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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霜实录——回忆程砚秋先生》连载之四

 cxag 2024-04-23 发布于辽宁

编者按:
为纪念程砚秋诞辰120周年,中国京剧程派艺术研究会特将《御霜实录——回忆程砚秋先生》一书,用连载的方式展示给各位读者,深刻缅怀程砚秋先生。此书是对我国杰出的表演艺术家程砚秋先生的回忆文集。它叙述了程先生一生中走过的坎坷道路、对京剧旦角表演艺术的革新、发展,以及脍炙人口的“程腔”的创造过程。书中汇集了程夫人果素瑛和程先生生前挚友、合作者、戏曲界名人撰写的回忆文章二十二篇,还附有程先生三十年代自撰的《检阅我自己》一文。本书写的都是当事人的亲身经历,翔实具体,感情真挚。对研究中国近代现代戏曲史有重要参考价值,对学习戏曲艺术是很好的辅助材料,一般读者亦能从中得到教益。
本期连载的内容为程砚秋夫人果素瑛作《追忆程砚秋大师生平》,由程砚秋和果素瑛之子程永江1980年整理,分25个章节回忆了程砚秋大师光辉的一生,我们将分多次把本文呈现给广大读者。本文对了解、学习、研究程砚秋及程派艺术均有很大价值。

程果的婚事和

果余两家的家史

我和砚秋的婚事是由梅兰芳先生早故的夫人王明华女士作的大媒。说起来话可就长了,戏曲界都是套连环的关系,论起来我娘家母亲与梅家还是亲戚呢。梅大奶奶王明华是王毓楼的亲姐姐,王少楼①的亲姑姑,她管我母亲叫大姐,我们称呼他为舅妈。梅家老祖母的女儿,兰芳的姑母,嫁给秦稚芬先生,她与我母亲性情很相投,经济上有拮据也互相通融,我母亲叫她老姑,我们称她二姑姥姥。老人家膝下有三女一子,她的儿子秦叔忍先生,跟我们一起在大外廊营我家的私塾读书,我们都叫他小三舅。在我十五岁那年,我和大姐到前门外骡马市大街大吉巷一家私人教授 机绣缝纫的班社学习,梅大奶奶和王蕙芳先生②的两位妹妹也去那儿,我们坐人力车去,他们坐轿车去,天天见面相处很熟。蕙芳与兰芳是表兄弟,记得蕙芳的四妹嫁给了迟家,五妹许配给黄润卿先生③,老妹妹是尚小云先生的续弦夫人。砚秋经罗瘿公介绍对梅兰芳先生执弟子礼,因为都住在北芦草园(按:梅家最早住在李铁拐斜街),所以经常去梅宅。师娘动了给徒弟提亲的念头,就亲自来我家说亲,开头说的是我大姐。春初还穿夹衣的时候,借梅家老太太过生日“过串望”的机会,请我母亲带着我大姐,程家老太太领着砚秋,都到梅宅去相看。我母亲看到砚秋后回家就说他:“个头儿挺高,小眼睛,模样儿还不错”,“光看相貌不行,还得看看台上演的怎么样。”我大嫂的娘家父亲杨振廷先生,是给砚秋剧团打鼓的,一听说要看戏,马上在华乐园给订了个包厢,我父母亲全去了,看的是《宇宙锋》。我父亲看戏时说:“瞧着嗓子还没变过来呢,唱念做派还不差。”谁知以后,这门子亲事却搁下不提了。原来是梅大奶奶出主意说果家大姑娘长得没有二姑娘漂亮,又改变方针执意要提我的亲了。为了这梅大奶奶二次来说亲,我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相看了。不让瞧也没有关系,罗瘿公先生办法多,去泰方照像馆找了一张我家“全家福”的合影给砚秋,他看了很愿意。我母亲拗不过梅大奶奶,只好跟大媒讲条件,提出我家姑娘小,人挺老实,程家哥儿们多,不能一块住,让闺女受委屈,得进门就管家。梅大奶奶把话带过去,罗瘿公先生和砚秋作主,答应接出老太太搬家单过,这样,我母亲才同意放定。秋后,由梅大奶奶和荣家师娘来我家“放小定”,面交戒指、镯子,仪式很隆重。按照习俗,在我和砚秋结婚前还要“过大礼”,也是梅大奶奶和师娘带着好多抬衣服、首饰、鹅、酒、猪羊腿和干鲜果品龙凤饼食盒来我家点交妥善的。那已经是订婚一年以后的事了。当时,我们俩都刚刚满十八岁。

① 王少楼,字兆霆,武生王毓楼的长子,梅兰芳的内侄,九岁入斌庆社坐科并得家传及高庆奎、张春彦、李鸣玉、李洪春诸先辈的指点,十七岁拜余叔岩为师,能戏六十余出,一九三〇年始与程合作。

② 王蕙芳是梅兰芳先生姑母的儿子,专工青衣,为著名旦角演员。

③ 黄润卿先生亦为正工青衣演员。

在我们订婚的时候,曾有一段很有意思的插曲。我父母亲同意了这桩亲事倒不打紧,却惊动了我大嫂的娘家妈妈,她赶忙跑来劝阻我双亲说:“你们两位怎么越来越糊涂呢?程家是什么人家,他家住在天桥大市,穷得不得了啊!程家老太太每天挎着竹篮上街买煤球,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可真是一天一个现在呀。有闺女也不能许给他们,让围女跟着去受穷!”我母亲听了很不以为然,回答说:“会给的给儿郎,不会给的给家当。小人儿又忠实又老成,人很用功,有什么给不得?!”说得她无言答对,悻悻而去。我的双亲如此看人处世,其中是有着一段辛酸经历的。我的老父亲出身很寒苦,我母亲却出自梨园名门世家,果余两家是怎么结合在一起的,这就不能不谈谈两家的家世了。
我的父亲果湘林(生于一八八一年,故于一九六五年),字仲莲,原籍河北省文安霸县,是与王瑶卿先生同辈的京剧演员,工青衣,他的寿数很高,享年八十四岁。我的祖父果福隆原在霸县开糖坊,祖母是家庭主妇,膝前有二子三女,我父亲行二。文安府是九河下梢,地势很洼,不涝则早,真是十年九不收。光绪十五年赶上大歉三年,祖父母一家穷得没法子活下去。农村邻里有人说,逃荒上京兴许有口饭吃,就全家带着一辆独轮车从老家出来了。我大爷后边推,九岁的父亲在前面拉小套,祖父母带着几位姑妈坐着这车子,一路上讨饭奔向北京城。三位姑妈在半路上都送给了别人,从此失散后再也没有见着面。剩下的几口人,总算挣扎着到了北京。但是举目无亲,还是没有活路。那年代北京 城里有官办粥厂,只收女子而不收男子。我祖父把祖母托在粥厂,便带着两个儿子去谋生,先是将我大爷送到了城郊砖窑卖苦力,又不知道经过谁介绍把我九岁的父亲写给人家当徒弟学戏,自己因为上了年纪没有人管,就沿街乞讨串房檐送香火。我父亲是在大马神庙王家学的戏,那时人称“太原王家”,是很出名的。他是跟王瑶卿、凤卿先生一起学的艺,我祖父有时去师傅家看看儿子,那时候当徒弟有“点心钱”,我父亲舍不得花, 积攒起来给我祖父。有一年十冬腊月,我祖父仅穿着一身单裤褂来了,门房伙计们看老人太可怜,有的给件旧棉衣,有的送条破棉裤,凑了点大个儿铜钱给了老人家,祖父自此一去就再无音信,冻饿而死了。一家人从此失散,实在太惨了!父亲在师傅门受的苦处就甭提了,无亲无友的孤儿卖身学戏,其处境可想而知。他踩着三寸木跷跑街干活,成年累月地不许松绑,把一双好端端的脚都绑得变了形状,从此落下了病根,到了老年两条腿动弹不得;有钱有势的师兄弟把他锁在大木冰箱里开心玩耍,逼得我父亲服砒霜自杀,经抢救过来才没有死。后来遇到一位侠义文人拿钱给我父亲赎身出师,在十七岁上才独立搭班演出,唱青衣,很红了一时。我父母亲订婚是经一位姓王的跟包介绍。
我母亲余素霞(生于一八八〇年,故于一九五八年十一月)是名须生余叔岩的亲姐姐,出身于梨园世家。我的外祖爷余三胜,是清末著名须生,人称“老余三胜”,  祖籍湖北省罗田县。外祖父余紫云①为著名青衣,与陈德霖先生属同辈人,又叫“小余三胜”,人品性情都很好,学识渊博,对古玩文物颇在行,谁买什么古董都要请他鉴别真假,他只要一上眼就知道是什么朝代的瓷器。我的外祖母沈氏,浙江人,说话口音很重,为人相当厉害。他二老跟前有二女四子,我的母亲余素霞居长,二姨因痨病早故,我的大舅名字已记不清,曾学过胡琴, 余家二舅是精神病患者,余家只是出了一位三舅余叔岩。叔岩舅舅师鲍吉祥先生②,工须生,武工嗓子都很好,十三岁时就红得发紫,刻苦钻研,汲取众家所长自成一派。他的原配夫人是陈德霖先生前妻的长女(按:陈老夫子的续弦夫人是时慧宝③之妹,膝下二子,长子夫妇早折,遗下一子一女;二子陈少霖先生④是我的二舅,后与砚秋合作很默契,已病故。二舅母娘家姓朱,现仍健在),叔岩的续弦夫人是中医姚大夫的女儿。我的四舅余胜 荪⑤也唱老生,后不幸患精神病,四舅母是田际云先生的妹妹。
可见,余家确是三代梨园世家。

①余紫云、名金梁,字砚芬,小字昭儿,堂名胜春,胡北罗田人,生于一八五五 年,入架和堂为弟子,辈居第四,工跳且,善青衣花衫花且,隶四喜班,声名与程长庚并驾,惜弟子无传,卒于一八九九年。

②鲍吉祥,鲍福山之子,工须生,常与余叔岩配戏,合作极默契,亦鹫与程砚 秋和张春彦合演过《玉堂春》 .

③时慧宝,字智农,晚清名伶时小福之季子,名须生。

④陈少霖,陈德界续弦夫人的二子,工须生,曾与程合作演出《汾河湾》等双。 

⑤余胜荪,余叔岩之四弟,亦工生角,后因病辍演。

我父母亲订婚后,父亲等于是将来的养老女婿似的,住在余家,演戏挣的钱都交给我的外祖母。谁知我那外祖母把姑爷的钱写在瓢底下了,不但不给,临完了还要罢婚。我母亲不同意罢婚,怪外祖母嫌贫爱富没有信义,说就是讨饭也要嫁给果湘林,娘家什么好东西不陪送也要嫁,否则即使给珍珠财宝也坚决不要。为此母女二位闹翻了脸,从此不再往来走动。我父母亲结婚的时候,什么东西也没有,连被褥都是向跟包借的,我母亲自幼读书,善书法,工女红,持家谨严,帮了父亲很大的忙。外祖父余紫云疼爱长女,总是瞒着外祖母来我家坐,每次都买好多吃食和玩具给我们。他老人家是先病故的,过了几年,外祖母也卧床不起,危急当儿很想念我母亲,心知对不起自己的唯一女儿,但又难于启口,后经亲友们调解,我母亲在与娘家断绝二十多年来往之后,才带着孩子们去外祖母家。这样,我才第一次认识了外祖母,那年我刚刚十七岁。之后,外祖母又活了几年就故去了,砚秋与我父亲在童年的经历上很相似,所以他们两位极说得来,互相敬重。我父亲是老梨园又是广德楼的股东,在我和砚秋订婚时,我家已经从前外百顺胡同搬到大外廊营,和戏曲界许多前辈同行如谭鑫培、秦稚芬、迟子俊①、田际云、赵芝香②,姚佩秋③诸位先生住在一条胡同里,关系都处得很好。在砚秋最初创业的日子里,我父亲为辅助罗瘿公先生和砚秋,出了不少的力。像去奉天演堂会戏,都是跋涉千里亲自伴行,安排得颇为周到。

① 迟子俊原姓尉迟,父尉迟构卿工生,因复姓拗口,遂改迟姓,子俊工丑及彩旦,为四世梨园世家。

② 赵芝香初习旦角,后改小生。

③ 姚佩秋,工旦角,世称其兄弟三人为姚氏三兰。

严师良友们

订婚以后,我从梅家听说砚秋去上海演戏了,那是他头一次 赴沪献艺。回到北京,于阴历三月十一日,我们正式结婚。这时 已经把家从北苦草园搬到前门外西河沿排子胡同,全是罗瘿公先生一手操持的,因为一时很难找到剧场,砚秋被迫闲在家里无戏可演,就喜欢上了打麻将牌,再加上有几个牌友怂恿,成天价赌个没有完。旧社会梨园行不少好角儿,往往刚刚唱出点名气,就有人打你的主意,有的是为了赚你的血汗钱,有的是存心想毁了你,共同的手段是投其所好,划好了圈,变着法子让你往里跳,你爱吸烟嘛,就送你埃及香烟和古巴雪茄;你喜欢打牌嘛,就白日黑夜陪你打八圈。砚秋的三哥程丽秋随剧团去奉天唱堂会,张作霖赏了每人五十两关东大烟土,他以为这可是难得的稀罕玩意儿,当宝贝似的捧回家去,自此染上了吸食鸦片烟的嗜好,最后落个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下场,梨园界这种事儿是屡见不鲜的。罗瘿公先生在我们结婚以后每天都要来排子胡同,看见砚秋迷上打牌,很是生气。罗公一般是上午来一会儿就走,来了就问:“你遛弯去了没有?胡铁芬①为什么还不来,什么时候吊嗓子?”再就是规劝他别再打牌了。下午,罗公必来教砚秋读书写大字。要不然就写信给砚秋要他禁赌。后来,经罗先生与我父亲的交涉,总算同三庆戏园签了成班出演的合同,由罗公作主,荣蝶仙先生作剧团老板,砚秋拿戏份,又开始了紧张的演戏生活。我清楚记得,当时砚秋拿的戏份有时是五元或十元,排演本戏上座好就给十五元。家里请的厨师傅每天伙食开份是十吊铜子,此外还管我们一家三口、两位保姆、一位黄包车夫和两位管戏装头面的跟包 等八九个人的饭,每天两顿米饭。婆母当时总吵嚷说太费钱,因为要攒钱置办戏箱就得精打细算量入为出。好不容易积蓄了六百银元,砚秋一次打牌就全部输光了。罗瘿公先生听说此事,气的不得了,专门为此来我家,恰巧砚秋外出,罗公当即提笔写了一封措词严厉,善意规劝的信,要求他为了中国的戏曲事业,为了自己的前途立即痛改前非洗手不干,真个是晓以大义语重心长啊!砚秋读后极为痛悔,深感辜负恩师期望,当即下定决心,从此再不打牌。陈叔通老伯也多次写信,反对砚秋吸烟饮酒,嘱他勿忘罗瘿公的苦心培养,在戏曲上要不断进步永不退让,为此赠给砚秋一支戒烟绝酒的戒指以志念。砚秋正是在这些节骨眼上,及时地得到了严师们的教导和帮助。
砚秋他本是一个性格刚正极有主见的人,只要真正听进了师友的规劝就一定照着去做决不返顾。砚秋以后常常满怀深情地谈到这点,总是说我程某人能有今日,罗师当居首功,其他诸位师友如袁伯夔、周梅泉、樊樊山、陈叔通、金仲荪等的关怀培养,也是永远不能忘记的,罗瘿公先生为培养砚秋成人,呕尽心血,他既不贪功更无求私利,最后竟因 操劳过度而不幸过早地病故了。这样品格高尚又极有艺术才能的好人,在旧中国是很难得的,后代一定不要忘记罗瘿公先生在中国戏曲史上所作的大贡献。

①  胡铁芬为程最早之琴师。

现在要另起炉灶了

罗瘿公先生的逝世对砚秋的打击沉重极了。他遵恩师遗嘱将罗公安葬于京郊西山四平台以后,停演数月为罗公戴孝志哀。那时,社会上有人幸灾乐祸地说,罗瘿公一死,程砚秋从此就完了。原来冲着罗先生面子帮扶砚秋的有些朋友也渐渐冷淡了,这使他很伤心。他私下对我说:“现在咱们要另起炉灶了。”以前有罗瘿公先生编剧, 一年准出三、四本新戏,有王瑶卿先生在艺术上把关指导,砚秋的表演艺术确实是日进不已。现在,虽有受托于罗公的金悔庐(名仲荪)先生①亲任编剧,但是各方面状况已大不同于前了。“另起炉灶”的第一出新剧就是《碧玉簪》。
砚秋曾把这出戏的本子送给王瑶卿先生看,老夫子说:“这戏只能拿到天桥去演啰!”态度比较消极。砚秋回家后很是慨叹,才说出了“另起炉灶”的话。《碧玉簪》完全是砚秋在前外排子胡同自导自演的,演出后获得观众好评。这样,同行才逐渐改变了对砚秋的看法,王大爷也说程老四行,爷两个反而比以前更亲热了。以后,凡是砚秋自编自导的新戏,必要亲自去大马神庙王瑶卿先生处请教,从剧情、人物、唱腔、身段、舞台布置各个方面一一听取王老的意见,两位一起不断琢磨研究,在共同演出中间求得提高。罗瘿公先生故后,砚秋在艺术上得益于金仲荪、王瑶卿先生之处极多。他们二位在砚秋独创流派的过程中所起的作用,有待专家去研究。

①  金仲荪,字悔庐,浙江金华人。罗瘿公故后,受瘿公生前嘱托,为程撰(文姬归汉》《荒山泪》等新剧;又编《霜杰集》。曾任南京戏由音乐学院北平分院研究所长,《剧学月刊》主编和中华戏曲专科学校副校长。

人生就是演悲剧

“人生就是演悲剧。人生就是戏,不管多美满圆好的家庭,总是悲多欢少,到结局还是悲的收场。”这是砚秋二十五岁那年 赴欧洲考察戏剧音乐从柏林写给我的一封信里的一段话。当时,新军阀混战正酣,人民挣扎在死亡线上,呻吟于水深火热之中,砚秋目睹这惨状乃创作了《荒山泪》这出悲剧,通过备受苦难的剧中主人公张慧珠的口喊出了“……恨只恨狗朝廷肆行苛政,众苍生尽做了这乱世之民;眼见得十室中九如悬磬,眼见得一县中半死于兵;眼见得好村庄变成灰烬;眼中人俱都是那虎口余生……”这样激愤的控诉。这不仅因为砚秋自己出身寒苦有着悲惨的童年,而且旧社会里艺术家形同娼优的卑贱地位更深深地刺激了他,使他从思想感情上更与社会下层人们相接近。可是出路在哪里?怎样才能使人民得到和平与安生?被外国人称为“东亚病夫”的中国,要如何改革才能使自己跻身于世界强国之林而毫无愧色呢?砚秋就是带着这些使他激动并令其困惑不安的问题踏上赴欧考察旅途的。

那时候,家里人都为砚秋的处境担心,为他的前途发愁。为什么呢?砚秋前脚刚走,紧接着报纸上就登出文章,说他这次出国的费用完全是非法的,更有的造谣说程砚秋把故宫的国宝盗卖在国外了,真是说得神乎其神,加上的罪名可大得吓人。我家婆母听到这些舆论也弄不清到底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吓坏了,赶忙找我商量说:“可不得了啦!老四惹了大祸啦!唱戏唱得好好的,偏要出什么洋,扣上盗卖国宝的罪名还了得,是灭门九族的罪哟!”我整天在家里哪里晓得社会上的事儿,就去找金仲荪先生了解。金先生对我说:“我正要写信、发电报催他快些回来,你也写一封信催催他,告诉砚秋这次出国在经济收入上损失很大,还得他回来唱戏才能补得起来……”。“至于报上说什么盗卖国宝的事全是无稽之谈,根本没有此事,家中不必担忧……”。听了金仲荪这一番话,我才放下了心。

砚秋此次赴欧考察确实是好事多磨,既有刚才说的“外患”, 也有家庭中的“内忧”,真可以说是内忧外患里外夹攻呀。说起这“内忧”来,我不得不唠叨几句。程家是个破落的封建大家庭。社会上都知道程砚秋既孝母尤重手足,却不了解其中的内幕。砚秋兄弟四位,他排行最小,大哥和二哥年长他许多,他们赶上了世袭贵族大家庭破落前的那段旗人公子哥过的好日子,当过吃钱粮的宫廷禁卫军,养成了不事生产游手好闲等等没落小贵族的坏品德和旧习性。在我公公死后,老辈留下的那点点遗产都叫他们两个长兄抖搂完了。砚秋出师后,几个哥哥的生活,从孩子念书,以至油盐酱醋茶直到手纸全由砚秋管,没有一样不管,整个包下来了,如果有哪一点不周到,就吵闹。所以砚秋常感慨地说;“守旧家庭有一种说不出的苦处。”他也就是在这内忧外患的威胁下,毅然出国并决定留在欧洲继续求学的。

为了回答我们催逼他迅速返国的电信,他在信中向我讲了一番道理,说:“自出国后在巴黎数月,关于我心里想做的事,如戏界苦人的组织,养老扶幼的章程,一样也未寻着, 一点成绩没有,心中甚焦急。”自到柏林后收获日丰,在胡祥麟(字天石)①先生的支持帮助下, 得到许多盼望已久的资料,决心在当地译成中文,“将来拿回去贡献社会,为人民谋幸福。戏界苦人得到一点好处也不虚此行。虽然用了自己的钱,良心是很相安的。”他还劝导我“既作人就应尽 一份心,替人类尽一份互助天职,若将养老储蓄办好,不比我们年年施棉衣、散零钱功德大得多吗?……若把此事看清楚了也就高兴了。并不是我一心无挂碍安心要延长时间的,想你一定会赞 同我作这一件大功德事的。处在乱世中,家庭观念要看得轻,儿女私情抛得下。人生就是演悲剧,你看娘现在不愁吃饭了,细想她老人家的地位是喜剧还是悲剧呢?……我欲在外延长时间为戏界同人谋一终身吃饭道路,并不是一心无挂的!”他还嘱咐我在家要常常想到,教育儿女“是给国家、社会造就人才,不是叫他将来保守老子的产业的,不要再成我们现在的家庭样子,要从依赖成性这类毛病中走出来才好;要引导儿女生友爱心,不要偏护,常常告诉他们自立如何好,用功念书将来如何好,不然会没饭吃的;要循循善诱,教导他们准备将来服务社会,为人民谋幸福……以后不要有家庭儿女私情观念才对。人生在世是很容易过去的,国家尚如此纷乱,朝不知夕,还有什么家庭乐趣可言……”。这封家书道出了砚秋在青年时代的理想和抱负。可惜的是,在旧社会又有谁能真正理解和支持他去认真实现这项进步的改革计划呢!  最后他在家人和朋友催促下,无可奈何地放下自己的宏大计划兼程回国了。砚秋打欧洲回来一见面就对我说:“难道我程砚秋就是为了养活那百十口子人的剧团唱戏的吗?我……”。我向他解释道:“你总认为什么人都是好人,世界上若都像你那样好心肠不就没有坏人了吗?可你明明知道人家骗你害你,却伸着脖子让人家宰,辛辛苦苦流尽血汗光为别人,自己一天福也没有享,多冤枉呐!”砚秋自己却回答说:“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①胡祥麟,字天石,曾获柏林医科大学博士学位,后任日内瓦世界图书馆馆长。一 九二九~ 一 九三一年程赴欧考察音乐戏曲期间,颇得胡氏大力囊助。胡现在北京外语学院德语系任教。

编辑:王琰泽

审核:薛泽涛

签发:程受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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