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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 门 荤 豆 花

 古蔺同乡会 2024-04-19 发布于四川

         江 门 荤 豆 花        

作者|陈大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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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0年代中期到2000年代初10多年间,川南古蔺叙永两县民间流传着一句顺口溜,“古蔺的酒,叙永的猫,江门的荤豆花”。

  顺口溜中三个角色分别为酒、猫与荤豆花。

  首先出场的是以郞酒为代表的古蔺酒——1984年,郞酒金榜题名成为国家名酒后,古蔺便蹭郞酒热度发了酒疯,平地窜出十多匹嗨了大力丸与摇头丸的“狼”,疯狂弯道超车——酒瓶上都一大“郞”字,右下角再配一小字或馨、或醇、或乐、或渡之类。以假乱真到登峰造极的,当数挂靠文化系统下面的一个酒厂。搞策划的江湖人称“烂肚皮”,他将酒取名“郞洒”,“洒”字用古体篆字,瓶形颜色又高仿郞酒,乍一看与郞酒就如一个妈生的,这叫“两脚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那些从没到过古蔺的外乡人自然就一脸懵逼。这鸟酒厂还受“茅台郞酒是姊妹酒”的启发,脑洞大开搞出了“贵川茅合”,用的又是草书,恍眼一看,就成了“贵州茅台”……有识见的古蔺人将这种一窝蜂抄作业斥为“跟着洋人造反”“还没学爬就学走”,并将那些个假郞戏谑为“野狼” ……俱往矣,“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郞酒虽然一度被摹仿,但从未被超越,而今居然以“赤水河畔两瓶最好的酱酒之一”名头,如日中天笑傲江湖。

  现在下场的是“猫”——这是川南民间对涉色情女子的地域称呼,说白了就是旧时娼妓。如果说一个人打猫,就是说他嫖娼。由这说法还出了“耗子撇手枪,起的是打猫心肠”的歇后语,用以讥讽一个人起不良之心,生了歹意。之所以说“叙永的猫”,并非地域歧视,而是因叙永那年月涉色情女子相比他地多——1990年代中期,泸州倡导“思想要空前解放,环境要空前宽松,政策要空前灵活'’的三个空前。下面就乱钻了这“空前”空子念起歪经,叙永由此出了不少色情卡拉OK厅,被称为“荤卡拉”。城里自然有,特别夸张的是出县城北门往泸州方向公路两旁连绵几公里,一到晚上“荤卡拉”音乐妖娆,门头灯光挤眉弄眼。有消费才有市场,当年曾有一个段子,一“猫”在电视上看到一个人物暗自惊叫,“这不就是前晚我坐台的王老板吗,跟班结帐时还要了餐饮发票,怎么又姓张了?”没过多久,这“王老板”因贪腐被查处。“猫”知道后第一时间严正申明:不是我告的,一切责任在他!

  现在,请用掌声、尖叫声、欢呼声,欢迎本文主角“江门荤豆花”隆重上场。这荤豆花并非豪门出身,就一寻常草根——将石磨豆花与老坛盐酸菜、土猪精瘦肉片、鲜蘑菇、蕃茄、猪大骨汤 “一锅煮”,出锅洒上姜末与葱段。蘸水则用油酥糍粑辣椒,加入木姜油或生菜油与花椒油。因此种做法起源叙永县江门镇,又用猪骨汤煮,故名“江门荤豆花”。叙永有一首打油诗这样写道:“江门豆花一大怪,添油加醋煮酸菜。和尚尼姑都喜爱,爽坏国人与老外。”连大名鼎鼎的央视也放下身段屈尊加持,将它弄上“舌尖上的中国”栏目走星光大道。

  江门荤豆花与同样上了“舌尖上的中国”的古蔺麻辣鸡好有一比。就像古蔺县城到处都是麻辣鸡摊子一样,江门场镇上的荤豆花馆子也是一家挨一家,连出场镇10多公里长的江门峡公路两边也随处可见。江门荤豆花之所以如此莺歌燕舞,是由于1990年以前,从古蔺和兴文到泸州的车,都必须经过江门场镇和江门峡。其后,贵州大方到泸州纳溪的大纳路兴建,公路虽绕开了江门场镇,但也要从场边经过,依然要走江门峡。而且由于这大纳路是西南出海大通道,不仅泸州,包括成都重庆跑贵州、云南、广西、广东的长途客运大巴车与货车,也要走这路。俗话说山朝水朝不如人朝,车多人多,江门荤豆花想不繁荣昌盛都不行。

     有句话叫“墙内开花墙外香”。认真说起来,古蔺人对江门荤豆花的情感依托甚至超过叙永人。原来的老路321国道是石子路,路窄弯多坡大,车辆自然跑不快。大纳路虽是硬化水泥路,但因车多,尤其是古叙煤田开发后重车多,路面管不了半年就轧出坑洼,一年四季都在修补,车子依然跑不起。所以,由古蔺到泸州,客车货车基本上要6个小时,小车也要5个小时。上午无论是从古蔺还是泸州出发,到了江门这个中间节点,正好是肚皮饿了想吃饭的点,便都要打卡江门荤豆花。

  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古蔺人——出门求学的学子、回乡探亲的兵哥哥、企业采购人员与进货的个体户,以及到泸州成都重庆办这事那事的各色人等,都有共同的记忆,到江门下客车吃饭,一人两元钱,一碗荤豆花,饭随便吃。身上宽裕的,还可以要一份热气喷天的烧白,好像也是两元。

  客车驾驶员应该也记得,在哪家馆子停车,他就是那馆子的贵宾——跑堂店小二会将他与押车的售票员引进小厅,一包烟,一大碗荤豆花,外加两荤一素小炒,扛扛的“厅级待遇”,让一众乘客流着口水羡慕嫉妒恨。

  有一古蔺县领导曾戏称江门是古蔺第三招待所——那时古蔺县委与县政府各有一招待所。那些配了小车的县委政府机关、科行局、乡镇、企事业单位与率先发富的私营老板,都是江门荤豆花的铁杆粉丝。一来二去,那场镇边“曾德华荤豆花”餐馆老板娘居然熟悉到这样招呼, “王局长来了呀” “赵书记来了呀” “汪经理来了呀”“罗大老板来了呀”——“曾德华荤豆花”是江门荤豆花最早创建者之一,味道自是资格正宗。大纳路开通后,又率先从逼促的场镇搬到大纳路经过的江门峡口桥头,修了门面高大的餐馆,门口大坝子又好停车,还免费冲洗。主打荤豆花之外,又增添了苦芛烧黄辣丁、大竹芛烧鸡、爆炒猪肝猪腰猪肚、山野葱拌侧耳根等特色菜品,很对这些不差钱的主顾味口。

  顺便一说,“曾德华荤豆花”红火几年之后,“牟氏荤豆花”在接近江门峡出口处又异军突起,其味道也好的不要不要的。加之此处举目野山野水,又得几棵黄桷树掩映,说不出的优雅清宁,即便三伏天,也有一番清爽,自然就有不少吃公家饭与钱包胀鼓鼓的食客移情于此。有趣的是与“曾德华荤豆花”一样,也有老板娘主厨,一个快人快语,一个白晰温婉,时人誉之“江门峡双娇”。

02

  当年江门因荤豆花而掀起的“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热闹景象,一个就读于重庆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的古蔺后生,曾有过这样的意识流诗意发散——那是1989年初春,他站在南宋人王象之《舆地纪胜》一书中说的“横石中流,束水如门”江门峡,看着青岩山一山如火桃花、春风中青青翠竹、唱着山歌犁田的农家汉子,听着身边汽车喇叭声、豆花作坊“依呀”石磨声、永宁河中流水声,他的思维进入了幻听幻视状态——青嫩春芛钻出泥土,木姜树吐出小白花,油菜花黄了路边也黄了山上,黑毛猪在圈里嘻哈打笑;夏天灼热的阳光下,蕃茄涨红,辣椒光合作用出辣素;黄豆在金秋炸裂,鱼在金色的水中跳跃,青菜在山土中吮吸冬天霜雪……这些千年百年生于斯长于斯的精灵,响应荤豆花吹奏的集结号,从云端上跳下来,跳入石磨,跃进大铁锅,登上餐桌,香气飘向南来北往人肠胃,汇入大车小车喇叭声中,俨然就是一曲天人合一的春天交响乐……他后来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诗人,但自嘲诗作脱不了荤豆花气味。  

稍逊风骚的是,这个赤水河畔大山中的古蔺学子专业不是历史。在他天马行空的意识流中,少了对江门荤豆花起根发角的探寻一一关于江门荤豆花的来历,有多种说法。郎酒掌门彭追远先生从“沈豆花”老板沈老妈子那里听说的来龙去脉,应该比较靠谱。整个1990年代,彭厂长时常奔波大江南北,来回大多要在江门刹一脚,进场镇吃荤豆花,并只认“沈豆花”。一次就问起荤豆花来历。沈老妈子说,文革刚结束时经济还不发达,客车途中吃饭大多是在叙永县城或是纳溪上马镇。她经营的小饭馆,主卖几角钱一碗的素豆花,还有用回锅肉料切片与盐酸菜、豆芽、叶子菜一锅煮的“一锅熟”,外加小炒。客人大多是过往货车司机。一个赶场天下午,来了同行两车,司机要了“一锅熟”,吃了不够喊加肉。但肉已卖完。司机见大铁锅中还有几砣豆花,就叫放进肉汤煮吃。一筷子进口,大呼“安逸!”之后再来时,直接叫“一锅熟”里加豆花,还将这吃法向同行推荐。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就有了名声在外。沈老妈子又不断加以改进,将回锅肉料改为瘦肉片,还加入鲜蘑菇、蕃茄与苦芛,油酥糍粑辣椒蘸水中又加入木姜油,于是就成了现在的样子。这其中,一些货车司机也提出了不少建议,比如,就建议用“荤豆花”作菜名,区别于他处素豆花——历史的真实可能就是这样,20世纪1970年代末期,江门一个经营小餐馆的普通妇女,与过往货车司机共同创作了川南餐饮奇品“江门荤豆花”。这就像许多长篇小说开篇第一自然段都很平实一样。其实,这也证明了一个伟大论断,有些历史肯定是人民群众亲自创造的。

  插说几句题外话,那沈老妈子一提谈起彭厂长,就满脸敬服——没名酒大厂长架子,说话平和近人。吃又俭省,是个懂得过日子的人,断不点鸡鱼,说到江门就是来吃荤豆花的。如果只司机和他,就点一个荤豆花,一个小菜;如果同行五六人,就要一大盆荤豆花,一个素菜,一个凉拌菜,加炒一个回锅肉,并要大家把汤也喝完,说吃了不可惜,吃不完浪费可惜,糟蹋吃食天打五雷轰。有一次彭厂长听她说过几天要生,还送了两瓶郎酒……

  相比之下,“曾德华荤豆花”跑堂的店小二说起某些食客吃相时,就颇为不屑。那店小二是大二假期勤工俭学,说起事来头头是道——有的派头好像背上背着一座矿山,就两三张嘴,硬要点一桌子显排场,个别菜只动了几筷子;有的带着一屋老小狂吃,只是吃完要喊开票,这叫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结帐一般是司机,有的以为自己也是好大一匹奶奶菜(奶奶菜为古叙山区出的一种叶片上凸起状如乳头小包的大叶子青菜),吆喝拿好烟也开在发票中——该吃吃,该拿拿,共产党买单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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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妈子与店小二的臧否言说,只属茶余饭后,当入明代状元杨升庵在泸州长江边的旷达,“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500多年前,杨状元谪戍云南永昌卫三十年期间,曾多次往返江门峡。只是当年他肯定没想过21世纪初,会有纳黔高速横空出世。因了这条高速,江门这个自三国时始就以水陆驿站著称的古镇,会经历创痛式的变迁。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随着2011年叙永县城高速开通,江门场镇与江门峡被高速路摔在几公里外,突然就被边缘化,荤豆花馆子们也由此式微,成了白居易笔下 “一朝春尽红颜老,门前冷落车马稀” 的琵琶女——走高速的客运大巴车,按安全行车规定,只在服务区休息吃饭加油。自驾车从古蔺到泸州只需两小时,如果不是饭点,也不会拐下高速打卡江门。对于江门荤豆花来说,高速公路上穿梭往来的车辆,就此成了没一毛钱关系的路人甲。

  还好,天无绝人之路,纳黔高速在江门开了一个出口,当地政府与开发商合作,在出口处打造了古色古香的“江门古寨”文旅项目,江门场镇与江门峡中一些荤豆花店便移民到了古寨。打头的居然又是 “曾氏德华荤豆花店”,赫然悬挂着“泸州市非物质遗产传承人”牌子。生意居然出奇好,热闹时每天营业额上万。一到中午,店前坝子停满车,店堂里十几张桌子坐满食客,接客的店小二还要上窜下跳吆喝招呼新来的车。

  酒好不怕巷子深,是好东西,自有忠实粉丝。一经常自己开车到泸州重庆进货的小老板说,吃习惯了江门荤豆花,已经上瘾,来回都要算好饭点,拐下高速饱口福。味道当然不摆了,上菜又快,只要几分钟,当地产的稻米做的甑子饭也受呑,价格还便宜,几个人吃下来,百多块钱就搞定。这个小老板的话,基本代表了当年出入江门的古蔺老脸嘴们的心态,其中也包括曾在“江门峡双娇”打进打出的食客——估计这些人就是捧红“曾氏德华荤豆花”的基本盘。锦上添花的是,通过他们以老带新,吆喝摆车的店小二就连绵不绝地迎来N多新面孔。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在成都重庆定居发展的古蔺人,我心依旧荤豆花,出门上车就开始念叨昔日怀揣大学录取通知书,雄姿英发过江门时第一次吃荤豆花的呼儿嗨哟——如今还乡,自是特意要拐下高速路寻芳当年,颇有“种桃道士今何在,前度刘郞重又来”的沧桑与豪气。就有一四川大学教授吃后意尤未尽,拿着本子枉驾下问大厨,详细记下了荤豆花烹调全过程,并在店里买了食材与油酥糍粑辣椒打包回成都,依葫芦画样制作,还呼叫了几个古蔺老乡来分享。只可惜众人吃后都有遗憾,“少了当年味道”。

  少了当年味道,当然有教授手艺不过关的原因,但往更深层里说,应该是江门荤豆花离开了江门就会走样。曾经有一在江门峡中将荤豆花做得风生水起的当地人,在高速路开通后,就雄心勃勃到重庆一热闹地段另起炉灶,还将江门荤豆花的酸菜等原材料,甚至制作豆花所需的山泉水,都运到重庆。做法还是那做法,手艺还是那手艺,可就是与江门的味道差了点火候。不仅没得到太多食客青睐,连他自己也心虚,没多久就卷了铺盖回江门洗脸洗脚上床。

  如果说成都重庆与江门隔得太远,做出的荤豆花有偏差还情有可原。但就怪了,那叙永县城离江门只几十公里,算得上是本乡本土,然而“十里不同天”,江门人在叙永县城做的荤豆花依然失真。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特色。就像要喝真资格的郎酒,只能是赤水河畔二郎滩生产的一样。众多事例证明,要想吃正宗荤豆花,就必须用脚投票,亲自扑爬礼拜到江门,这或许就是江门荤豆花的犟牛脾气,也可以叫作人格尊严。下细想来,这天赋异禀的荤豆花,应该是老天爷专门赏给江门的一碗饭——只此一处,别无分店!其实这个道理,几千年前中国矮哥中首先上史书的晏子就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后记:

天意从来高难问,世间万物,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郎酒与荤豆花用时髦的话说,就是地理标志产品。来自原产地的特定自然与人文因素,就成了它们身上永生的胎记。

想那郎酒财大气粗,要想在成都重庆建个分厂,只是分分钟的事,但就不建,因为建也白建,造不出原汁原味的郎酒——郎酒如同一棵树,根在赤水河畔二郞滩,树挪要死。江门荤豆花的根也在江门,而且只能是江门。这个根就是由水质土壤海拔气候等所谓山川灵气与天地精华合成的生态磁场。如果没了这个生态磁场加持,郎酒与江门荤豆花就会如丟了精气神的背井离乡浪子。这就有些谙合西人黑格尔的地理环境决定论与中国哲学的天人合一,甚至还可与古希腊神话中大力士安泰俄斯的命运相类比——安泰俄斯是大地女神盖亚和海神波塞冬的儿子。只要脚不离大地,他就能从母亲身上获取无穷的力量战胜对手。可惜这个秘密被英雄赫拉克勒斯发现,在两人决斗中,赫拉克勒斯将他举到空中,从而彻底终结了他的不败神话——安泰俄斯命运悲剧,就是离开了大地。


文字|陈大刚

图片|叙永政府网、叙永融媒、叙永摄影家协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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