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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足山志》中的《徐弘祖传》

 滇史 2024-04-22 发布于云南

1942年,方树梅先生为文《大错遗文霞客自滇归年之贡献》,刊载于浙江大学文科研究所史地部丛刊第四号《徐霞客先生逝世三百周年纪念刊》,揭示了大错和尚所修《鸡山志》。“余于友人处见其稿本第六一册,于流寓徐弘祖事略后有文一段”,并将此段文字抄出公之于世。笔者着意追踪大错稿本,若干年前,在省图书馆得见高喬映《鸡足山志》,有由云龙《印行〈鸡足山志〉序》称:“前明江阴徐霞客,有志纂辑志书,仅成初稿四卷,因病中辍。大错和尚因而成之,得志八卷,并为《指掌图》以资导引。不佞曾于董鸿勋居士处见之,爱其稀有而惜其简略。”按,由序称1957年5月自性借去。1959年由跋又谓“丙申年五月自性法师向余借去”,丙申为1956年。序和跋所记时间差一年。但大错《鸡足山志》稿本由云龙亦曾亲自得见,与方树梅文所说同。可惜此后即杳不再闻。

大错修《鸡足山志》向无怀疑。大错修志的经过,详范承勋修《鸡足山志》所收《大错和尚序》:“庚子春,未孩曹公偶尔来游,向山中比丘索志书一观,众乃瞠然,应以无有。曹公曰:兹山为尊者道场,与五台、峨眉、普陀、九华并称域内久矣,而志书阙焉。使游览考古者茫然,无从问津,岂非我辈之责哉。次日即率众僧向余拜请,俾撰述以光名山。”“辞之再三不得,勉为网罗散失,采集旧闻,与无尽及山中禅友参论笔削,积百四十日而稿始成。”永历十四年(1660年)大错在鸡足山接受任务,历时近五个月成稿。曹延生、沈天锡序可以互相印证。

前人认为范承勋修《鸡足山志》所据基本为大错和尚所撰。高喬映《鸡足山志·志例》十则之一说:“《鸡山志》昔为徐弘祖霞客草创,迨成于大错和尚之手。当兵燹之际,唯祈成书,未暇构精笔墨也。今本兵尚书范苏公先生曩制滇时,恹恶札之淆漓,欲撮醇去玼,再思翻刻。乃僧俱删其旧,悉取大错之志一字不移而刻之。”赵藩《鸡足山志补·序目》亦谓:“《鸡足山志》创修者,江阴徐氏弘祖;增修者,丹徒钱氏邦芑。其原书今皆不存。今行世本,曰沈阳范氏承勋重修。以余观之,殆一沿钱氏之旧,不过于诗文增入数篇,而冠以己叙暨诸大吏之叙耳。钱志面目犹是,唯徐志无征。差幸霞客游记之末附录《鸡足山志目》与《志略》,为得其体例大概而已。昔人致慨于新志出则旧志亡,不其然哉!”范承勋《鸡足山志》所据主要为大错和尚辑纂的《鸡足山志》,此说可信。

大错与鸡足山的关系,从范承勋修《鸡足山志》的内容也可以探明。查范《志》,分量最多的是艺文志,分上、中、下三卷,其篇幅占全书一半还多。其中大错和尚诗文突出,不但数量多,而且各种文体诗体皆备。诗文的内容,反映大错在鸡山的行迹,几乎遍及该山的胜景。其中尤以《鸡足山图》《鸡足山指掌图记》及《鸡足山赋》最为精彩,微观详确,宏观磅礴,颇便行旅登山游赏。大错诗文的字里行间,也透露了大错编修《鸡足山志》的梗概。《鸡足山指掌图记》载:“余以纂修山志,侨寓半载,与眼藏、仙陀、把茅、中也、德音诸道友攀危涉险,伐山窥穴,虽樵牧绝迹之巅,猿猱却步之处,莫不穷讨冥搜,把笔纪胜。”“片云居即余与诸道友修志处。”《片云居记》又载:“庚子春,余与无尽、眼藏、子眉及古道、古笑纂修山志,栖息半载。”“适古处自黔来,叹赏累日曰,是未曾有也,不可无记。予因述数言命书之,以贻后之好事也。”则有关修志的过程更加具体。时在庚子春(永历十四年,1659年),延续近半年。工作的地方在崇祯十四年(1641年)弘辩所建的片云居,“南下半里即悉檀寺”。参编《鸡足山志》的一批人,有长住鸡山的僧人。如广称(眼藏)在《琼楼山记》中载:“庚子春,大错和尚纂修《鸡足山志》,命余偕道友知空遍探山水名胜。”学蕴(知空)、广称《留宿绝顶联句》说明:“庚子春,大错和尚修志鸡山,命余二人遍搜胜迹。”也有大错身边随行的另一些人。据《游鸡足山记》“僧古笑,俗名戴若”。“余在蜀时,即闻滇云有山名鸡足,心甚慕之,岁戊戌随大错和尚至滇。游苍洱,住三塔寺数月,浮海东”,到鸡足山。据《游仙掌峰记》,“僧古道,俗名吴子朗”,“游览者未尝适足,偶因眼藏、把茅邀往纵观,始尽领其胜”。前人《白石岩记》载:“犹幸予以修志住山,搜访名胜,两过此岩,始知其幽邃奇古,别一洞天,因援笔为记。”前人《华藏洞记》载,“余止鸡山八九十日,探幽历险,无奇不搜”,又“同无尽、法润、仙陀、眼藏、还朴、古道”游华藏洞。前人《河子孔记》载:“同游者道友无尽及广安许昌言。”古笑、古道、古处等及另一些人,从四川、贵州等地来,都是跟随大错和尚薤度而至鸡足山的,他们也协助大错编修《鸡足山志》,并把调查所得写成诗文,收入志中。但处明清鼎革,由于政治的原因,后来鸡足山僧把部分作者的真实姓名改为“前人”,并加了范承勋、王继文等的序和游记,增补了康熙年间的资料,作了技术处理,改头换面,才变成了范承勋领衔、具有官方色彩的《鸡足山志》。

方树梅文保留了大错和尚《鸡足山志》中徐霞客传所附的论赞全文,从而证明,其《徐霞客传》不可能比论赞晚出,只可能出自大错之手。该传成稿于永历十四年(1659年),为云南文献中最早介绍徐霞客的传,并附有论赞一则。后被收入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范承勋修《鸡足山志·流寓》,但大错的史评却因此被删。300年后,因方文始得以传、赞合璧。今整理大错《鸡足山志·流寓》中的《徐霞客传》及论赞全文如下:

徐弘祖,号霞客,南京江阴人。生而好游,欲尽绘天下名山胜水为通志。游遍京省,阅尽天下佳山水。崇祯庚辰将游鸡足,道经南京迎福寺,有僧静闻亦慕鸡足之胜,徐遂携之同行。及至广西,静闻病,且死,嘱公曰:“我志往,不得达,若死,可以骨往。”徐怜其志,因焚其尸,取骨贮以木匣,负之入滇。及至山,止悉檀寺,欲于山中乞地葬之,以了其游山之志。寺僧仙陀高其义,为卜地葬于文笔山之阴,建塔墓上。晋宁黄郊为之铭曰:“孰驱之来,迁此皮囊。孰负之去,历此大荒。志在名山,此骨不死。既葬既塔,乃终厥志。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霞客静闻,山水为馨。”徐既葬静闻,受鸡山之胜,遂止焉。丽江土知府木生白聘修《鸡山志》,创稿四卷。未几,以病辞归。

大错曰:余修《鸡山志》,考霞客流寓之事,而为之三叹焉。今人平居交友,虑无不指天矢日,生死为盟,以为断不相负也。才遇小利害,反眼不顾,觌面相卖,虽陷之死不少惜。况其人已死,犹念其生前游山之约,临没之言,徒步万里,亲负骸骨,瘗葬名山,树碑铭识,虽古之范、张,何以加焉!今之蒙面负心,转瞬忘义者,宜禽兽之不若。闻霞客之事,亦可以少愧矣。霞客貌不揄中人,而义侠如是。癸未自滇归,犹为余言西域山水之奇,宛然在目。今得因其旧稿,辑其遗事,藏之名山,百世之下,其犹有兴起者乎?

按,徐霞客在鸡足山操办静闻墓地选址和建塔,都是通过仙陀实现的,霞客十分满意。见《滇游日记五》崇祯十一年(1638年)12月24、26日,《滇游日记六》崇祯十二年(1639年)正月初八。后来,仙陀又成了大错和尚纂修《鸡足山志》的主力。可以相信大错和尚《徐霞客传》的内容主要是仙陀提供,详确可信。称“崇祯”“京省”及“南京迎福寺”等,皆为明代制度,反映他对明季鼎革的态度。其论赞的内容和形式,在其《鸡足山四友记》中也可找到共同点。他说:“独来滇南三载,求一共语者不可得,每疑朋友一道,至此而穷。岁庚子游鸡山,兼有修志之役,探访泉石,无隐不历,无奇不搜,自春徂夏,乃于兹山得四友焉。”他称华首门为奇友,玉龙瀑布为清友,传衣寺古松为老友,华藏洞为奥友。文末有一段类似评语的话:“今之友,非名利相高,则声势互倚,甚至假道德以标榜,借文章为援引,是固吾四友之所羞也。当今之世,其有能与吾四友把臂订交者乎!余殆将师事焉,以为声气重矣,非是则有绝交论在。”两相对照,我们可以相信《徐霞客传》末尾的论赞乃为大错原稿,只是对徐霞客的评论更加精彩。

然而,对徐霞客最后一次出游与还乡的时间,该文作“崇祯庚辰将游鸡足”、“癸未自滇归”,却与实际不符。参酌诸书所载,大错生于明万历三十年(1602年),卒于清康熙十二年(1673年),终年71岁。其后半生参加隆武、永历诸政权,投入抗清斗争,南明资料多有涉及。其前半生的情况不详。钱海岳《南明史》卷56《钱邦芑传》载:“钱邦,字开少,丹徒人。选贡。绍宗立,授中书舍人。昭宗即位,以原官巡按四川,兼督学、金事。上入缅后,与戴若、吴子朗、熊轼为僧鸡足山、衡山,终年七十二。”乾隆《永北府志·艺文》收钱邦《世教歌》载:“余自乙酉阻滇黔之间,莫能归,不奉慈闱色笑者十五年矣。”“己亥之秋,余偶过澜沧。”从乙酉 (1645年)到己亥(1659年)刚好15年,则钱氏离家应在隆武元年(1645年),见徐霞客只能是在江阴霞客自滇归家后,时间只能是崇祯十三年(1640年)下半年。该文把霞客自滇归的时间(崇祯十三年),颠倒为霞客出游的时间,归程也随之后推到癸未年(崇祯十六年),铸成了重大的失误。钱氏因何得见徐霞客,田柳先生在《走近徐霞客》(田柳:《走近徐霞客》,贵州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一书中认为:“此际,霞客族兄徐仲昭和钱邦、恽本初、许经等,正应霞客好友、靖江县令陈函辉之邀,在靖城纂修《靖江县志》。估计是陈函辉,特别是徐仲昭的介绍和荐引,钱邦慕名至江阴马镇南旸岐村探望了卧病在床的徐霞客。”

大错所撰《徐弘祖传》被收入各种版本的《鸡足山志》,流传较广,徐霞客的《鸡山志》也受到重视。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高奣映撰《鸡足山志》,在“名贤”中亦收入此文,并作了文字删润,可贵的是又新增了一则论赞。兹录全文如下:

徐弘祖,号霞客,江南江阴人。生具山水骨,游欲尽天下,绘佳山水入通志。崇祯庚辰,将足迹既遍天下,将思游滇,道经江南之迎福寺。有僧静闻慕鸡山胜概,遂同行。至广西,静闻病且死,嘱曰:“我志不得达,死,愿归骨于鸡山。”徐怜其志,因贮骨偕来。入滇,问鸡足在于西偏,遂西行至山。止悉檀寺,乞山中片地葬所负骨,用偿静闻初愿也。寺僧仙陀义之,邀众咸集,乃葬静闻于文笔山阴,建塔。乞晋宁黄君郊为之铭曰:孰驱之来,迁此皮囊。孰负之去,霞客侠肠。志葬名山,骨且不死。千古传之,佳话臻此。静闻既葬,霞客爱爱鸡山之胜,遂止焉。丽江土知府木生白公讳增,聘修山志,创稿四卷。未几,以病辞还。

奣映曰:即有愿之志,无负骨如志之友,则如何?有如志之友,而葬之听东西南北又如何?舍徐君,静闻取谁为之知已?志僧之契俠友,真罕觏矣。

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倪蜕自跋的《滇小记》,在《滇客诗文集》中,有关徐霞客的《鸡山志》说:“明江阴徐弘祖,号霞客,崇祯间游至宾川,止于鸡山,有《鸡山志》四卷。”这是云南文献目录最早收录徐霞客的著作。《滇云记载》精选汉代以来有关云南历史的28种重要著作,其中唐代8种,明代8种,元代5种,清代3种,就有“明江阴徐弘祖著《鸡山志》四卷”,给徐霞客著作以重要的地位。

1913年赵藩、李根源编的《鸡足山志补》以京师聚珍版印行,其“人物”亦有《徐弘祖传》一篇,兹录全文如下:

徐弘祖,号霞客,明江阴诸生,欲遍游天下奇山水。崇祯丙子,将游滇,道经江南之迎福寺。有僧静闻,莲舟法嗣也,禅诵二十年,刺血书法华经,欲供之鸡足山,遂同行。行抵湘江遇盗,槊僧坠水中,犹擎经于顶不失。后至广西,静闻病且死,嘱霞客曰:“我志不得达,死愿归骨于鸡山。”霞客怜其志,因归骨于盎,携至鸡山,止悉檀寺,供奉经卷,乞地葬焉。寺僧仙陀义之,邀众为建塔。乞晋宁黄郊为之铭曰:“孰驱之来,迁此皮囊。孰负之去,霞客侠肠。志葬名山,骨且不死。千古传之,佳话臻此。”丽江世守木增闻之,乃重聘霞客创修鸡足山志。编稿八卷,成书后,以病乞还江阴。未几,病卒。

《鸡足山志补》仍据大错文增补,也参考了高奣映文。但为避免误读,对大错文做了订正,如改“南京迎福寺”为“江南之迎福寺”,“崇祯庚辰”改为“崇祯丙子”。“聘修《鸡山志》,创稿四卷”也据徐霞客的《鸡山志目》改为“创修《鸡足山志》,编稿八卷”。又参考《徐霞客游记》,充实了有关静闻的事迹。经过赵藩、李根源的增订,《徐弘祖传》虽保留了大错原文的基本结构,但与大错文已有较大的差异。

选自:朱惠荣:《徐霞客在云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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