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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天晨:书法笔法浅说

 家有学子 2024-04-26 发布于甘肃

书法之形态是结构之所呈现,而外在结构是笔画摆布,内在结构则是力和节奏的变化,内在表达为外在的某种姿态,那种姿态从外在很难描摹,即很多人感觉临帖总是“形似不神似”,即缘于内在系统的不甚了解。故而古人说“执之在手,手不主运,运之在腕,腕不知执是也。其法具后。”

真正的方法其实越学习越会发现都来源于内在系统,故而外在只是表象,即使外在结构的摆布,也依然是更深层的审美意识所表达的。故而内在结构的力之变化,则是用笔方法,在古代书法中,用笔是第一位的,而在现代书法家启功那里,则认为结构才是最关键的。

为何有如此不同?是因为古代讨论书法的人,都不存在字结构产生问题,因为他们写字达到共性平衡美感是没有问题的,他们讨论的是形而上的艺术性考量,故而把内在的力的变化看作首要,因为若不如此,字便缺乏个性。

而当今随着文字交流工具的变化,很多人都早就不写字了,对字的基本结构也缺乏体认,故而启功先生从教学角度来看,现代人应该首先注重笔画摆放的结构规律,这样才像一个字的样子,这便是能说明现代人和古代人面对书法,根本不是在一个起跑线上。

所以,现在学习不可好高骛远妄自尊大,因为体认的初始水平不同,故而看书论要格外小心,一不小心就会浅解或者降维理解,从此误会丛生,陷入歧途。

书法用笔,首先在于执笔。执笔并非是要统一一个姿势,而关键是两点,第一是拿得住,第二是用得活。拿得住自不必详说,只是没必要执笔过紧。坊间传言王羲之试王献之,从后面突然抽笔而不得,故而称其为大才。这一看就是假的,因为用笔最关键的不是不掉,而是要灵活,拿得太紧恰是理解错误,怎么可能是大才之征兆呢?

姜尧章云:执谓浅深长短,使谓纵横牵掣,转谓钩环盘纡,用谓点画向背。

这里所说的“执”是狭义,即拿住笔,可上下调整力度,称之为浅深,也可左右控制长短。这是最基本的执笔功能;其次说纵横牵掣,即笔的使用,可以有力度的变化,产生不同的气势;而笔在转弯的时候,则如钩环盘纡,自然流转;用则是一种结构上的考量,要有向背的对比。

这段话可谓高度概括了用笔的全部内容,即:执、使、转、用。这个也特别像武术中运用兵器,不论刀枪肩膀,也是先需拿住,而又得有临阵的力学变化,在转中变换角度,而在用的时候也有精准的站位。

用笔的这四点综合起来,若能参以审美之规律,便可进入一个自由表达自己的世界,产生自如的笔势。

汉代书家蔡邕在《九势》说曰: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惟笔软,则奇怪生焉。由于毛笔软,则产生丰富的笔法变化,有甩动之意,方能出现笔外之势,如同丝弦有弹性,才能弹出弦外之音。声音可产生波动,笔画也能生波磔。笔毛虽弱却有变化之功,如老子在《道德经》说的:“弱者道之用”。

又说:转笔宜左右回顾,无使节目孤露。在用笔实转的时候,很容易产生笔画脱节,故而不能构成整体,所以需要左右回顾,转时生筋,让其筋骨相连,而不使骨肉孤露,则无生气。

藏锋点画,出入之迹,欲左先右,至回左亦然。 点画要有力量,则要有个矛盾力产生,即在相反的方向使力,形成一个逆向的回力,进而可以让其充满伸张之蓄势。这正像老子《道德经》中所说的“反者道之动”,故而写左笔先向右取,方能得重组的左势。这也如武术所说,蓄力若张弓,发力似射箭。

藏头圆笔属纸,令笔锋常在点画中行。 护尾点画势尽,用力收之。这里说的中锋用笔,笔锋在点画中行,并非仅仅指位置,毕竟除了篆书不可能别的字体都如此,这里说的是力度适中保持在笔画中,即用笔要有一定的渗透之力。

头不可露锋,即用笔法藏之,而藏锋也不一定都是那种回笔,改变节点方向即是藏锋。护尾是在势尽的时候有一个回收。这些都是一些笔法的细节,在力度角度速度上产生变化,比如疾势出于啄磔之中,又在紧趯竖笔之内。这些都是一些出锋的笔法,看似平顺的笔画,在写的时候未必是平顺的,有一个加速度在其中,即“疾”的本意。在隶书楷书中隐的,在行草中则是显化的

书法用笔,最凸显处即行笔的纵横牵掣,因此产生种种情境,意象丛生,这才是书法艺术的状态。蔡邕在《笔势》中说 “纵横有可象者,方得谓之书矣”。这便是给书法艺术立下了一个标准。即要有纵横,才是书法艺术成立的基础。

中国人的表达,是很依赖语境的,虽然用同一个词,在不同语境下是不同的含义,看古代书籍,不可一自己语境做为前提,这样非常容易误解。比如古人说“天人合一”,这里的“天”是泛指自然,暗含了“天地”,而说三才“天人地”的时候,“天”又是具体所指,与“地”并列。

故而,如果认为“天人合一”与“地”无关,则是一个错解。同样,纵横有象,也是要明白情境。看蔡邕前面所说的一段:为书之体,须人其形,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 若虫食木叶,若利剑长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

前面是说书不仅仅是写汉字,更关键的是要表露笔墨体现的自然之象,即字要表达两个维度,一个是汉字本身的象,一个是取法自然的象。故而此句中的“纵横”并非一个平面和情境下的纵横,而是两个维度都可以得象,才叫书法。

表达汉字之象,表达自然之象,二者兼具,谓之纵横可象。前者多以结体而得,后者则需要用笔的细腻表达,有力度的变化,角度的变化,还有速度的变化。

唐代褚遂良云:用笔当如印印泥,如锥画沙,使其藏锋,书乃沈著。当其用锋,常欲透过纸背。这是表达用笔要有一种透劲,不是只停留在表面。力透纸背其实是一种意识训练,即意识的目的是纸背后,则力量则透。印印泥锥画沙也是这样的寓意。

在武术中,也特别强调透劲,如咏春拳的墙靶是沙袋定在墙上,打靶的时候不能想打靶,而是要想打墙。意识的目的不同,身体的力就会有细微的调整,就会产生穿透之力。李小龙也曾说,打人前胸的时候,要想穿过他的胸打他的后背。

力的运用要得当,如何执笔也是非常重要的。不同字体的发力方式不同,故而执笔也会有一些差异。虞世南云:笔长不过六寸,真一行二草三,指实掌虚。可见,行笔速度越快,越需要执笔高,因为这样才能方便灵活抒发,即手上也有了一个宏观的视角。

而指实掌虚是一个关键,掌虚故而可伸缩开合,就具有灵活机动的蓄势发势的可能。卢携妙诀云:令掌心虚如握卵,此大要也。这个执笔掌虚若放大,则是内家拳站桩的姿势,两臂抱桩如球,是为了胸腰可以保持折叠发力,产生整体力的势。

张敬玄云:楷书把笔,妙在虚掌运腕,不宜把笔苦紧。紧则转腕不得,既腕不转,则字体或粗或细,上下不均,虽多用力,元来不当。由此可看到,王羲之夺其子王献之笔而不得的故事则是谬传。把笔过紧则无法灵活走转,而书法中腕才是关键,最细腻发力都在如此,而书法的变化也都基于此。

故而腕死则无一切意义,所以执笔定要腕活。又云:楷书只虚掌转腕,不要悬臂,气力有限。行草书即须悬腕,笔势无限,不悬腕笔势有限。古人写楷书,都比较小,故而是不需要悬臂,今人写楷书至少拳头大左右,不悬臂依然不适。悬臂写小字就需要气力的精微调动,需要很深的功力。

而行草书如果不悬,则无法淋漓尽致的发挥笔势。执笔深浅则有不同的效果,因为发力位置不同,张怀瓘云:执笔浅而坚,掣打劲利,掣三寸而一寸着纸,势则有馀。若执笔深而束,牵三寸而一寸着纸,势已尽矣。这里需要说明,执笔浅的意思是指手执笔拿的高,而不是反过来。执笔深是执笔拿的低下,如同现在写硬笔字。

因为执笔高,故而掌是虚的,所以就能做出不同的变化,如同张怀瓘自己所说:“运动适意,腾跃顿挫,生意在焉”。但如果执笔过低,则有掌的伸缩则有限,很难有变化而得出,生动的字也很难写出来了。笔居半则掌实,如枢不转,掣岂自由。转运回旋,乃成棱角,笔既死矣,宁望字之生动乎?

故而可见,古人发挥性情的行草书,大多执笔都是比较高的,这样才有宏观的视角,可以纵横捭阖。而写小楷小字则必然不是这种执笔。故而古代文人所说书法,大多是行草书。

书法的笔法来自对力的运用,然而书法毕竟不是农活,而是细微的力的运用。笔力就是横向的摩擦力和纵向的压力。只不过这个力要受速度和发力时机影响,更细微的变化,来自意识对神经的细微控制,也就是敏感度的加强。

书法之美,章法结体是宏观布局,笔法墨法体现的是细致精微之美的控制。笔法的变化,不是大动作,而是极其细微的神经控制,它甚至不能靠大脑直接输出动作指令,只能营造某种情境和调用某种情绪,用这种间接的方式让大脑输出细微的指令,产生精微的外在变化,这就是艺术体现情绪之处。

而在不同语境中,“力”的指代含义也不尽相同。有时候,力表达的是刻意的力量,细微的称之为“劲”。如林韫拨镫叙云:卢肇谓韫曰:子学吾书,但求其力耳,殊不知用笔之方,不在于力,用于力,笔死矣。虚掌实指,指不入掌,东西上下,何所阂焉。

这里的“力”是指刻意而为之的做作之力,而用笔之法,其实是要练成一种自然而然的控制力,非可以而为之,一旦可以,动作便缺少细微,则没有自然灵动的生命力。如同人在受突发情境的时候的状态,都是本能而自然的,受惊,欣喜,恐惧,那一刹那间的动作都是发自本能,而不是刻

书法体现的便是人的本能和原始状态的呈现,这个是艺术表达的范畴,是感知的一种提炼和抒发。从总体而言,书法用笔,追求的就是“笔势”,有笔势才可以欧良性的抒发,无笔势则要陷入拘谨。

翰林禁经云:大凡点画,不在拘之长短远近,但勿令遏其势,俾筋骨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故而书法以求笔势为先,并非拘泥笔画长短远近,因为书法是“因势成形”,书法是表达笔势,字形是笔势的终端体现而已。故而不可为字形而写字形,而是意在笔前而作字。

意若与笔同步,则是一种做作的设计,便是美术字的思维。所以书论说:“若平直相似,状如算子,此画耳,非书也”。可见,古人对书法的要求和定位是和写字不同的,整齐划一并不是书法艺术。

毛笔是书法之力的传导和接收,传导的是人主发之力,接收的是横向与纸的摩擦力和反弹力,二力矛盾而产生变化是书法所找的劲儿。古代书论往往是用简单的手上动作来指代主发之力。如李后主云:书有七字,谓之拨镫法,擫、压、钩、揭、抵、导、送。

拨镫,其实是用竹棍拨弄油灯的灯芯,使其可以保持火苗。这种细微的拨弄,用来比喻用笔之法,擫、压、钩、揭是手指发力,而抵、导、送则需要用腕发力。还有人有更细微的描述,即不仅仅从主发之力入手,也表达摩擦力和反弹力。

如翰林密论中介绍的十二种隐笔法:迟、疾、顺、逆、涩、倒、转、涡、提、啄、罨、趯。其中迟、疾、顺、逆、涩、都是利用摩擦力的控制来使用笔法获取笔势,而倒、转、涡、提、啄、趯是用了反弹之力。罨,是网,有覆盖之意,可能是一种铺毫的方法。

关于笔法,还有总结的更加精炼的,如李华云:予有二字之诀,至神之方,所谓截、曳是也。截是断,即短劲,而曳是拖,牵引的意思,即长劲。这个概括是从力学角度把力高度提炼为力的作用长短,这个更加像武术中所说的“寸劲”和“长劲”。太极拳谱云:远打一丈不为远,近打只在一寸间。

为了获取如此精妙的劲力,还是要回到执笔上来。若执笔紧密而有标准姿势,则很难有此作用。苏东坡云:执笔无定法,要使掌虚而宽。故而,执笔真正的要求,不过“虚”和“宽”二字。

欧阳修更有具体描述,即:当使腕运而指不知。这句话说的很妙,指的作用其实是由腕传导而来,人虽然看到指头引导笔杆作用,而其实真正的发力源头是腕。指不知,非无用,而是自然不刻意的意思。作用和关注都在腕上。

同样,如果字体大小不同,则力的作用器官也会因此而传递更多,郑子经云:小字法在掌指,大字法兼肘腕。掌指,法之常也;肘腕,法之变也。魏、晋间帖,掌指字也。由此可知,虽然部位不同,而道理却是一样的,我们后来所见大字,大多是清代之后,早期写字都很小,都在掌指之间。故而临帖应看原帖字的大小,这点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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