不磨。时至今日,当我走进商店特别是农贸市场,看见哪个摊位前过于冷清,我便替卖者难受。)好在我晓得拔野菜卖有别于忍痛卖粮。

我是在得知上述消息的当天下晚,就和妹妹一起,满怀希望跑十二里路前往姨家的。我原本打算,第二天一早就下地去拔,而且要快拔多拔。但老天下起雨来。这时我又得知,收购苣荬菜的是公家的一个什么单位,收购的时限还有最后三天。我和妹妹背靠姨母家的屋门坐着,望着天井里那始终不减的积水,那积水上被纷然而下的雨条子打出的层层叠叠的水泡,不由想起语文课本里一篇课文开头的一句话:“秋雨下了整整一个星期,我和马克西梅奇……”心中是无边的惆怅、哀怨与无奈。

待到收购的期限只剩最后一天的时候,我们冒雨下了地。地里的水没过了我们的脚面,苣荬菜多只露着菜尖。我们的衣服始终湿漉漉的,好像也没有觉得冷。只用多半天工夫,我们就拔了满满的两麻袋,心中的高兴是不言而喻的。

收购苣苣菜的地方,在我姨母所在村庄的北边。我用一根扁担挑着两个麻袋,妹妹在后边跟随,直奔二里地开外的几间土屋。收购员是个三十多岁的人。他一看我的苣荬菜都是湿漉漉的,就黑着脸问:“昨天拔的?”

我答:“不是。”

他不高兴,说:“不是昨天拔的,怎么这么湿?”

我又重复一边:“不是昨天拔的。”

他越发不高兴了,就抓起一把菜说:“你这个小孩!你看这菜,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还硬不承认是昨天拔的!不承认就挑走,这里不收!”

我知道自己的苣荬菜的确是太湿了。因嫌太湿而拒收,是我一直都担着心的。然而我不明白也没想到,在几天来一直下雨并且现在也还没停的情况之下,这个人竟会认为,只有昨天拔的苣苣菜才会是湿的,莫非今天拔的就不湿么?正是因为我怕说出“今天拔的”这个事实,他会得出更湿的结论,所以我才对他“昨天拔的”的问话,只作否定式的回答。被逼无奈或曰被无奈所逼,我的眼里有泪在涌。“……是,”我说,“是昨天拔的……”

他于是让我过秤,然后付钱给我。多少钱不记得了。

钱已攥在手里,还是忍不住想哭。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其中悲苦,虽一哭远不足消解,但似乎也只有一哭而已。

回想这些年来,如果说有谁令我一想起来便耿耿于怀的话,那就是这个收购苣苣菜的人了。老实说,我很有点儿瞧不起他。

最近我又一次想起他时,却觉得我其实不该这样。平心而论,像我送去的那样湿漉漉的苣荬菜,人家是完全有理由拒绝收购的。但开始时人家并没说不收,而且在他认为我改正了撒谎的错误之后,还是将菜收下。怎么知道人家不是特意照顾了我们?如果当初他竟不收,我的学杂费又将从何而出?我应感谢人家才是。

俗谚有谓:“若要公道,打个颠倒。”“上半夜替自己想想,下半夜替别人想想。”可惜我在这件事上,多年以来竟没有打个颠倒,也替别人想,——从黑到明都替自己想了,以致大大地有失公道,真是抱歉而且惭愧得很。人生在世,是不可以不懂得也替别人想的吧。——是不是懂得也替别人想,乃人格高下的一道重要的分水岭。

可是,究竟为什么他会认为我的那些苣荬菜,一定是“昨天拔的”哩?为什么?是我缺乏悟性,还是他的哪一根筋拧着?虽说这问题早已不再关乎哪怕是一丁点儿实质性的痛痒,偏是每想起来时,照例不得其解,总还不免有点儿遗憾。——怕是永远不免遗憾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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