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夏長樸 | 尊《序》、廢《序》與漢宋對峙——以《四庫全書總目·經部詩類》爲例

 星河岁月 2024-04-23 发布于江苏
图片

内容摘要


將中國經學的發展,定調爲漢學、宋學兩個系統的對立與競争,最早由《四庫全書總目·經部總叙》提出,並大量使用“漢宋對峙”(“漢宋之争”)此一觀念,用以解釋並觀察宋以下經學的發展與變化。這個提法普遍爲學界接受,乾嘉以下,論述經學的著作深受啓發,也莫不從“漢宋對峙”的觀點探討經學內含與發展,影響既深且久,成爲經學研究的主流論述,只要談經學,必然觸及漢、宋學問題,至今依然如此。本文之作,並不在於全面論述《四庫全書總目》的經學觀點,主要在窮源溯本,探討《四庫全書總目》“漢宋對峙”觀點的淵源所自,以及此一觀點如何形成。

  ●  ●  ●  ●  ●  ●  ● 

關 鍵 詞:《四庫全書總目》;漢宋對峙 ;漢學 ;宋學

一    前言

將中國經學的發展,定調爲漢學、宋學兩個系統的對立與競争,最早由《四庫全書總目·經部總叙》提出,並以“漢宋對峙”(“漢宋之争”)此一觀念詮釋觀察宋以下經學的發展與變化。這個提法普遍爲學界接受,乾嘉以下,論述經學的著作深受此説啓發,也莫不從“漢宋對峙”的觀點探討經學的內涵與發展,影響既深且久,成爲經學研究的主流論述,只要談經學,必然涉及漢、宋學問題,至今二百餘年,依然如此。

《四庫全書總目·經部總叙》雖然強調漢學、宋學各有其優缺點,同時主張“消融門户之見而各取所長,則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經義明矣”。但學界公認《四庫全書總目》的學術立場是立足漢學,貶抑宋學,也就是所謂“崇漢抑宋”。這個觀察基本上是正確的,通讀《四庫全書總目》,其整體學術立場的確有刻意貶抑宋學的傾向。雖説“崇漢抑宋”一詞固然有所偏頗,其所顯示的却正是漢學、宋學對舉現象,足見“漢宋對峙”此一觀念已成爲四庫館臣論述經學的基本觀點。

本文之作,並不在於全面論述《四庫全書總目》的經學觀點,主要在窮源溯本,探討《四庫全書總目》“漢宋對峙”觀點的淵源所自,以及此一觀點如何形成。透過書前提要與《總目》各種版本的比較,從而觀察出四庫臣在編輯《總目》的漫長過程中,經由增删修訂甚至抽换提要的方式,逐步改變著録提要的內容與論述重點,將主題凝聚在“漢宋對峙”問題上,從而建構出嶄新的學術主題,也開啓了經學論述的新視角。以今視之,類此由官方主導“一道德同風俗”,引領學術風向的作法是否合宜,固然見仁見智,各有評價,褒貶不同;但就經學研究而言,這種作法確實有其不可忽視的影響。就事論事,此一成就可説瑕不掩瑜,仍然值得肯定。至於相關問題的深入考察,則請俟諸他日。

二 《四庫全書總目》對《詩經》學的觀察

康熙敕撰《欽定書經傳説彙纂》提要云:

宋以來説五經者,《易》《詩》《春秋》各有門户,惟三《禮》則名物度數,不可辨論以空言,故無大異同。《書》則帝王之大經大法,共聞共見,故自古文、今文互有疑信外,義理亦無大異同。

孫承澤《尚書集解》提要也説:

蓋欲尊宋學,故不得不抑漢儒。然宋儒解經,惟《易》《詩》《春秋》 掊擊漢學,其《尚書》、三《禮》實不甚異同,承澤堅持門户,又併排斥之耳。然千古之是非,曷可掩也?

上述二者所言,各有門户之見的《易》《詩》《春秋》三部經書中,《易》《春秋》二書,此前筆者已有專文討論,此處暫且不論,惟以《詩經》爲探討對象。

《四庫全書總目》經部各類書籍的著録極爲謹慎,絶不苟且。各經所收書籍雖然上下古今,包羅萬象,無所不有,但也萬流歸宗,總匯爲至關緊要的特定主題。對此,綜攬編務的總纂紀昀即曾坦言:

余於癸巳受詔校秘書,殫十年之力,始勒爲《總目》二百卷,進呈乙覽。以聖人之志,藉經以存;儒者之學,研經爲本。故經部尤纖毫不敢苟。凡《易》之象數、義理,《書》之今文、古文,《春秋》之主傳、廢傳,《禮》之王、鄭異同,皆别白而定一尊,以諸雜説爲之輔。惟《詩》則託始《小序》,附以《辨説》,以著争端所由起,終以范蘅洲(家相)之《詩瀋》、姜白巖(炳璋)之《詩序補義》、顧古湫(鎮)之《虞東學詩》,非徒以時代先後次序應爾也。

足見《總目》經部各經著録各書與其論述均有特定的主旨,目的在於“别白而定一尊”,以達到統一思想的目的。因此《詩》類各書雖然形式上一仍舊貫,比照他經,也依各書時代時代先後排列。但用意不僅止於此一端,其主要目的却遠高於他經,在藉此建立起以《詩序》存廢爲中心的思想論述體系,進而達成建構經學發展論述的嶄新觀點。此處特别標舉“《詩》則託始《小序》,附以《辨説》,以著争端所由起”,開宗明義,用意清楚明白。

整理四庫館臣對《總目》《詩經》學著録各書提要的觀察,可以發現幾個明顯現象,全都與《詩序》有關。足見原本歷代頗有争議的這部《詩序》,已經不再是年代較早却又身份隱晦的一部古書。就館臣的詮釋而言,這部書已經被賦予了不同於以往的學術意義,在新的《詩經》學史上其實有着舉足輕重,不可忽視的特殊地位,不能等閒視之。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以下就此分别論述之。

(一)《詩序》作者爲誰,自漢以來,衆説紛紜,聚訟不已,迄未能解。然歷代學者考事按詞,知人論世,未有不以《詩序》爲本者

《詩序》提要開篇即説:

案《詩序》之説,紛如聚訟。以爲《大序》子夏作,《小序》子夏、毛公合作者,鄭元《詩譜》也;以爲子夏所序詩,即今《毛詩》序者,王肅《家語注》也;以爲衛宏受學謝曼卿,作《詩序》者,《後漢書·儒林傳》也;以爲子夏所創,毛公及衛宏又加潤益者,《隋書·經籍志》也;以爲子夏不序《詩》者,韓愈也。以爲子夏惟裁初句,以下出於毛公者,成伯璵也。以爲詩人所自製者,王安石也;以《小序》爲國史之舊文,以《大序》爲孔子作者,明道程子也;以首句即爲孔子所題者,王得臣也;以爲《毛傳》初行,尚未有序,其後門人互相傳授,各記其師説者,曹粹中也;以爲村野妄人所作,昌言排擊而不顧者,則倡之者鄭樵、王質,和之者朱子也。

上述十一種説法,各有其説詞,也各有其依據,但無一能力排衆説脱穎而出,爲歷代學者完全信服者。四庫館臣固然也承認:

《詩序》稱子夏,而所引高子、孟仲子乃戰國時人,固後來攙續之明證。即成伯璵等所指篇首一句,經師口授亦未必不失其真。

但却以此書“去古未遠,必有所受,意其真贗相伴,亦近似《公羊》,全信全疑,均爲偏見……今參稽衆説,務協其平”爲由,依據鄭玄、程大昌《考古編》、朱鶴齡《毛詩通義序》、邱光庭《兼明書》、曹粹中《放齋詩説》及蔡邕的説法爲證,也提出自以爲融貫諸説,切近事理的新解説:

今參考諸説,定序首二句爲毛萇以前經師所傳;以下續申之詞,爲毛萇以下弟子所附,仍録冠詩部之首,明淵源之有自。併録朱子之《辨説》,著門户所由分。蓋數百年朋黨之争,茲其發端矣。

《欽定四庫全書簡明目録》也説:

是書作自何人,衆説不一。今參考諸書,定首句爲毛公以前經師所傳,其下申言爲毛公以後經師所加。併以朱子辨駁各附條下,著四五百年以來,説《詩》者門户之争,自此書始也。

所謂“併録朱子之《辨説》,著門户所由分”是館臣的神來之筆,充分發揮畫龍點睛的效果,具體呈現了館臣對歷代《詩》學發展的明確主張。此一見解當時是否經過充分意見交换不得而知,但這個説法却代表着朝廷的正式學術態度,當時也産生萬馬齊喑未見異論的效果。值得注意的是,館臣刻意在此書每條下附録了原書所無的朱熹的《詩序辨説》以資比對,同時並強調朱熹之書是宋人論《詩》出現門户之見的關鍵,也導致了此下數百年的朋黨之争。《總目》有意藉此建立新的詮釋觀點,用以説明先秦以下《詩經》學的發展與變化。此一作法開風氣之先,極具創意,爲《詩經》學史另創新猷,也建立起《詩經》學論述的新模式,影響深遠,至今未已。

(二)尊《序》、廢《序》,古今説《詩》第一争端,其源出自朱、吕意氣之争,導致門户分歧,亦因而開啓漢宋對峙風氣

説《詩》之有門户宗派,固然始於漢代,當時齊、魯、韓三家分立,各有擁衆。毛《詩》稍遲,却以後來居上之姿態,與三家《詩》分庭抗禮,鼎足而立。自鄭玄《詩箋》一出,流行既廣,齊、魯、韓三家《詩》因之而晦,此下遂無較大争議。及至南宋,説《詩》再度出現極大争議,主要集中於解《詩》是否必須謹守《詩序》法度,不可逾越。其後意見紛歧,争執愈烈,進而發展成《詩序》的存廢問題。

《總目》宋王質《詩總聞》提要云:“南宋之初,廢《詩序》者三家,鄭樵、朱子及質也。”三家之中,鄭樵較早,其“《詩辨妄》,則欲去《序》以言《詩》”,首開廢《序》之風,惜鄭書已佚,其詳不可得而聞。《總目》宋范處義《詩補傳》提要則説:

蓋南宋之初,最攻《序》者鄭樵,最尊《序》者則(范)處義矣。考先儒學問,大抵淳實謹嚴,不敢放言高論,宋人學不逮古,而欲以識勝之,遂各以新意説詩。其閒剔抉疏通,亦未嘗無所闡發;而末流所極,至於王柏《詩疑》,乃併舉《二南》而删改之。儒者不肯信傳,其弊至於誣經,其究乃至於非聖,所由來者漸矣。

“宋人學不逮古,而欲以識勝之,遂各以新意説詩”一語,點明了宋學的特色就在於開新,敢 言人所未言。漢唐以來儒者説《詩》,無不謹守傳統,遵循《詩序》舊説,不敢稍越矩矱。及至鄭樵説《詩》,一反前人作法,首開棄《序》言《詩》之先聲,當時經師無不側目以視,群起而攻之。稍後的朱熹撰《詩集傳》一書,却獨具隻眼,力排衆議,標舉宗旨,上承鄭樵之緒,亦棄《序》而言《詩》,力攻所謂《詩》有美刺之説,成爲廢《序》説的主要提倡者。對此,宋末大儒黄震即明言:

雪山王公質、夾漈鄭公樵,始皆言去《序》而言《詩》,與諸家之説不同。晦菴先生因鄭公之説,盡去美刺,探求古始。其説頗驚俗,雖東萊不能無疑矣。

黄氏本人爲朱子後學,雖謂朱子《詩集傳》“發理之精到,措辭之簡潔,讀之使人瞭然”,但亦不能不同意“夫《詩》非《序》,莫知其所自作。去之千載之下,欲一旦盡去自昔相傳之説,别求其説於茫冥之中,誠亦難事。”黄震有此疑惑,並不令人意外。其實朱子老友吕祖謙、陳傅良等人,對朱子一改尊《序》初衷,悖離原有傳統,去《序》而言《詩》的大膽作法,當時即頗不以爲然。其後朱、吕二人各有成書,廢《序》、尊《序》自有所見 。朱、吕皆爲當時大儒,支持者衆,主張亦涇渭分明,儼然敵國。二者各執己見,相持不下,難以調和,流衍既久,廢《序》、尊《序》之争,因而持續發展爲南宋中期以後四五百年《詩經》學研究的主流。

對於上述現象形成的原因,四庫館臣的解釋是:

(朱子)註《詩》亦兩易稿,凡吕祖謙《讀詩記》所稱“朱氏曰”者,皆其初稿,其説全宗《小序》。後乃改從鄭樵之説(案:朱子攻《序》用鄭樵説,見於《語録》。朱升以爲歐陽修之説,殆誤也。)是爲今本。卷首《自序》作於淳熙四年,中無一語斥《小序》,蓋猶初稿《序》,末稱“時方輯《詩傳》”,是其證也……楊慎《丹鉛録》謂:“文公因吕成公太尊《小序》,遂盡變其説。”雖臆度之詞,或亦不無所因歟!自是以後,説《詩》者遂分攻《序》、宗《序》兩家,角立相争,而終不能以偏廢。

《總目》推測朱子《詩集傳》曾兩易稿,初稿全宗《小序》,同於吕祖謙《吕氏家塾讀詩記》,其後改從鄭樵疑《序》,與吕説分道揚鑣,自成一家之言。原因可能出在楊慎所説的:“文公因吕成公太尊《小序》,遂盡變其説。”此處雖謂楊氏之説出於臆度,却又説“或亦不無所因歟”,語雖保留,其實意思昭然若揭,已經十分清楚。其後在《欽定詩經傳説彙纂》提要中,館臣即不再迴避此事,逕説:

蓋《集傳》廢《序》成於吕祖謙之相激,非朱子之初心,故其間負氣求勝之處在所不免。原不能如《四書集注》句銖字兩,竭終身之力,研辨至精。

《四庫簡明目録》《詩集傳》提要,亦持同一論調:

其初稿亦用《小序》,後與吕祖謙相争,遂改從鄭樵廢《小序》,而《集傳》未及追改,如《豐年》篇之類者。

由此可見,四庫館臣其實已將廢《序》、尊《序》的起因定調爲朱、吕意氣相争所致。此説是否屬實,是否可以成立,仍有待進一步的討論。但可以確定的是,《總目》不僅肯定朱熹《詩集傳》廢《序》説《詩》起於吕祖謙之相激,更推而廣之,認定由於朱、吕二人各有極多擁衆,雙方堅持己説,互相譏評,因而造成“自是以後,説《詩》者遂分攻《序》、宗《序》兩家,角力相争,而終不能以偏廢”。更在多處提要強調雙方論學不能平心静氣坐而論道,反而惟以意氣相争,造成嚴重的門户宗派問題,紛紛擾擾達數百年之久。

四庫館臣強調朱學開新義、吕學尊舊説,雖各有所長,由於意氣相争,彼此相持不下,互不相讓,爲宋以下解《詩》主流,故宋以後獨取二家爲宗,爲建立“漢宋對峙”説奠定基礎。吕學遵循毛鄭傳統,毛《傳》鄭《箋》宗《詩序》,是漢唐《詩經》學主流,亦爲漢學的正宗;相較之下,朱熹的《詩集傳》爲宋學的代表性著作,解《詩》則擺落漢唐舊説,盡棄《詩序》,不守舊有繩墨。朱、吕二家一守舊,一開新,各有所見,亦各有所偏。尊、廢之間,即使同解一詩,二者解説却經常南轅北轍迥然有異,相沿既久,導致《詩集傳》與毛《傳》鄭《箋》之争大作。壁壘分明的尊《詩序》與廢《詩序》二派,在激烈争執角逐下,影響層面由單純《詩》學逐步擴及整個經學,轉而成爲重考證的漢唐古義(漢學)與重義理的宋代新學(宋學)對立的局面,二者學風雖異,却各領風騷,各擅勝場,從此分道揚鑣各行其是,影響達數百年之久。

(三)透過《四庫全書·經部·詩類》的編輯,建構出“漢宋對峙”説的模式

《四庫全書總目·經部總叙》開宗明義即謂中國經學發展過程中,曾經歷六次變化,各有其特色,也呈現不同的弊病。其後接着説:

要其歸宿,則不過漢學、宋學兩家,互爲勝負。夫漢學具有根柢,講學者以淺陋輕之,不足服漢儒也。宋學具有精微,讀書者以空疏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

《四庫全書總目·經部·詩類序》更直言:

《詩》有四家,毛氏獨傳。唐以前無異論,宋以後則衆説争矣。然攻漢學者,意不盡在於經義,務勝漢儒而已。伸漢學者,意亦不盡在於經義,憤宋儒之詆漢儒而已。各挾一不相下之心,而又濟以不平之氣,激而過當,亦其勢然歟?

此處所謂“漢學、宋學兩家,互爲勝負”,及“攻漢學者,意不盡在於經義,務勝漢儒而已。伸漢學者,意亦不盡在於經義,憤宋儒之詆漢儒而已”,明確指出“漢宋對峙”的原因不在於雙方説經解經義的差異,主要關鍵在於二者的意氣之争,這是基本的態度問題,而非單純的學術意見不同。這是朱、吕廢《序》、宗《序》争議的進一步延伸,不僅限於《詩經》一經,也擴大影響到整個經學的發展。在這種認知下,四庫館臣藉着編輯整理《四庫全書·經部·詩類》著録各書的機會,深思熟慮,刻意安排,逐步建構起以“漢宋對峙”爲中心觀點的經學發展史。

存目書不計,《四庫全書·經部·詩類》著録書始於《詩序》,迄於清顧鎮《虞東學詩》,共計收書62部。就各書提要內容觀察,其中尊《序》者31部,廢《序》者19部(集中在宋元明三朝),調停漢、宋者12部(明末及清初)。何以始於《詩序》?此書雖“真膺相伴,亦近似《公羊》,全信全疑,均爲偏見”,但因朱熹撰《詩序辨説》一書,力斥《詩序》謬戾,廢《序》解《詩》,引起尊《序》學者反彈,彼此激盪之下,説經門户因而産生,也進而發展爲此下數百年朋黨之争。究其所以,源頭來自於《詩序》一書的存廢問題,《總目》毅然斬斷荆棘,力排衆議,將歷來争議不斷的《詩序》,直接置於《詩經》類群書之首,原因正在觀瀾以索源,發明立説宗旨。

次於《詩序》的爲《毛詩正義》,此書爲漢毛亨傳鄭玄箋唐孔穎達疏,保存了漢唐舊説,爲漢學淵藪,館臣強調“今特録其書,與《小序》同冠《詩》類之首,以昭六義淵源,其來有自。孔門師授,端緒炳然,終不能以他説掩也。”藉以彰明《詩序》與《毛詩正義》二部典籍,代表的是孔門傳承的風、雅、頌、賦、比、興六義正宗,端緒炳然,原委詳晰。以此開宗明義,用意在彰顯經學正統淵源於此,具體明確,非後世以紫奪朱諸説所能襲亂其正色。

相較於漢唐舊疏謹守傳統,開啓宋儒説《詩》走向棄舊趨新方向的是歐陽修的《毛詩本義》。《總目》雖然説:“自唐以來,説《詩》者莫敢議毛、鄭,雖老師宿儒,亦謹守《小序》,至宋而新義日增,舊説俱廢。推原所始,實發於修。”但同時也坦承:“修作是書,本出於和氣平心,以意逆志。故其立論未嘗輕議二家,而亦不曲徇二家。其所訓釋,往往得詩人之本志。”對這部書不輕議不曲徇毛、鄭的持平態度肯定有加。

宋室南渡之後,學風丕變,尤以《詩》學爲甚,原本歐陽修《毛詩本義》、蘇轍《詩集傳》雖“以爲(《序》)不盡醇,然疑信猶參半。至王質之《詩總聞》、鄭樵之《詩辨妄》,則欲去《序》以言《詩》矣。”漢唐以來醇厚《詩》風經此摧殘,風雨飄零之下,元氣爲之大傷。鄭樵之《詩辨妄》亡佚已久,故《四庫全書》未收,唯王質之《詩總聞》獨存 。《總目》云:

南宋之初,廢《詩序》者三家,鄭樵、朱子及質也。鄭、朱之説最著,亦最與當代相辨難。質説不字字詆《小序》,故攻之者亦稀;然其毅然自用,别出新裁,堅鋭之氣,乃視二家爲加倍。

當此衆聲喧嘩之際,仍能一本所學,堅持傳統,挺身而出,毅然尊《序》以抗鄭、王者,唯獨范處義一人而已。《總目》云:

大旨病諸儒説《詩》,好廢《序》以就己説,故自序稱“以《序》爲據,兼取諸家之長,揆之性情,參之物理,以平易求古詩人之意”;又稱“文義有闕,補以六經史傳;詁訓有闕,補以《説文》篇韻”。蓋南宋之初,最攻《序》者鄭樵,最尊《序》者則處義矣……處義篤信舊文,務求實證,可不謂古之學者歟?

這是漢、宋學者的首次對峙,在當時學界雖然影響不大,也罕有回應。但四庫館臣特地表而出之,以凸顯朱、吕相争之前,其實已有鄭、王與范處義的廢《序》、尊《序》辨難。其用意即在藉此彰顯漢、宋兩種學風對峙的現象,不僅早已存在,也是無可避免的事實。《總目》把握此一契機,從而建構“漢宋對峙”觀點,可謂順勢而爲,毫不勉強。

真正促使廢《序》、尊《序》之争浮上台面,成爲學界論述主流的關鍵,自然是朱熹《詩集傳》與吕祖謙《吕氏家塾讀詩記》所形成的朱、吕之争。朱、吕的廢《序》、尊《序》之争,就四庫館臣的觀察,其實就是前述的開新與守舊之辨,《〈四庫全書薈要〉聯句》中,曹秀先即曾説:

亨萇迭授推都講,徽婺齊驅狎主盟。廣袤高深諸象括,飛潛動植萬形呈。

其自注云:

朱子與吕祖謙論《詩》,雖始同終異,然存朱子《詩集傳》之義,可以通舊説之拘墟;存吕祖謙《讀詩記》之義,可以杜後來之妄撰。故宋以後獨取二家爲宗。如《毛詩李黄集解》《詩傳遺説》《詩經疑問》《毛詩解頤》之類,皆朱氏之門徑;嚴粲《詩輯》,則吕氏之支流也。

此處“徽婺齊驅狎主盟”,即朱、吕之學風華正茂,共領《詩》壇風騷之時的具體寫照。曹氏藉此説明南宋以後,《詩經》學朱、吕並顯,雙峰對峙,以凸顯開新與守舊各有所偏,因而有門户宗派之異。朱學開新義、吕學尊舊説,二者各展所長,彼此争鋒,相持不下,共爲宋以下解《詩》主流,故宋以後論《詩》獨取二家爲宗,爲“漢宋對峙”説奠定基礎。

除了曹氏所舉的宋代李樗黄櫄《毛詩李黄集解》、朱鑑《詩傳遺説》與明代姚舜牧《詩經疑問》、朱善《詩解頤》尊朱廢《序》,嚴粲《詩輯》宗吕尊《序》之外,宋代戴溪《續吕氏家塾讀詩記》、輔廣《詩童子問》及元代許謙《詩集傳名物鈔》、劉瑾《詩傳通釋》、梁寅《詩演義》等,無一不是尊朱廢《序》的著作,足見朱學之盛。隨時間流逝,二家氣勢亦隨之消長,尊吕宗《序》的風氣更爲消沈陵替,知名著作屈指可數,僅有袁燮《絜齋毛詩經筵講義》、林岊《毛詩正義》二書而已,且著者都爲宋人。此時朱、吕雖仍並稱,但傳統舊學在朱學興盛的強大壓力下,已逐漸没落式微,不爲時人所好。

真正給予漢學致命一擊的,其實是科舉風尚的轉向,《詩經大全》提要説:

自北宋以前,説《詩》者無異學。歐陽修、蘇轍以後,别解漸生。鄭樵、周孚以後,争端大起。紹興、紹熙之間,左右佩劍,相笑不休。迄宋末年,乃古義黜而新學立。故有元一代之説《詩》者,無非朱《傳》之箋疏,至延祐行科舉法,遂定爲功令,而明制因之。廣等是書,亦主於羽翼朱《傳》,遵憲典也。

館臣強調元延祐年間復行科舉法,《詩經》用朱熹《詩集傳》,朝廷功令既定,天下莫不遵行,而明制因之。此一由官方主導的科舉調整方案,完全改變了經學生態,“獨以《集傳》試士”的獨斷作法,不僅使南宋以來蓬勃發展的朱學定於一尊,《詩經大全》的編輯與頒行,也幾乎斷絶了漢學傳承的一綫生機。所謂“自八股行而古學棄,《大全》出而經説亡”正是此一現象的具體寫照。

以上所舉各書,雖廢《序》尊《序》立場不同,但或尊漢或崇宋的態度却極爲明顯。换言之,館臣所篩選的這些著作,鮮明的呈現了各自的學術態度與説經走向,館臣藉此彰顯“漢宋對峙”的用心,可謂具體清楚,極爲明白。

時序進入清朝以後,相較於元、明兩朝,學風有極爲明顯的轉變,此時雖有康熙御定《欽定詩經傳説彙纂》一書,“以《集傳》爲綱,而古義之不可磨滅者,必一一附録以補闕遺。於學術持其至平,於經義乃協其至當。風雅運昌,千載一遇,豈前代官書,任儒臣拘守門户者所可比擬萬一乎﹖”主張於學術力持其平,破除門户成見,立足《詩集傳》,然同時附録古義,以拾遺補闕,兼採漢、宋。但《總目》著録的各書中,已紛紛改弦易轍,轉向漢學考證之途。如王夫之《詩經稗疏》提要:

皆考證名物,以補先儒之所遺。率參驗舊文,抒所獨得。

朱鶴齡《詩經通義》提要:

力駁廢《序》之非。所採諸説,於漢用毛、鄭,唐用孔《疏》,宋用歐陽修、蘇轍、吕祖謙、嚴粲,國朝用陳啓源。其釋音,明用陳第,國朝用顧炎武。

陳啓源《毛詩稽古編》提要:

訓詁一準諸《爾雅》,篇義一準諸《小序》,詮釋經旨則一準諸毛《傳》,佐以《鄭箋》,名物則多以陸璣《疏》爲主。題曰“稽古”,明爲唐以前專門之學也。其堅持古義,不容一語之出入,誠不免或失之拘。然較諸臆斷説經,則相去不止倍蓰矣。

毛奇齡《續詩傳鳥名》提要:

大意在續毛《詩》而糾舉朱《傳》。每條皆先列朱《傳》於前,而一一辨其得失。

上述各家不過犖犖舉其大者,其書無不力斥廢《序》之非,回歸毛、鄭,重視考證徵實之學。這與《總目》所標舉的“至於鳥獸草木之名,訓詁聲音之學,皆事須考証,非可空談。今所採輯,則尊漢學者居多焉”,自然有絶對的關係,從中也可以看出風會轉移的端倪。

與漢學復興同時,開始出現一種新的治學風氣,某些學者揚棄極端對抗的作法,在面對漢宋問題時,改採比較理性也較温和的方式來處理。如惠周惕《詩説》提要云:

惠氏三世以經學著,周惕其創始者也。是書於毛《傳》、鄭《箋》、朱《傳》無所專主,多自以己意考證。其大旨謂大、小雅以音别,不以政别;謂正雅、變雅美刺錯陳,不必分《六月》以上爲正,《六月》以下爲變;文王以下爲正,《民勞》以下爲變;謂二南二十六篇皆疑爲房中之樂,不必泥其所指何人;謂周、召之公,鄭《箋》誤以爲文王。謂天子諸侯均得有頌;《魯頌》非僭,其言皆有依據……然其餘類皆引據確實,樹義深切,與枵腹説經、徒以臆見决是非者,固有殊矣。

楊名時《詩經劄記》提要云:

是編乃其讀詩所記,大抵以李光地《詩所》爲宗,而斟酌於《小序》、朱《傳》之間……絶不回護其師説,可謂破除講學家門户之見……亦不強不知以爲知……亦皆具有考據。於其師説,可謂有所發明矣。

嚴虞惇《讀詩質疑》提要云:

然大致皆平心静氣,玩味研求,於毛、朱兩家,擇長棄短,非惟不存門户之心,亦併不涉調停之見。核其所得,乃較諸家爲多焉。

范家相《詩瀋》提要云:

大旨斟酌於《小序》、朱《傳》之間,而斷以己意,其考證多有可採。

這些學者治學不再步趨前人舊途,事先預設立場,也不區别門户宗派;相反的,在治經時他們不分漢、宋,只問解説是否合理,能否確切符合經義,通過嚴謹的徵實與考證,求得經書的本義,唯善是從,以明聖人之道。這種治經態度破除了漢、宋畛域,也調和了二者的差異。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顧鎮其人,在《虞東學詩》一書的提要中,館臣説:

是書大旨以講學諸家尊《集傳》而抑《小序》,博古諸家又申《小序》而疑《集傳》,構釁者四五百年,迄無定論;故作是編,調停兩家之説,以解其紛。所徵引凡數十家,而歐陽修、蘇轍、吕祖謙、嚴粲四家所取爲多。雖鎔鑄群言,自爲疏解,而某義本之某人,必於句下註其所出。又《集傳》多闡明義理,於名物訓詁聲音之學皆在所略。鎮於是數端,亦一一考證,具有根柢。蓋於漢學、宋學之間,能斟酌以得其平。書雖晚出,於讀《詩》者不無裨也。

此處館臣明確揭舉“漢宋對峙”起源於講學、博古之極端對立,構釁者四五百年而不能已。又在其後案語中説:

案:諸經之中,惟《詩》文義易明,亦惟《詩》辨争最甚。蓋詩無達詁,各隨所主之門户,均有一説之可通也。今核定諸家,始於《詩序辨説》,以著起釁之由,終於是編,以破除朋黨之見。凡以俾説是經者,化其邀名求勝之私而已矣。是編録此門之大旨也。

《總目》增添案語,原始要終,具體説明漢宋之争起於廢《序》、尊《序》,由意氣之私造成四五百年之門户對立,雖以調停二者作結,然已正式架構起南宋以下經學發展主題即爲“漢宋對峙”,進而提出了中國經學發展的嶄新解釋觀點。

三 對《四庫全書總目》所提觀點的討論

就上述簡要的叙述,已可大致瞭解《總目》藉《詩經》類著録書籍及提要所建構起的“漢宋對峙”觀點。以下擬就上節所論各點,分别進行討論,以略見其得失。討論的方式以《總目》及各種書前提要的比較爲主,藉此以觀察館臣如何透過書籍的更動與提要文字的增删抽换,將論點聚焦在廢《序》、尊《序》的交鋒,漢學與宋學的分門别户與調停異同,進而建構出“漢宋對峙”此一新穎的學術觀點,用以解釋歷代經學的流變與發展。

(一)關於推尊《詩序》的討論

自古以來,《詩序》一書争議極大,除了作者問題異説紛紜,莫衷一是之外。此書的真僞時代,亦是争論不休的另一問題。《總目》曾説:

《詩序》本經師之傳,而學者又有所附益,中間得失,蓋亦相參。

由於館臣存有“中間得失,蓋亦相參”的疑慮,因而編輯《四庫全書薈要》時並未選入《詩序》。相較於此,較晚成書的《四庫全書》不僅收入此書,並且著録於《詩經》類之首,此一作法令人費解。《經部詩類小序》對此的解釋是:

夫解《春秋》者惟《公羊》多駁,其中高子、沈子之説,殆轉相附益,要其大義數十,傳自聖門者不能廢也。《詩序》稱子夏,而所引高子、孟仲子乃戰國時人,固後來攙續之明證。即成伯璵等所指篇首一句,經師口授亦未必不失其真。然去古未遠,必有所受,意其真膺相伴,亦近似《公羊》,全信全疑,均爲偏見。今參稽衆説,務協其平。苟不至程大昌之妄改舊文,王柏之横删聖籍者,論有可採,並録存之,以消融數百年之門户。

以“去古未遠,必有所受,意其真膺相伴,亦近似《公羊》,全信全疑,均爲偏見。今參稽衆説,務協其平”爲著録此書的理由,似乎過於牽強,所舉證據依然不够充分,不足以服人。既然如此,是否可能有其他的理由呢?

若參考相關資料,進一步思考,《四庫全書》一改《薈要》的謹慎態度,不僅著録《詩序》一書,並且將此書列爲《詩》類之首的真正緣由,其實並不複雜,簡單説來,此事與清高宗有關。在編纂《四庫全書》的過程中,由於清高宗曾撰寫了一篇《書小序考》,用意主要在討論《書序》的作者與真僞問題,文中論述所及,曾就《書序》《詩序》二書做了一番比較,他説:

以余思之,《詩序》既非夫子所作,則《書序》亦定非夫子所作。何言之?使《書序》辭義精於《詩序》,則爲夫子所作,或不可知。今《書序》遠遜《詩序》,朱子亦以爲非夫子所作,而馬端臨且謂《詩序》不可廢,《書序》可廢。是知《書序》乃出於漢儒所爲,徒以不能定其爲誰,且相傳已久,未可擯棄耳。

乾隆的這個推論是否有效姑且不論,但影響却不可輕忽。他認定《詩序》雖非夫子所作,《書序》則更出於漢儒所爲,二者相較,《詩序》辭義確實精於《書序》,價值也遠在《書序》之上,孰優孰劣,高下立判。因此,他毫不猶豫的接受了馬端臨《文獻通考》的判斷:《詩序》不可廢,《書序》可廢,這就確定了《詩序》的地位與價值。上意如此,這個意見自然爲館臣們敬謹接受。爲呼應這個改變,館臣並且不憚詞費,特意在《四庫全書薈要總目·經部詩類》之末,補加了一段“案語”,説明此一調整的來龍去脈:

臣謹案:……其曰毛《詩》者,出於河間人大毛公,其學蓋本於子夏,四傳而至毛公,爲《詩故訓傳》,以授趙人小毛公,其後鄭康成本之以作《箋》,而三家遂廢。要其考事按詞,知人論世,未有不本於《序》説者。自宋朱子廢《序》言《詩》,而學者或專於玩繹詩詞,以意逆志。伏讀御製《書小序考》,謂《書序》遠遜《詩序》,且有取於馬端臨“《詩序》不可廢”之説,聖論折衷,萬古定評矣。茲自《注疏》以下臚列之,亦未敢偏廢云。

在“聖論折衷,萬古定評”之下,即使依然存在真贗相半,後代經師補益紛紛擾擾的各種疑慮,館臣還是奉命唯謹,將《詩序》收入了《四庫全書》。不僅如此,同時還將其著録於《詩》類卷首,隨文附上朱熹的《詩序辨説》,作爲南宋以下《詩經》學種種争議的開端,從而架構起尊《序》、廢《序》,漢、宋門户分立的經學解釋新觀點。由此可知,即使清高宗並未明白干涉《四庫全書》的收書事宜,但在館臣揣摩上意,刻意迎合的心理下,清高宗的強大影響力依然有意無意的存在其中,這是討論《四庫全書》編纂時,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

檢視《詩序》提要時,可以發覺爲了加強收入《詩序》一書的正當性,館臣對提要內容也經過相應的修改。文溯本(第76頁,乾隆四十七年十月)、文津本書前提要(頁195,乾隆四十九年九月)較爲簡略,文淵本(第289頁,乾隆四十六年十月)、《總目》等則於“豈非説經之家第一争詬之端乎”下完全改寫,增添了大量有關《詩序》作者的考證文字,並確定“今參考諸説,定序首二句爲毛萇以前經師所傳;以下續申之詞,爲毛萇以下弟子所附,仍録冠詩部之首,明淵源之有自。”同時提要末還強調“併録朱子之《辨説》,著門户所由分。蓋數百年朋黨之争,茲其發端矣。”此一修改,不僅確定了《詩序》的作者問題,以增進此書的信而有徵,同時也藉附録朱熹《詩序辨説》之便,明確將此書定位爲數百年門户朋黨之争的淵源所自。透過增添擴充文字的方式,《總目》正式確立了《詩序》的正當地位,其中斧鑿痕跡,斑斑可考。館臣也藉此建立起宋人説經因尊《序》、廢《序》的分歧,導致門户對立加劇,進而開啓此下漢宋對峙風氣的新説法。

(二)對於尊《序》、廢《序》,古今説《詩》第一争端,其源出自朱、吕意氣之争的討論

在確立了《詩序》的正當地位之後,館臣接着處理尊《序》、廢《序》,所謂古今説《詩》第一争端此一問題時,又進一步提出了一個看法:強調尊《序》、廢《序》争端之起,除了學術研究的差異之外,真正的關鍵出自於朱熹與吕祖謙的意氣之争。由於南宋朱、吕意見分歧,“尊《序》”與“廢《序》”二種不同態度,使得朱、吕後學各有所從,互相争執。相沿既久,因而導致分門别户,朋黨出現,開啓“數百年朋黨之争”,發展爲後世經師漢、宋對峙的局面。

爲了加強朱、吕之争出自於意氣相争,館臣的處理方式不採增補删減文字,而是釜底抽薪,直接抽换提要。以下就以《薈要》提要與《總目》提要互做比較,以觀察館臣藉抽换提要改變論述重點的具體實例。先看朱子撰《詩集傳》:

图片

按:《薈要》等僅引朱子自謂“少年淺陋之説,久而有所更定”,“朱子説《詩》盡去二《序》”,肯定其説《詩》“涵濡諷詠,務得性情之正,此固律世之大防已”,未涉及其他,與文淵等全異。《總目》等則抽换提要,引楊慎之語,強調朱子“因吕成公太尊《小序》,遂盡變其説” 由宗《序》而改從鄭樵廢《序》,與吕祖謙各尊所聞,導致宗《序》、攻《序》角立相争,而終不能以偏廢,雙方對峙形勢自此而成。並謂“《欽定詩經彙纂》雖以《集傳》居先,而《序説》亦皆附録,允爲持千古之平矣。”以調停漢宋。

再看吕祖謙《吕氏家塾讀詩記》:

图片

按:《薈要》僅謂此書最守古説,“蓋朱子初亦篤守毛、鄭,後乃自爲一家言也”,未及其他。文淵本、《總目》等則抽换提要,增補文字,加入“蓋雖應其弟祖約之請,而夙見深有所不平。然迄今兩説相持,嗜吕氏書者終不絶也。”以強調朱子意氣用事,並謂吕氏此書“博采諸家,存其名氏,先列訓詁,後陳文義。”“能發明詩人之旨”,以彰顯漢學之長。

類似之例極多,不再一一詳舉。透過上舉二例,可以確定館臣其實已經認定朱、吕之争導源於朱子對吕祖謙過於宗《序》的不滿,這種態度出自於意氣而非學術之辨。館臣此一認知不會太早,應該是在《薈要》編纂成書之後,亦即乾隆四十三年(1778)以後,否則不會出現《總目》抽换原提要,以改變論述內容的情形。

《總目》以朱、吕意氣之争爲尊《序》、廢《序》争端之起因,此一意見通貫全書,成爲論述尊《序》、廢《序》之争的基本預設。接下來的問題是,此一預設是否爲真,是否真能成立?這是可以驗證的一個案例。此前,余嘉錫已曾就這個歷史案件做過詳細的考證,他説:

成蓉鏡《駉思堂答問》云:“《提要》謂《集傳》廢《序》,成於東萊之相激。遍考《語類》《文集》,並無此説。蓋本之《丹鉛録》。此升庵臆度之詞,元以前無言此者。夫考亭《詩序辨説》,後儒以負氣求勝譏之,固所不免。然謂成於東萊之相激,亦考之未審耳。庚子凡三《答吕伯恭書》,玩其辭氣,皆無彼此相激之語。其甲辰《答潘文辰書》云:'舊説多所未安,見加删改,别作一小書,庶幾簡約易讀,若詳考則有伯恭之書矣。’此豈與吕相難者乎?《語類》葉賀孫録云:'鄭漁仲作《詩辨妄》,力詆《詩序》。始亦疑之,後來仔細看一兩篇,因質之《史記》《國語》,然後知《詩序》之果不足信。’然則《集傳》之廢《序》,亦文公自廢之耳,其不因成公之尊《序》而盡變其説,亦明矣。又案壬寅序《吕氏家塾讀詩記》云:'此書所謂“朱氏”者,實熹少時淺陋之説。其後自知其説有所未安,或不免有所更定。則伯恭父反不能不置疑於其間,熹竊惑之。’《黄氏日鈔》亦云:'晦菴先生因鄭公盡去美刺,其説頗驚俗,雖東萊先生不能無疑。’據此,則朱、吕論《詩》,誠有不合焉者。然因廢《序》而有異同,非因 有所不合而乃廢《序》也。”成氏之説善矣。然所引諸書,作提要者皆嘗見之。如“《語類》葉賀孫録”,《提要》此條引之;“《吕氏家塾讀詩記·序》”,《讀詩記》條下提要引之;《黄氏日鈔》之語,《詩總聞》條下提要引之。是朱子所以廢《詩序》之故,《提要》非不知也。知之而仍信《丹鉛録》之臆説者,因紀文達諸人不喜宋儒。讀楊慎之書,見其與己之意見相合,深喜其道之不孤,故遂助之張目,而不暇平情以核其是非也。

成蓉鏡之説重點有四:其一,《提要》謂《集傳》廢《序》,成於東萊之相激。朱子著作中完全没有此説,元以前亦無類此説法。此説本之於楊慎《丹鉛録》,是楊氏的臆説,没有任何佐證;其二,後儒固然有以“負氣求勝”譏諷《詩序辨説》者,但不能説此書“成於東萊之相譏”。因朱、吕二人通信頻繁,庚子年的三封《答吕伯恭書》不僅没有“彼此相激之語”,甲辰年的《答潘文辰書》更是肯定吕氏之書;其三,據《語類》所載,朱子自謂《集傳》廢《序》,是其自廢之,與吕祖謙尊《序》毫無關係;其四,“朱、吕論《詩》,誠有不合焉者。然因廢《序》而有異同,非因有所不合而乃廢《序》也”。成氏所舉四點,證據充分,論證亦嚴謹,完全破除了《總目》所持《詩序辨説》“成於東萊之相譏”説法。余嘉錫同意成蓉鏡的推論,並具體指出成蓉鏡所列的各種資料,其實全都見於《總目》提要,不能説《總目》失察未見。余氏的結論是,館臣不是不知這些資料的存在,知道同時也引用了這些資料,却仍相信楊慎臆説,令人不解。余氏強調真正的答案應出自於館臣不喜宋儒,有此成見在心,所以才逕自採用楊慎的妄言,據以造出“尊《序》”與“廢《序》”來自於朱、吕之意氣相争此一論述。此種作法是不問是非,只有立場,就學術研究而言就是不誠實,並不足取。

(三)對於館臣藉《總目·詩類》的編輯,建構“漢宋對峙”理念的討論

《四庫總目》的經部各類中,有别於其他各經的編輯,《詩》類的編輯工作最特别細緻,處理方式也最值得討論。此因《詩》類的著録部分,從卷首的《詩序》始,至卷末顧鎮的《虞東學詩》止,所收著録書環環相扣,構成了完整的論述體系,清晰的彰顯了館臣標榜的“漢宋對峙”主題,也爲《經部總叙》所揭櫫的“漢學、宋學兩家,互爲勝負”説法,做了最契合的説解,這是其他各經罕見的成就,就建立經學發展理論而言,是相當成功的作法。

如何透過《詩》類著録各書及其提要,以建構“漢宋對峙”爲中國經學發展的主軸,並據以解釋歷代經學流變,不是一件簡單容易的工作。四庫館臣的作法有幾個重點,以下分别説明:

   1. 首先,確定《詩序》一書的價值,爲《詩經》學討論的基礎。由於此書有作者争議及內容真贗參半的問題,必須先行處理。館臣的作法是,以清高宗的《書小序考》爲依據,在“《詩序》不可廢”的指示下進行討論,以確定這部書的歷史地位。接着,又徹底檢討了《詩序》的作者争議,透過考證,判定“序首二句爲毛萇以前經師所傳;以下續申之詞,爲毛萇以下弟子所附,仍録冠詩部之首,明淵源之有自。”此書最後附録了朱熹的《詩序辨説》二卷,用意在窮源溯流,説明“四五百年以來,説《詩》者門户之争,自此書始也。”

其次,爲了加強並維護《詩序》在《詩經》學的特殊地位,館臣又對緊接《詩序》之後的《毛詩正義》做了一些調整。此前《薈要》(142頁,乾隆四十年五月)《詩》類收入的首部書即爲“《毛詩注疏》三十卷”,文溯(第76頁,乾隆四十七年五月)書名、提要相同,可見書前提要皆如此。《薈要》提要原作:

臣等謹案:《毛詩注疏》三十卷,漢鄭康成箋,唐孔穎達疏。《詩》惟毛傳、鄭箋至爲雅奥,孔氏集南北朝諸儒之長,作爲義疏,形名度數,于是爲詳。宋王安石自作《新義》,屏棄注疏,晁氏譏之。明初取士,孔疏、朱傳猶並重焉。蓋《詩》隨乎樂,樂附於禮,康成以禮言《詩》,其説至煩而不可厭也。惟穎達疏猶爲克守家法。明刻本不載鄭氏《詩譜·序》,今本已補入。毛晉刻本《關雎》篇誤以陸氏《釋文》混入鄭箋,今亦校正,信爲善本云。乾隆四十年五月恭校上。

及至《總目》,不僅書名改爲《毛詩正義》,提要也完全改寫,字數更大幅增加至千餘字,其中最關鍵的內容爲:

至宋鄭樵,恃其才辨,無故而發難端,南渡諸儒,始以掊擊毛、鄭爲能事。元延祐科舉條制,《詩》雖兼用古注疏,其時門户已成,講學者迄不遵用。沿及明代,胡廣等竊劉瑾之書,作《詩經大全》,著爲令典,於是專宗朱《傳》,漢學遂亡。然朱子從鄭樵之説,不過攻《小序》耳。至於詩中訓詁,用毛、鄭者居多。後儒不考古書,不知《小序》自《小序》,《傳》《箋》自《傳》《箋》,鬨然佐鬥,遂併毛、鄭而棄之。是非惟不知毛、鄭爲何語,殆併朱子之《傳》亦不辨爲何語矣……今特録其書,與《小序》同冠《詩》類之首,以昭六義淵源,其來有自。孔門師授,端緒炳然,終不能以他説掩也。

按:《薈要》、文溯提要簡略,略述歷代《詩經》學的歷史,絲毫不提宋儒鄭樵掊擊毛、鄭之事,更未涉及漢、宋問題。《總目》則詳述歷代《詩經》學發展,除強調《毛詩正義》與《詩序》同爲《詩經》學之淵源外,同時藉此説明漢、宋學之門户分立,關鍵在於南宋諸儒刻意排除毛、鄭古注疏,棄而不用,有密切的關連,也凸顯出“漢宋對峙”之説其來有自。

2.南宋以下漢、宋學門户分立,彼此相傾軋達四五百年之久,其開端起於朱熹、吕祖謙廢《序》、尊《序》之針鋒相對,這是歷史事實,也毋庸置疑。但館臣貶斥宋儒成見在心,無視客觀事實,寧採楊慎無根之言爲據,逕自認定朱、吕之争出自於意氣,並於各書提要中再三做此評斷,就要求嚴謹的學術論述而言,這是極端失策的作法,也是建構“漢宋對峙”理念時一個敗筆,應避免而未避免,殊爲可惜!

 3.《詩》類著録各書之後,以調和漢、宋的顧鎮《虞東説詩》作結,是相當合理的安排。館臣在《詩序》附録《詩序辨説》,以彰顯《詩經》學起釁之由來,這是經學由合而分的開端,隨着廢《序》、尊《序》的對立互斥,影響此下數百年學風,也形成“漢宋對峙”的局面,但基本上是新學壓倒舊學,宋強而漢弱的態勢。及至清代漢學復興,局勢大爲改觀,反而一轉而爲漢強宋弱。此時惠周惕《詩説》、楊名時《詩經劄記》、嚴虞惇《讀詩質疑》、范家相《詩瀋》、姜炳璋《詩序補義》等不主一家,兼採《小序》《朱傳》的著作紛紛出現,或斟酌於二家之間,而斷以己意;或毛、朱兩家對舉,無所偏主;或於毛、朱兩家,擇長棄短,非惟不存門户之心,亦併不涉調停之見。經學因之由分而合,走向摒棄門户對立,唯實是求的學風。在這許多著作中,館臣以力主調和漢、宋的顧鎮《虞東學詩》作爲著録書的結束,其實頗有深意。原因在於此書:

蓋於漢學、宋學之間,能斟酌以得其平。書雖晚出,於讀詩者不無裨也。

案:文淵(第372頁,乾隆四十四年十一月)、文溯(第93頁,乾隆四十七年八月)、文津本(第248頁,乾隆四十九年三月)等書前提要相同。

津圖紀稿(第2-554頁)、浙本(第136頁)、殿本(第1-359頁)《集傳》據書前提要修改,如“是書大旨以講學諸家尊《集傳》而抑《小序》,博古諸家又申《小序》而疑《集傳》”下,原作“《集傳》既不敢不從,《小序》又不可竟廢。于是委曲調停,驛騎於兩家之間,謂其説本無大異,是亦解紛之一術也。徵引者凡數十家”,改爲“搆釁者四五百年,迄無定論,故作是編,調停兩家之説,以解其紛。所徵引凡數十家”;原作“在漢學、宋學之間,可謂能持其平者矣”,改爲“蓋於漢學、宋學之間,能斟酌以得其平”。

不僅如此,爲了凸顯編輯《詩》類的用意,館臣更在此書提要末另加上文淵等書前提要原無的“案語”,明言:

案:諸經之中,惟《詩》文義易明,亦惟《詩》辨争最甚。蓋詩無達詁,各隨所主之門户,均有一説之可通也。今核定諸家,始於《詩序辨説》,以著起釁之由,終於是編,以破除朋黨之見。凡以俾説是經者,化其邀名求勝之私而已矣。是編録此門之大旨也。

就此而言,館臣藉《詩》類建構“漢宋對峙”史觀的努力,以《詩序辨説》始,以著起釁之由;再以《虞東學詩》作結,達到消弭門户、破除朋黨之見的最終目的。整個編寫過程環環相扣,秩然有序,與其他各經相較,的確是用心設計,迥然有别。

若結合《四庫全書總目·經部總叙》《四庫全書·經部詩類小序》《詩序》提要、朱熹《詩集傳》提要、吕祖謙《吕氏家塾讀詩記》提要及顧鎮《虞東學詩》提要等內容觀察,可以清楚看出:《經部總叙》開宗明義提出經學史始於孔子,以下歷代變化雖多,也各有利弊得失,但綜括而論,經學的主流不外乎“漢學、宋學兩家,互爲勝負……消融門户之見而各取所長,則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經義明矣”。《經部詩類小序》則説明漢、宋之争,經義之外,意氣成份居多,因而有數百年門户之對峙,“然攻漢學者,意不盡在於經義,務勝漢儒而已。伸漢學者,意亦不盡在於經義,憤宋儒之詆漢儒而已。各挾一不相下之心,而又濟以不平之氣,激而過當,亦其勢然歟?”《詩序》提要刻意隨文附上《詩序辨説》的異見,則用意在“著門户所由分。蓋數百年朋黨之争,茲其發端矣。”至於朱熹《詩集傳》提要、吕祖謙《吕氏家塾讀詩記》提要則進一步説明廢《序》、尊《序》之所以起。顧鎮《虞東學詩》殿於《詩經》著録之末,主要由於此書“於漢學、宋學之間,能斟酌以得其平”,調和漢、宋,呼應了《經部總叙》主張的“消融門户之見而各取所長”,以此書作結束,用意在終結漢、宋互相攻訐,去除門户之見,最終達到“經者非他,即天下之公理”的理想。《經部詩類》的結構,也充分證成了“漢宋對峙”爲經學發展的主流,這是館臣建構嶄新學術史觀的具體成果。

四 結語

“宋學”一詞,最早出現於明唐樞所作的《宋學商求》;“漢學”一詞,最早則出現於清惠棟所作的《易漢學》,在此以前,不曾有將二者對舉,作爲不同學風(或學派)的專有稱呼。最早且正式將二者對舉,用來作爲經學中二種不同治學風格的即是《四庫全書總目·經部總叙》。四庫館臣薈萃衆説,首先將“漢學”“宋學”對舉,以二者各自代表不同的學風與治學方法,在經學領域內具體落實,用爲比較的標準,建構起“漢宋對峙”的模式,藉此解釋中國經學史的發展與演變,這是《總目》的創舉。此一作法可能受到清高宗乾隆五年上諭的影響,但將此一説法具體落實爲“漢學”“宋學”二者對舉,則四庫館臣應是最大的功臣。

爲了建立一個完整的學術典範,《總目》針對《詩經》類著録書及提要,做了堪稱縝密的規劃,以南宋以下《詩經》學糾纏數百年的廢《序》、尊《序》之争爲主體,透過增删修改及抽换提要等方式,將提要論述重點聚焦在廢《序》、尊《序》問題上,同時進一步將廢《序》、尊《序》之争,擴大解釋爲“漢學”“宋學”二者的争議。配合提要內容的調整,以建構完整的論述體系,館臣藉着《經部總叙》《經部詩類小序》以及《詩序》提要、《詩集傳》提要、《吕氏家塾讀詩記》提要、顧鎮《虞東學詩》提要,再加上案語的論述,將“漢宋對峙”此一概念,發展爲近乎完整的思想體系,也成爲《總目》論述經學發展的基本理念,以今視之,這個作法代表了官方的經學態度,“漢宋對峙”也因此成爲探討經學或經學史時,必然涉及的論題,其影響至今依然存在。這可説是《四庫總目》對經學詮釋的一個貢獻。

學術研究工作講究實事求是,經學研究自不例外。探討《四庫總目》的經學思想時,也必須以堅實的文獻作爲基礎,唯有植基於可信的文獻上,加上嚴謹的分析論證,所做出的研究成果,才可能成爲信而可徵的論述,爲學界普遍接受。這是從事經學研究時,何以必須以具體可信的文獻資料爲後盾的最重要理由。

作者簡介

夏長樸(1947-2021),男,湖北黄陂人,曾任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爲中國學術史、中國經學史、四庫學。近年代表性論著有《四庫全書總目發微》(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四庫全書總目闡幽》(即出)等。

*本文刊發於《中國經學》第三十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2年),微信版注釋從略。

编辑:吉莉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