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 曹进军 我们家对父母二者的称呼半洋半土，平时喊父亲叫爸，喊母亲叫“伊”。大概是爸年轻时参军在京郊，后来也是在城里谋生，所以称呼就洋气些。母亲在乡下待得久些，叫法就比较土，大冶农村称母亲为伊。 马上就到了伊的祭日，虽然时隔两年，但我还没有完全接受头上没有那个“天”的人生。我并非妈宝男，以前在时，我跟她也不亲密，加上我本身寡言少语，母子之间似乎还存在着一种客套。 不爱说话的人，天然就成为一个旁观者，我多数时候就是个旁观者。伊是家里的掌舵人，别人眼里，她就是女强人。于是在我的经验总结下，心里暗自形成了一个逻辑：母亲强势儿子弱。她在世时，我们子女都不敢忤逆她。也正因如此，她这样一个人反而得不到更多的关心。我爸是伊的出气筒，加之他身体羸弱，性格软弱，所以总是一种被欺压的形象。自然地，我们子女就更多地会同情爸爸，给予他更多的关心。 作为旁观者的我，其实也早有另一些体会和分析。伊的性格有大部分应该是后天养成的。伊从小就被抱养，虽然那时候还小，但慢慢长大就会知道一些事，我一直觉得，伊的心里始终有对亲娘和她亲哥的眷恋。儿时的艰苦加上自身的疾病，加深了她内心的自卑与不安。我们家的关系相当复杂，爷爷奶奶膝下无子，爸爸是过继来的，妈妈是抱养的。换作现在，彼此无血缘关系的一家人，要想过出感情来是难以想象的。而我们的父母和祖父母们，还真有着一家人的真爱。 伊年轻时应该属于村花级别的人，据说村里的戏台上经常有她的身影。这就又是造就她性格的另一个因素了。也或许因为这种因素，才平衡了她自卑的一面，使她的精神没有垮掉。她既自卑，又自信。而她的这种自信，似乎是被逼迫出来的，而不是那种优雅高贵的贵族子弟的天生优越者的自信。所以，伊的自信背后隐含着一点悲壮。 母亲在家里当了话事人，掌舵者，想来也是被逼迫的。因为我爸属于那种老实人，外交内政没有一样靠得住，他只是一个擅长做具体事情的聪明的老实人。老实人自然地也就不解风情，不可能懂得体贴爱人。所以，伊的人生大概是没有得到那种宠爱呵护的。 回想起来，我也没有被娇生惯养，要说被娇惯的时光，还是在乡下被爷爷奶奶们惯的。被惯坏的我到城里后，最大的索取是强求母亲买电视机。那时候为了看电视，常常去邻居家蹭，而伊是个好强的人，又被我无休止地纠缠，她走到哪我就跟到哪，最后她一咬牙来了个“会”，“会”的意思应该就是类似贷款，那可是一笔巨款。买了台九寸的黑白电视机。终于，我们可以在自己家看电视了。我看，这笔投资并不亏，因为那时候能从电视里看到的东西，无疑是最先进的教育，算是对子女的教育投资了。这件事，体现出伊是个不理性的人，换个角度说，也体现出她的大气。 而就她这种性格的人，还是一位女性，一旦走到台前，充当顶梁柱，就是条不归路。时代的皮鞭抽打着人们，走得越慢的群众，挨得越重。伊想摆脱困境，想要挣扎一把，于是就下海了。当然，她下的海，可能最多是个“海子”，也就是湖。她凭借的是自身的韧性和陈旧的价值观，打感情牌。可在现实面前是不合时宜的，她被拖垮了。做生意需要理性，她太感性。和许许多多的过时的观念下的人一样，他们不懂得经济规律的冷酷无情，只迷信一套江湖作风。 伊的失败，导致家庭陷入危机。我们曾不满和抱怨过。债主催命搞得家无宁日，作为儿子却担不起责任，无能为力。她常常独自徘徊在街头，一个人承受。过安稳日子的人也许体会不到，但我是能体会的。不被理解，尤其不被家里人理解时，人是相当绝望的。伊没有接受过多少教育，对社会本质的认知上是不够的，但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她，算是超越很多人了，她面对压力时，比我们都强大。 伊是在什么时候变弱的，很难找到一条界限。即便她彻底失去了掌控力，她也会在与“道友”们的交往中寻求存在感。所以说，她一直在我心目中是自给自足的人，她看起来可以胜任任何事，随时准备撸起袖子展拳脚的人。于是，我们都对她疏于关心。其实，伊才是最需要精神安慰的人，她的内心敏感而脆弱。相比起来，爸的内心反倒要强大一些，因为他早就接受了自己，接受了现实，虽然显得那么没有斗志，那么弱小。 直到有一天，我心目中的“天”小心谨慎地跟我商量，寻求帮助时，她的坚强的形象轰然倒塌。随之而来的是我作为儿子的无限愧疚。我的这个妈，其实是个可怜人。她其实一生都很害怕，恐惧。别看她泛起个人英雄主义时，能跟流氓谈判。因为没有人能够保护她，即便是她虔诚跪拜的菩萨们，也保护不了。我总结的是，每个人的保护神只能是自己，问题是，我们要用一生的时间，拯救出那个真正的自己来。 伊始终是我头上的天，她强一点，最大的好处是让我没有在恐惧里成长，我没有因为某些恐惧而变得扭曲，贪婪，悭吝，或自卑等等，这已经足够。最为遗憾的是，我没有半分的回馈她给予的爱。她临走时不能开口，母子之情措不及防地戛然而止。也不知她是否知道我对她的理解，或者理解得对不对……
曹进军，男，生于1973年，湖北黄石人。向阳而行，留给别人的是背影。不喧哗，随心而写。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