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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凤嬛 | “古梅草堂”的追忆——写在冯其庸先生诞辰一百周年之际

 慧然 2024-04-18 发布于广东

冬去春来,日月如梭,转眼冯其庸先生离开我们已经七个年头了,但有一些留存在生命里的东西,却是时间无法磨灭的。今年是冯先生诞辰一百周年,随着冯老故居纪念馆的筹备以及后续的开放,“古梅草堂”会逐渐为人们所熟知。在冯先生故居,可以了解冯老的生平事迹、学术成就,以及他的精神追求。值此之际,关于恩师的点滴记忆,落成小文以示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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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梅草堂”是冯老在北京通州张家湾芳草园住所的斋名,也是它众多的斋名之一。“古梅草堂”由陈增先生完成建筑设计,冯老亲自规划园林布局,直至入住后,一步步地完善,这个过程倾注了冯老很多的情感和心血,也体现了冯老在园林建筑与文化艺术融合方面,独具特色的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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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来张家湾,新房子刚刚落成,冯老还没有搬家,我跟着冯老一起来参观新房。

打开院门,眼前是一条笔直的石板路,尽头是粉墙青瓦,具有南方特色的二层小楼。大门左边还是黄土,右边有点植物。东南角栽有一棵梧桐树,隔着鱼池,北面有十几棵新栽种的牡丹,有的挂着两片叶子,有的还是光秃秃的枝杆。几个同来的小伙子马上提起桶给牡丹浇水,冯老和我们说:“牡丹有一个多月没浇水了,这次要浇足。”还说,“ 牡丹是肉质根,不喜水。一次浇足,一段时间内都不用浇。水不能勤,勤浇会烂根。”

后来,我也搬到了张家湾居住。那时,冯老家的牡丹已经生长的如火如荼、争奇斗艳了。我看了喜欢,也买了两棵,栽在我家院子里。冯老知道后,教我怎样侍弄牡丹,他说:“牡丹施肥在秋季。 十一月左右,你买点黄豆蒸熟,埋在牡丹根部附近,来年春天,根部把营养都吸收了,开出的花朵又大又漂亮。”

早些时,冯老还自己沤肥,他把蒸熟的黄豆,用水泡在花园墙角的缸里。写作累了,在园子里转悠放松时,顺便舀出来浇花。

冯老搬到张家湾初期,斋名唤作“且住草堂”。院墙外栽种了竹子,院墙内爬满了蔷薇和玫瑰,园子中横斜着两人才能合抱的古枫树桩。春天来临时,树桩抽出的枝条,发出郁郁葱葱的枫叶,造型很是优美。园中还有芭蕉、桂花、海棠、紫藤等一些植物。冯老从市区搬来张家湾幽居,心情很是愉悦,以园中景物为题,作了许多诗。比如自题小园:“千载青藤已着花,小园春色酽于茶,请君望月峰前坐,绿荫遮天老树斜。”

冯老家小园东面,书楼位置原来是花房,秋冬季节,园子里枝叶调零,正是花房繁茂之时,打开门就是扑鼻的香。进门靠左是一个长条水池,里面蓄满了水,水上飘着一个瓢。右手边有一个苔迹斑驳满是年轮、歪歪斜斜的老树墩,上面放着一盆苍劲的老梅。花房里面摆满了各种盆栽,桂花、兰草、松柏,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冯老每次来花房,就顺手拿起水瓢给每个盆里淋点水。

冯老喜欢竹子,院子周围栽种了许多竹子,无论冬夏,一片喜人的绿色,围绕着幽静的院落。他还给我讲过一个关于竹子的故事,说竹子这种植物与别个不同。很久之前,有一个人,家里只有一片山地,别人的地都种瓜果、蔬菜,卖了可以换钱,可是这个人却种了竹子。种下去第一年什么都没出,第二年地里也是什么都没有,一连四年都没有收获。村里人嘲笑他把好好的地糟蹋了,弄些没用的东西,什么都收获不着。到了第五年春天,他的地里一夜间钻出来满山遍野茂密的竹笋,原来这五年的时间里,竹子在地下发芽生根,把整个山的地下连成了网,把根扎实了,才从地面钻出来。他说:“这就像我们人一样,平时要默默地积累知识,基础打好了,总有一天,会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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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老喜欢梅花,逐渐从南方移植了一些梅花栽到园子里,斋名也顺理成章地由“且住草堂”改为“梅花草堂”。并作寻梅诗一首:“四面青山里,梅花是故人。雪晴风暂歇,倚杖看嶙峋。”

冯老的园子不大,却不拘一格,洋溢着一种不加雕琢的自然美。园中有序地竖立着几块高高低低,各具特色的景观石。草地上也状似不经意,散落着形状各异的大小石头,其中还有一些经幢(经幢是高低不一的石柱,或圆或方,上下排列,一层一层,浮雕着佛像)。墙边偶尔也会看到石碑(上面雕刻着大大小小、各种姿态的精美佛像或碑文)。冯老对园林的审美,颇有心得。一石一树,看似随意实则讲究,布局安排皆是独具匠心。这些散落的石头、经幢与花草树木之间的点缀相融和,不仅景物自然,还有一种“方寸之地,另有乾坤”的意趣,渗透出的文化氛围、艺术的气息,引人探索,耐人寻味。

后来,南方的朋友又为他寻来了百年以上的古梅,冯老高兴非常,如获至宝,十分爱惜。斋名马上改唤“古梅草堂”,自称为“古梅老人”。梅花树年代久远,一些树桩枝干,互相缠绕生长,以此珍稀的特点,斋名有时也唤作“连理缠枝梅花草堂”。冯老兴奋之余,特地为此题记并赋诗:“尹学成君自徽州得古梅三树,皆数百年物,其中一树,连理缠枝,诗以记之。尹君赠我古梅枝,柯似青铜干铁螭。连理交缠称异木,土花斑驳百年姿。长成幽谷无人识,移到京都认伯夷。此地原无周粟食,奇峰伴尔好安之。”之后冯老又陆续寻来几株,共六株古梅,遂又更名“六梅草堂”、“六梅老人”,并篆刻印宝记此。

冯老的梅花有些品种十分奇异,有绿梅、红梅、白梅、双色梅,双色梅是一棵树开两种颜色的花。比如去年开红色的梅花,同一棵树今年大部分还是红梅,却有几个枝条开出白色的梅花。冯老对梅花的习性非常了解,他说:“梅花不喜水,但又缺不了水,它喜欢湿润的环境。北方干燥,经常几个月不下雨,需要经常往树干上喷点水,让它保持湿润。”有一次请来的园林工人给树木剪枝,北方人不懂梅树的特点,把梅花的残枝锯掉了。冯老过后看到,痛惜连连,直说“可惜,太可惜了”!老先生说:“梅花的味道就在残枝上,那么漂亮的造型,那么粗的枝干,是已经生长了许多年才留下的,剪掉太可惜了。”后来总要嘱咐,剪枝时千万不要动梅花的枝干。

梅花盛开时,冯老时常会提到无锡老家的梅园,他说,“在老家时我每年都会去看梅花,开起来好大一片,非常美!现在嘛,好多年没去了,你有时间一定要去看看。”看到梅花如见故人,梅花赋予了冯老对家乡的美好回忆和浓浓的思乡之情。

有了古梅,冯老经常徜徉在梅花树下,以梅花为题,画了许多梅花图,做了许多梅花诗。如今那些诗句,犹在耳畔:“闻到梅花誉国芳,冰肌玉骨斗严霜。洪荒历尽千千劫,赢得人间第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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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老家进屋门,一楼东面南屋是大画室,有一阶段,冯老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这个房间伏案,写字画画。“冯其庸九十诗·书·画展”的书画作品,皆在此处诞生。汶川地震时,冯老以八十多岁的高龄,在这屋里连续写了几天,捐赠了几十幅书画作品,直到累得躺倒。

金丝楠木大画案在靠窗下的屋子正中,桌案右角一块呈自然形状的漆黑色大石砚,石砚上摆放着红色的大南瓜,旁竖大笔架,并有砚、墨、毛笔以及玲珑光滑的石头等一些物件,东墙、北墙各一排书柜,里面是书画艺术方面的书和画册,间或塞满了冯老淘来的一些瓶瓶罐罐、汉瓦、佛龛等古朴的各类古董。窗边常年吊着几个形态秀气的风干葫芦,墙上挂着“宽堂”的匾额。冯老座椅面西背东,背靠书柜,写字画画。若是遇到投缘的朋友,冯老兴之所至,也会当即挥毫泼墨。多年以来,我每次带着作品过来,也是必到这个屋里的画案上展开,冯老都认真细看,有时提一些建议让我带回去修改,有时会留下题字。记得有次临得一幅唐寅的“四美图”,冯老觉得很有韵味,曾题诗一首:“依然学士旧风流,翠黛簪花艳满头。袅娜腰肢纤又瘦,弓鞋细步惹人愁。”他常说:“你要多临多看,看就是学。看古人的东西,即是'以古为师’。古人的东西能千百年流传下来,是没有道理的,看多了才能领会,领会了就能融会贯通。”还说“人生就像是登山,登上一座,还有一座,目标总在前面的那座高山上”。

一楼西面南屋,是一间会客厅,南窗下并排放着几个明代风格座椅,东面靠墙也是一排书柜,靠北墙是长条沙发,前面一个条形小几,西面靠墙一长条案,案上有磁瓶、奇石等摆件,角落有花几,几上瓶中插着水竹。条案前对门并排放着一对单人沙发。每逢有客人来访,冯老与夏老师即坐在此处待客。一个个春夏秋冬,我也常常坐在这里,与二老讨教、聊天。

冯老家里眼之所见,都是《红楼梦》贾探春口中“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艺术品,走过路过使人流连上二楼拐弯处,有菩萨头像双目微垂,唇边一抹慈祥,安静地看着来访的客人。秀气的太湖石乖巧地立在一旁。

二楼楼梯口迎面是一排书柜,书柜前立着半人高的石佛像,右手阳面大房间是大卧房,里面靠东套间是冯老的小卧房。大房间进门右手,矮柜旁边放置一个大躺椅,旁边总是摆着很高的书和手稿,冯老坐在躺椅里面,伸手就能拿到。冯老晚年,白天的一大部分时间,在这躺椅上看稿,有时呈半休息的放松状态,看累了就闭眼休息一会儿。他的许多书稿标注、校对等也都在这里完成。初春时,此处的视角,刚好能看到窗外海棠初吐的芳姿。如果冯老身体不舒服,有相熟的客人来访,也会邀请来楼上见面。冯老后期,腿疾使他行走困难,多数时间都在这躺椅上度过。我眼前时常浮现冯老生病时,陷靠在躺椅里,还坚持一手举着放大镜,一手举着书稿看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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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我上楼看望他,冯老靠在躺椅里,脚平放在前面小踏上,腿上搭着毯子(因为冯老年轻时腿受过伤,神经受损,冬夏腿都冷。所以冯老坐着时,常年都盖着毯子。医嘱说为促使血液循环,建议冯老坐着时腿脚要抬高)正举着几页纸在看,他告诉我说,这是刚写好的文章,在读。他说:“写文章最基本也最重要的一点是,要清楚自己想表达的意思,要让别人看的懂,文字的语句要通顺。有了思路,写出来,再一遍一遍读,最后觉得没问题了,才可以。”由此说到当年住在张自忠路时,冯老画好画,拿到张正宇先生处请他指教,张正宇先生说,放我这吧,挂一段时间,如果挂得住,就行,挂不住,就不行。过了一段时间,张老先生给了回话,说,你的画耐得住看,可以。冯老说:“画画和写文章都是一样的道理。”每次来看望冯老,我坐在躺椅旁的小凳子上,有时他会讲起小时候家里很穷,以南瓜充饥,还经常饿肚子,夜半听到母亲的啜泣声,讲幼年时生活的困苦(冯老书房'瓜饭楼’的命名)即来源于此;还会讲他几次辍学,一直不放弃读书,参加革命的经历;有时会讲自己下放到五七干校时,利用一切休息时间,外出考察中的趣事,讲述多次寻访《浮生六记》中陈芸墓地的经过,讲与周怀民、唐云、朱屺瞻、顾廷龙等先生的交往轶事;讲吴梅村、蒋鹿潭、又讲纳兰性德诗词等。说到高兴处,也会信口吟诵一段诗词,还说现在都记不清了,都是过去读过的,这些谆谆教导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

冯老在“古梅草堂”度过了二十余个春秋,在这里写作完成了《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以及《瓜饭楼丛稿》等大量的学术著作。他的学术成就并不止于对《红楼梦》的研究,在此期间,他还继之前未完的心愿,多次赴新疆考察。在76岁高龄时冯老发现了玄奘取经回国的山口古道,此古道为玄奘回国后一千三百五十五年来的第一次被发现,轰动了中外学术界。冯老还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三次大型书画、摄影展览,出版了大西部摄影集《瀚海劫尘》和书画作品集。冯老一生足迹,踏遍了祖国的许多山山水水,通过实地考察和文献检索,撰成《项羽不死乌江考》等成果,解开诸多历史难解之谜。他的人生一直在行走,在无休止的探索中追求,正如他自己所说:“老来壮志未消磨,西望关山意气多。横绝流沙逾瀚海,昆仑直上竟如何。”

有感于此,我创作了一幅“古梅草堂”图,把冯老生活的状态、生活的环境如实展现。也是通过绘画的形式,把恩师生活的痕迹留在“古梅草堂”。希望人们在参观故居纪念馆,怀念冯老的过程中,不仅仅感受“古梅草堂”外在环境的美,更能领略冯老的精神世界,如他经历的坎坷、学术上的求知探索、涉猎的领域以及他豁达豪迈的胸怀,与之产生文化的交流和艺术的共识,学习冯老身上那种百折不挠、勇往直前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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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红楼梦学刊》2024年第2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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