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籍记赠》之一 1952 小孩子的大事 除了几件衣服、几本书,她几乎什么都没有……最后整理遗物,只见衣橱角落,悄悄藏着一只斑驳破损的 “红漆皮铜扣小拜匣”。 红漆皮 铜扣 小拜匣 妈妈1930年代末,跑到重庆曾家岩50号敲门,最终由徐冰、周恩来棋子般嵌入革命 的 “冯家三小姐”。她有着怎样的 “清教徒品性”呢 —— 妈妈曾很潇洒。1950年代初,当她被告知傅大庆的孩子均作为烈士子女由国家抚养的时候,她声言自己有工作能力,愿共同承担。后来,在她的动员之下,舅舅们不但献出了外公那所曾经的状元宅第、三进五间两跨院、数房聚居的四合院,还将堪称国宝的古玉“召工刀”、“周公发箍”、“秦公簋”等老人的多年珍藏,献给故宫博物院,弄得当时的北京市副市长徐冰亲自到我们家来致谢。 分到她名下的外婆的首饰细软,她也一样不要。她和我的继父一直在东北工作。1960年代,因为“整右派不发狠”而当了右倾分子的妈妈,终于请求调动,回到北京。我记得第一次造访她的家的情景。那一次,我真是大吃一惊。妈妈不是个讲排场的人,这我早有思想准备。但我万万没有料到,冯家三小姐叔懿的家,会徒空四壁到如此地步。 “首饰细软”于她,终生无缘。应该说,她没有类似杜十娘怒沉的妆奁,我也从未见她戴过任何一件饰物,哪怕并非炫富、只求美感亲切的戒指或胸针。 没了妈妈的我们姐弟,把它轻轻从衣橱底部掏出—— 一张用过的入场券啊——平安里游泳馆。当外婆的前往观赛之后,竟然攥着没扔,珍藏于小拜匣,近50年。 小拜匣底层压着的,是一封封纸质已然黄脆破损的信。里边有一张正规的朱丝栏八行笺,铺满了大小不一各种字体—— 内容简明扼要:当年在北京读小学的我,上来即报告致信缘由。接着,与正在抚顺忙“大工业”的“亲爱的妈妈”,正式商讨—— 我在北京碰到了牛妞和葉爸爸。他们说,你到广州去上学吧。我和四姨都同意这个意见,不知你的意见如何?请你快来信告诉我们,因为他们等着我呢! 此致敬礼 你的女儿 小庆 十一月九日 上 信里的牛妞,是比致信人年长半岁的葉向真,也即日后电影《原野》《风吹唢呐声》的导演凌子。 该信之落款:”你的女儿小□“。——第一批《汉字简化方案》要到三年后才公布,畏惧繁难的小庆,不知在哪里寻到了这个不入流自造变体广 支。 想来此信,是上述四人商定之后,由葉爸爸取出笔墨、铺开本来应属他自用的朱丝栏八行笺,当然还有砚池墨海……小庆哪敢碰管城侯?但那时候,11岁的小孩子自己也没有自来水笔吧——想来顺手抓起葉爸爸书桌上的就用? 大气的、拿得起放得下的牛妞紧接着附笔,楷书已然有模有样。 接着,是“健”。还有,参座。 四姨王健的故事,由我综合亲朋口传,外加她自己所述,大致如下: 1946-48年,认为即将解放天下的共产党人大兴奋。妈妈当时已经找到组织,在北平调处执行部/美国新闻处/图书馆当管理员。她回到家,即外公北平西四羊肉胡同合族聚居的大宅,竟然一家伙把自己兄、姐之子女七、八人,外加四妹——在日据的北平,英姿少年的他们,都曾协助傅大慶从事秘密的情报活动——全部送到革命队伍。 四小姐棍术 中国书协会员的童子功 接着,据说就是总司令请客。杯盏之后,客人撤去,剩下二人,就算成婚了。此婚姻维持了不过数月(数周?)。四姨自己在文革初期、在肮脏粗鄙的大小报泛滥之时,曾惶怖地对我说:“我们……真的……没有那个……“;而众革干之间传说的是:少奇同志到邓大姐那里诉苦:”这算结婚么?“ 邓妈妈于是判定四姨“有(精神)病”。会同同样有病的贺子珍,给一同发到大连休养。正忙着“大工业”的妈妈很不情愿地接受组织派遣,前往看护妹妹。我则作为“病人之小玩意儿”随行。 对这段撮合,凌子也记得。 当时,作为“参座皮包”(即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的她,常规随父到西柏坡(开会)。凌子记得—— 有一次路过一间小房,门从里边轻轻拉开。柔和女声传出:牛妞牛妞,进来玩啊,不记得小慶的四姨了。…… 而没过多久,当“皮包”再随爸爸到西柏坡时,同一间屋,同样柔和的女声:牛妞牛妞,进来玩,不认得光美阿姨了? 对“四小姐”这段遭际,冯家这边,没有一个人有过丝毫的失落。大家都知道,那地方,是常人呆的吗?您就算王“健”了,就知识、聪慧、历练、包容……外加随机应变与饮恨吞声……,光美女士经历的一切,够你冯季懿死过去十回不止吧? 时至1952年,组织安排她到已经迁至北京的俄专就读……。 再回到 朱丝栏八行笺 小庆那年11岁,正在北京华北小学住读(周末回舅舅家)。 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吃喝住宿、知识学养的攻修,更兼情感依托,融入或者嵌进哪里——是自己决定得了的? 小庆摊到了这样的命运。而对这样命运的定夺,应说,是葉爸爸。 在《我的四个父亲》里边,我曾写到—— 就心理而言,我不认为我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我觉得世上最残忍的事情之一,就是一个做母亲的,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别人家去寄养。 但在1952,还有接下来的几年,“养不驯”(这是叶参座对这孩子最后的定评)的小庆,不但享受到了无物质匮乏、无政治压迫、得以自在成长的环境,竟然有了就近观察沧白【叶宜伟 字沧白】叶元帅这样一个历史人物的机会。 仅以此桩最算不得事儿的朱丝栏八行笺为例,我们看到的,是他的爱(对自己的牛妞以及牺牲战友的遗孤),是他对孩子的信赖与放手,是他给人以机会、给人(哪怕小孩子)以自己做主之权利的旷达。 更难得的,是一个男人,在自身相当艰巨的时刻,表现出的淡定、从容,还有幽默—— 这回(1952)到北京,是他自己致信毛泽东之后,毛的措置。说是命他“因病赴京治疗和休养”,怕没有人不知道,什么病不病、养不养,扣在北京,才是要义—— 不过数月前,M把原本“埋头广东”的一批“封疆”召到中南海,名义上解决 “右倾”和“地方主义”,实则搬兵换将:方方遭点名,陶铸上位;陈泊、陈坤酒桌当场拿下,由谭政文取代......一片猜忌的阴云下,梅州叶参座喑哑叫出的,只是: “陈泊何罪之有?”, “主帅无能 三军受累……”, 历史已经证明,他们没有错。但在明遭褫夺的1952年 ,他心里不可名状的痛苦,或许还有深埋着的 “我就不信……”,怎么个去处? 再次被“准主公”(“第二代领导核心”)召到北京“治疗”,已是30年之后的1981初春。那时节,在精神上,他正从“丰功伟业”之后必然再现的权斗里脱出(告假十一届六中全会 ),回到他人生艰难跋涉的起点(或曰初衷)- 在依旧飘着(但未必高擎)红旗的广东特区,他一次次说的是: 南生啊(特区主任吴南生),我们家乡实在太穷了。你有什么办法没有?快想想办法,把经济搞上去。 这一年(1952),在朱丝栏八行笺上显示出的轻松慈爱,这要怎样的韬晦功夫? 妈妈亲笔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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