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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今天我们为什么还需要文学

 居鲁思 2024-04-20 发布于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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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以上内容非正文——

写作教程

今天以一个作家的身份发表意见,已经没有多少光彩可言了。即使前边加上“著名”二字,也增加不了多少荣耀。时代走到了21世纪的今天,作家头上的光环已经黯淡。准确地说,不是黯淡,而是作家头上的光芒,被更强得多的光辉给遮盖掉了,或者说得通俗一点,是给比下去了。

遥想当初,作家是一个多么神圣而光荣的称号。一名普通的文学爱好者,如果能写出一篇小说,一首诗,发表在省报省刊上,受到好评,就很有可能改变一生的命运。一名村小教师,在省市报刊上发表一篇作品,引起注意,很快就调到县文化馆,几年之后,又调到地委宣传部,再过几年,成了宣传部副部长。这类事情,在当时并不少见。

还有经济上的。经济是基础。一般人以为,搞文学的人,清高得不得了,走路都在想“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别的一概不问。其实作家也想钱的,不过不直接叫钱,叫稿酬,稿费,更文雅一点,叫润笔。自辛亥革命后至共和国建国前,作家大多数都是自由职业。那些知名作家,虽然每本书的开印数不多,但是版税高达20%,维持中产生活绰绰有余,完全能成为中产阶级。

如鲁迅。某位知名作家2005年曾著文统计,鲁迅前期(北京时期)是以公务员职业为主,14年的收入,相当于人民币164万元,平均月收入9千多元;中期(厦门广州时期)专任大学教授,年收入相当于人民币17万5千元,平均月收入1万4千多元;后期(上海时期)为自由撰稿人,9年收入相当于今天的210万元,平均月收入相当于今天的2万元以上。他作为自由撰稿人的年收入,超过他作为公务员年收入的两倍。据这位作家估计,鲁迅一生总收入相当于今天的400万左右,成为名副其实的“中产阶层”。从公务员到自由撰稿人,他完全依靠自己挣来足够的钱,超越“官”的威势、摆脱“商”的羁绊。钱,充分保障了他在北京四合院和上海石库门楼房的写作环境,是他坚持“韧性战斗”的经济基础。使鲁迅能在残酷无情的法西斯文化围剿之中,自食其力,自行其是,自得其乐,坚持他的自由思考和独立人格。

又如叶圣陶。1935年,他和别人合出了一本书,分得一半稿费,在苏州十全街滚绣坊青石弄买了一块地,建了一个园,即现在的叶圣陶故居。故居东为大门,南为湖石花木小院,北为四间一排中西式住房,前有方砖长廊。西为一排披屋。解放后叶圣陶把这个院子捐给了《苏州》杂志社办公用,杂志社还在里面建了新房,可见规模之大。

共和国初期,1957年以前,稿费标准很高,作家完全能够靠稿费为生。以当年最年轻的作家刘绍棠为例。这位神童作家,13岁发表第一篇小说,17岁出版第一个短篇小说集《青枝绿叶》。他还是中学生的时候,语文课本上就有他自己的作品。课本上有学生自己的文章,几乎是空前绝后的事情。刘绍棠从20岁就什么都不干,只写小说,成了靠稿费生活的真正的专业作家。几年内出版了好几个短篇小说集:《青枝绿叶》,稿费1800元;《山楂村的歌声》,稿费2000元;《运河的桨声》,稿费5000多元;《夏天》,稿费8000元。加入其他稿费,共获稿费约2万元。刘绍棠在跟好友丛维熙聊天时说,他要为3万元而奋斗。这话成了他后来被打成右派的一大罪状。

刘绍棠用稿费,在北京买了个四合院,内有住所5间,厨房1间,厕所1间,堆房1间,院子里有5棵枣树,5棵槐树,当时只花了2千元。现在这种规格的院子,即使在北京远郊,也得三五百万。刘绍棠把余下的1万8千元稿费,存入银行,年利率11%,每年利息2千左右,平均月收入160元,相当于当时一个12级(比现在的司局级高半级)干部的工资。刘绍棠坐吃利息20年,到1979年错划右派问题改正时,银行存款还有2千多。这对今天的作家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事。而刘绍棠的稿费在当时还不是最高的。

如果现在的作家,写半本书就可以买一大块地,自建别墅;如果现在的作家,写几本小说,用稿费的一个零头就能买北京的一个四合院;如果现在的作家,把稿费存在银行里,每个月的利息就相当于厅局长的工资:作家头上的光环自然会重放光芒,而且会更显辉煌。但现在一般文学作品的稿费别说买房子,能抵香烟钱就不错了。不少人还要倒贴钱自费出书,一本书一两万,可谓陪了夫人又折兵。

再说出名。过去作家是让人羡慕的称号,看作家得高高地仰起头来。作家受到许多人的崇拜,相当于现在的明星,有好多好多粉丝。作家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粉丝跟着要求签名。这里面有历史的社会的原因。有一个原因很重要,那就是“物以稀为贵”。那时候,全中国就那么几个作家,掰着手指头数都数得过来。相当于大熊猫,成了国宝。现在不行了,作家满街走,一扫帚能扫出好几个来。中国作家协会入会的条件算严的了,现在也已经发展到6000多人,还有三四十个团体会员。如果把各省市自治区的作协会员算在内,估计得有十几万人。再如果把县级作协会员算进去,怕有几十万人了。加上那些未加入作家协会的自由撰稿人、网络写手等,恐怕有上百万。这些年,光是长篇小说,每年就出版一千多部,未出版、正在写或打算写的更无法统计。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杂文、报告文学还没有算在内。这么多作家,像潮水一样涌过来,作家还会神圣到哪里去呢?作家已经从一个精英性的符号变成了群众性的称呼,在某些场合甚至成了贬义词。

这个现象又引人从另一个角度思考,那就是:既然没多少名可得,没多少利可图,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特别是年轻人,要如过江之鲫一样去争当作家呢?看来文学这个东西,有时候,很多时候,不是名和利这两个字能简单地予以解释的,我们得看到文学两个字背后的更深层的东西。

首先,文学很可能是一种先天的事物,有时候是与生俱来的,可能与基因突变有关。世界上就有那么一类人,生来就喜欢这个东西,就对文学情有独钟,你不让他干也不行。他天生就离不开文学,禁止都禁止不了。“文革”那阵子,什么作品也不准写,谁写谁倒霉,甚至要冒杀头的危险,但有人还是在写,包括我。“文革”中,我被打入另册,身家性命都难以保全,今天不知明天的命运,居然还会手痒,想写东西。想得不得了,比壮汉想女人还想得厉害。有一回,想得受不了了,就躲在房间里,用一个练习本写中篇小说。写得非常顺手,改都不改,一口气写下来,几天就写完了。写好之后,心头一惊,我这不是自己害自己吗?不是自己留下罪证,自招杀身之祸吗?不敢保存,只好关起门来读几遍,自我欣赏一番,然后咬了牙一把火烧了。这是何苦来着呢?这是图个什么呢?只好说,是某种与生俱来的东西在作怪,没法子。几年前,开龙志毅作品讨论会,龙志毅先生在会上谈自己的创作,他用了一个比喻,我觉得很可以解释为什么有的人会如此钟爱文学。龙志毅先生说,他热爱文学,就像吸毒,戒都戒不了的。说明文学这个东西,确有一种先天性的因素在里面,是一种先天的需要。王蒙先生就说过:“我也喜欢朵丽丝·莱辛的说法,她说她写作是由于她是一个写作的动物。”(王蒙《对话与理解》《作家通讯》2010年第5期第105页)

其次,文学是人生的一种境界。境界就是人对某种心灵的东西、精神的东西的追求,是高出于世俗的一种梦境般的东西。世界上有的人追求实际,有的人却追求梦想。作为一个社会人,不追求实际肯定不行。但不论是谁,在衣食住行之外,还要有精神生活。而作家对精神和心灵的东西,追求得要比常人厉害得多,激烈得多。这种东西与物质生活的关系很远,却极富魅力,有时会叫人如痴如醉。这就是境界。李白一个人坐在月光下,举杯邀月亮一起喝酒。“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不是有病么?这是境界。陶渊明,官都当不成了,遭免职下放,还“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在篱笆旁的菊花上找到了寄托,这也是一种境界;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此一去是要掉脑袋的,还要做诗,慷慨高歌,这又是一种境界;柳永“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醉倒在河边,半夜醒来,诗兴大发,还是一种境界。人当然需要温饱,需要物质享受,但光有这些总不够,人还需要精神的境界。作家就是对境界特别看重的人,有时甚至超越于物质享受之上。文学是一种属于心灵和精神的东西,在这个物质至上的时代,就有这样一些人,在物质之外,向往着心灵,向往着精神,向往着思想的自由和生命的飞翔。世界上不能没有水,但光有水是不够的,还得有酒。一个没有酒的世界,将会是极其乏味的世界。

再次,文学还是一种属于情感范畴的事物。人有感情,人渴望倾诉和沟通。文学就是情感的一种抒发。作家通过作品,倾诉自己的情感,坦露自己的内心世界,渴望得到理解,引起共鸣。读者在阅读作品的时候,也是在作品中寻求精神的俦侣,要在人生途中,找到一个与自己心灵频率相同,同声相和、同气相求的人。有时候,更是在作品中寻找自己。文学作品正是以这样的沟通、共鸣、熏陶、感染,来陶冶一种品格,来塑造一种人格,来影响这个世界。

在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过程中,人们要承受外部环境和内心世界的双重压力。社会转型期特有的困惑、迷惘、苦闷、失落、彷徨等心理变化,更使人们渴望消解和抚慰。在某种意义上说,文学是一个梦。当人们在现实生活中陷入困境而找不到出路的时候,恰恰是文学为人们创建了一个梦园。它是现代人灵魂的栖息地,是另一种人生,另一种生活。所以无论社会发展到什么阶段,始终有一些人,一批人,一类人,会以文学来体现人生的价值,来提升人生的精神层次,来抚慰受伤的心灵。

诚然,当今文学的光芒已然黯淡。在过去很长一段时期里,文学承当着太多非文学的重负,文学变成了政治的宣言和道德的教材。作家头上的光环,也带着太多非文学的因素,以期达到文学之外的功利目的。现在从文学获利的可能性大为减少,这对文学应当说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既然搞文学不怎么能达到功利的目的了,那么还在弄文学的人,其动机应当说是纯粹得多了。也就是说,更多的人是为了文学本身去弄文学。这样一来,文学就回归本体,文学真正成了文学。文学已经不再被当作工具,文学找回了它的纯真。文学失去了轰动效应之后,得到的则是纯粹的原体。文学回归本体,是文学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得以生存和发展的重要条件。文学会因此而获得更多的认同,社会也因此而更需要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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