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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觞一咏之间畅叙幽情——王羲之《兰亭集序》文本细读(上)

 陈会设 2024-04-19 发布于安徽
一觞一咏之间畅叙幽情
——王羲之《兰亭集序》文本细读(上)
/陈会设
          
01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这一段文字集中描写了兰亭集会的时间,地点,目的和人物,并无过多内容可以介绍。但是,如果引入其它文本进行比较,还是有一些东西可讲的。
          
首先,从物理意义上来讲,一切时间都是平等的,并无重要与否的高下之别,但是跳出具体的场景之外来看,一定会有一些时间因为某些特定的原因而区别另外的一些时间,无论是个人成长的过程以及历史文化的形成,概莫能外。
正如茨威格在《人类群星闪耀时》一书的《前言》所说:
没有一个艺术家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在一刻不停地做艺术家。他得以创作的一切体现特性的作品,一切持续长存的作品,总是在灵感迸发时的少数罕见的时刻完成的……这种时刻在个别人的生活中和历史的进程中都殊为罕见。我把它们称之为星光灿烂的时刻,因为它们像耀眼的星辰,闪耀在转瞬即逝的夜空之中。
          
“永和九年”就是这样一个特定的年份,这一年暮春之初的三月三日就是这样一个特定的时日,因为一次聚会,因为一场醉酒,半醒半醉,酒酣耳热之际的王羲之提笔捻纸,一气呵成,写下了一篇名为《兰亭序》的手稿,作为这次宴乐诗文的序言。
此时的王羲之也无法想到,他的这份一挥而就、多有涂改的文字,会成为国人世世代代传诵的名篇,他的这篇书法作品会为后世提供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坐标。因为酒醒之后,面对这幅《兰亭序》的手稿,他反复重写了数十百遍,都无法达到最初版本的那种令人惊艳的水准,正如何延之《兰亭记》中所写:“及醒后,他日更书数十百本,无如祓禊所书之者。”    
所以,我们应当记住永和九年,记住暮春之初的这个日子,记住王羲之提笔作文的这个特别的时刻,也当努力去创造属于自己生命的灿烂时刻。
          
其次,来看兰亭。
在王羲之的时代,他们之所以会聚于这座位于绍兴城西南兰渚山下的亭子,是因为春秋时期越王勾践曾在此植兰,汉时又曾设驿亭于此。而今天,兰亭之所以扬名天下,恰是当初因为仰慕而聚集此处的王羲之,当初之所以扬名的原因反而为人所忘却。
这,便是历史的奇妙之处。
          
再说“修禊”,这是王羲之他们此次聚会的外在理由,而从行文来看,古时“修禊”之为“祓除不祥”的本初意义似乎已经被遗忘,所谓的修禊,已经演变成为一种单纯在大自然中的欢乐聚宴的形式。在感受自然清新美妙的同时,置酒杯浮于水面之上,饮酒赋诗,与同游者共享快乐的这种娱乐,反而为后世争相仿效。
          
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八个字的背后亦有深义,比较西晋文学家石崇写于公元296年的《金谷诗序》便会明白——
余以元康六年,从太仆卿出为使,持节监青、徐诸军事、征虏将军……时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当还长安,余与众贤共送往涧中……凡三十人,吴王师、议郎关中侯、始平武功苏绍,字世嗣,年五十,为首。    
          
在石崇的文字中,详细罗列了自己和与会者的显赫官衔,而《兰亭集序》对于自己和客人的地位只字不提,倘若由石崇来写,定会作如下交代:
王羲之作为当地最高行政长官,是会稽内史,亦是琅琊望族王氏之后;名士孙绰,才华横溢,官至散骑常侍;政治家谢安,封庐陵郡公、官太保都督;还有赫赫有名的战将王彬之;其余多是主簿、参军、山阴令、侍郎这样的名流,皆非等闲之辈。
然而,王羲之不但没有介绍他们的官位,甚至与会者的姓名也皆略去不提。
这既是行文之简洁,又可见作者风骨之高俊。

       

02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
表面来看,这段景物描写并无奇特之处。想要见得其妙,需得借助他人描写江南三月之景的文字对照来读: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丘迟《与陈伯之书》
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世说新语·言语》
          
江南三月,自然之中,山水之间,该是怎样林木葱绿、鲜花吐艳的场景,可谓是“姹紫嫣红开遍”,然而在王羲之的笔下,那些热烈浓艳之景全然不见影踪,作者所写不过山、水、林、竹、天、风而已。写竹,亦只言其修而不言其绿;写水,亦只言其清而不言其碧。这是色调的淡雅,也是王羲之心境的淡雅。    
这简洁淡雅的文字景物背后,正是作者情性的体现。
          
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先来看“一觞一咏”四个字。
说起饮酒,最重要并不在于酒,与何人、在何地饮酒,反而至关重要。
比如李白曾经写过“开琼筵以坐花”(《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两人对酌山花开”(《山中与幽人饮酒》),“明宰试舟楫,张灯宴华池。”(《秋夜与刘砀山泛宴喜亭池》),花间饮酒,山中饮酒,水上饮酒,与幽人隐士饮酒,各有情味。
          
王羲之与当时的那些风流名士一起在山水之间,以曲水流觞的方式来饮酒,当然值得大书一番。然而,在此处,饮酒并非最为重要的事情,正如李白《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所云:“不有佳咏,何申雅怀”,饮酒之后当然还要赋诗,如此方才可以称为雅聚。
再进一步来看,饮酒赋诗又都可以退居其后,最为重要的便是借助这样的方式来“畅叙幽情”。
          
关于“幽情”有以下解释:
《现代汉语词典》:深远的情感,例如发思古之幽情。
《古代汉语词典》有两个解释,一是指深情;二是指郁结的感情。
人教版《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即老版教材解释为:幽深内藏的感情。
而现今的教材则释为深远高雅的情思。    
就以上观点,可以让学生做一个选择,并说出自己的理由。
          
在笔者看来,“幽情”更多的是指那些轻易不愿袒露因而深藏内心的细腻幽微的深情,那是一个人幽微的心事,是他深远的情思,很多时候,这样的情感因为无人分享而只能独自消化。
而在此时此地,这样的情感居然能够得以尽情畅快、无拘无束的抒发出来,这是一种怎样难得的可贵。
《晋书·王羲之传》说:“羲之幼讷于言,人未之奇。及长,辩赡,以骨鲠称”,能够让时年五十岁的王羲之抛下长史的身份,不惧骨鲠的性格来畅叙幽情,更可见出这份尽情叙说的奢侈。
          
想想如今,除了天气冷暖的寒暄,除了车子、房子、裙子、票子之外,我们有多久未曾体验过与人言说心事的快乐了。
这就是现代人的孤独,也是现代人的悲哀。
行文至此,忽然想及木心先生《云雀叫了一整天》中两段文字:
忽有谈话的欲望,环顾阒无一人
我有十二年不说话的黄金记录
          
03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对我来说,这一句中有一个巨大的问题难以理解。
“信可乐也”中的“乐”字到底落实到何处——
              
倒推过来,王羲之之所以感到快乐,有两个的原因,一是“足以畅叙幽情”,一是“足以极视听之娱”。
前一个“足以”,我们已经解释的够多了,下面来看第二个“足以”。
          
“极视听之娱”,是指极尽视听的乐趣。
你看石崇在金谷园中聚会的时候“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如此可以算得上听觉的满足。反观兰亭集会,连“丝竹管弦”的音乐之声也无法听见,王羲之所见不过天地万物,所听不过潺潺流水,那种极尽之情,满足之乐又在何处。
          
其一,此处天宇清朗,和风吹拂,高山流水,林木摇曳,自然是具足圆满的。在这样高旷寥廓,生生不息的自然之中,人置身其间,似乎忘却了自我,与物同化,生命意识渗透在深邃的宇宙精神之中。
于此同时,人世的是非纷争,荣辱毁誉全都变得虚幻而微渺了。烦虑顿消,心境澄明之后,在意识到社会性的存在之后,人同时开始独立的面对整个宇宙,正如庄子所谓“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其二,是在对自然的俯仰之中,眼力得以纵展,胸怀得以开阔、驰骋,在这种外在空间的拓展中,人的精神也获得了解放。正如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山水虚灵化了,也情致化了。
人的快乐和满足,有时来自物质,有时只是某种欲念与渴求在与自然的交融,在于他们的畅谈,在忘我的心境之中便可获得。
而这超越了具体物质之上的满足和快乐,在兰亭,在与众人的一觞一咏之间,畅叙幽情之时,得到了真正的完成。 

作者相关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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