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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到下班，一路大步流星奔向我那辆停靠在西墙边的二手小座驾。拉开车门正要跨上，乍一抬头，透过500度的近视镜片，朦朦胧胧瞥见迎面一魁梧小伙骑单车翩然而来。行至我座驾旁，一个潇洒地单脚点地驻车，一脸不可思议状斜睨我那破旧的爱车，揶揄道：“老哥不用这么低调吧？腰里揣着几百万，就开这么个破车！” 我佯装下意识地摸了摸了腰间，回敬他：“腰里赘肉倒有几斤，哪来几百万？一天天就会笑话我。” “瞧你吓的，不跟你借钱！” “老弟你骂我呢！要是一脑袋头发，谁会装秃子？” “就会装低调哭穷，”说着，他扬手拽了拽自己的衬衣，“看看，为了显得咱有钱，刚买了一件新崭崭的上衣。”还不忘浮夸地挤眉耸肩，憋着一脸得意洋洋之相。 同事是个诙谐的人，平时就好开几句玩笑。此言一出，两人旋即相视大笑。于是挥手作别，各自绝尘而去。 玩笑之语，自然彼此心照不宣，同事必定不会真的以我为百万富翁。但低调二字却萦绕脑际挥之不去，颇值得玩味一二。 倘是富豪大款、达官权贵，而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别人恭维一句低调，想必十分受用，甚至欣欣然以至飘飘然。但如我者不过妥妥一介草根，深有自知之明。富豪权贵何等样子，连做梦都想不出来，说到颜值才学，更是可气，什么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而或精明强干、才华横溢等等，它们都畏我如虎，避之唯恐不及。一句话，假如现实世界是一座万丈高楼，有人出生即在巅峰，有人通过努力也能登顶，而似我辈既无资源背景，也无灵气慧根者，只能逡巡徘徊于楼下，望其门而不得入。处在食物链的最底端，倒想高调一回，可哪来的底气？别人送一句低调，不过调侃而已。 那些坐拥雄厚资源，智商情商俱佳的高端玩家，才会玩低调于股掌之中，运用自如，甚至玩得出神入化。明明才智超群，仍故意隐藏实力，示人以弱，示人以秽，美其名曰韬光养晦。姜子牙本有王佐之才，却垂钓于渭水，八十岁得周文王访贤拜相，助周伐纣，奠定周朝八百年基业，名垂千古；诸葛亮身负卧龙盛名，而躬耕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刘皇叔猥自枉屈，三顾草庐，问计隆中，终使卧龙出山，三分天下占其一，成就一段佳话。依我的看法，这二位先哲胸有经天纬地之才，一个化作烟波钓叟，一个扮成山野村夫，真的是自甘低调如斯？可怀才就像怀孕，世人都能看出，何况是盖世之才！只不过他们要等一个合适的人待价而沽，低调隐居其实是以退为进，抬高身价的筹码罢了。 汉初，萧何以独到的政治眼光和卓越的理政才干被刘邦列为开国功臣。他为人八面玲珑，在一众同僚中口碑极佳。九江王英布造反，高祖御驾亲征，萧何镇守关中极力安抚百姓，甚至用自家的钱犒劳军队，因而深得人心，以致于百姓们只知萧丞相，不知汉天子。刘邦虽在外，也不时派人回来慰问。于是有人提醒，“丞相要低调呀，如此博取声名，恐将功高震主，天子在前线作战不辞辛苦，反而派人来后方慰劳您，您细品……”萧何惊出一身冷汗，立即改弦更张，自污德行，贪点小财受点小贿，强行贱买百姓田地，于是乎怨言四起，有人告状上访，传到高祖耳中，果然龙颜大悦。后来的事自然是有惊无险，君臣相安，萧何是汉初功臣中罕有的得以善终者。微妙处境中，低调可真是保命的必要手段。可惜，杨玉环不懂得其中三昧，“春从春游夜专夜”，“三千宠爱在一身”，被皇帝恩宠到无以复加，仍一味侍宠而骄，“姊妹弟兄皆列土”，一家老小都跟着沾光享乐，封侯拜相，炙手可热。殊不知乐极生悲，“渔阳鼙鼓动地来”，骄奢淫逸带来的是安史之乱，玄宗携贵妃仓皇出逃，怎奈“六军不发无奈何，婉转娥眉马前死”，一代风华香消玉殒，令人唏嘘。物极必反，盛极而衰，不谙世事之理，不知及时收敛、谦恭低调，在作死的道路上一路狂奔，落得个身死族灭不足为怪。 非独奸佞之徒，高尚者若不懂得人情世故三转九回，也不能幸免。有一句哲语“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可谓一语中的。贤明如屈原，不愿在污浊政治氛围里虚与委蛇，被流放之后，与渔父有一段著名的对话。二人在江边相遇，渔父问他为何被放逐，屈原答道：“举世混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劝解，整个世界都脏兮兮，那为什么不跟大家一起玩泥巴？众人都醉醺醺的，那为什么不和大伙一起一醉方休？何苦自命清高，弄到这步田地？屈原当然不肯认同，哪怎么能行？洗得干干净净的身体怎么能再穿上脏衣服，那不把自己也污染了吗？宁死也不能“以皓皓之白而染世俗之尘埃”。渔父秉持“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的处世理念，对屈原的宁折不弯、不肯放低身段低调从政的做法不以为然，话不投机，分道扬镳。 屈原的归宿大家都知道，自投汨罗江而亡。当然，任谁也不能质疑屈原的人格，论品行我们只能望其项背而喟叹，只是他的处世风格似乎可以商榷。在士大夫皆以不恤国事为善的世道，坚持正面交锋，不愿低调迂回灵活应对，除了危害自身，与国与民又能改变什么呢？ 相反，战国时赵国左师公触龙的智慧则值得称道。赵太后刚刚掌握国政大权，秦国不讲武德，趁人之危举兵进犯，情急之下赵国向齐国求救，谁知齐国人也耍流氓，非要赵太后小儿子长安君当人质才肯发兵，否则免谈。赵太后哪能答应，小儿子可是哀家的心头肉，岂能千里迢迢远赴异国为质，有个闪失老娘还活不活？于是赵国朝堂吵成了一锅粥，大臣们慷慨激昂、据理力争，纷纷请求太后以国事为重，不应过分宠溺幼子。太后勃然大怒，说谁再要长安君去当人质，老妇必吐他一脸唾沫星子。陷入僵局之时，触龙颤颤巍巍出场了。赵太后料他也为人质一事而来，姑念他年高德昭，勉为其难应付一下子。可这老家伙绝口不提人质之事，而只是絮叨自己的家事，“老臣我年纪大了，说不定哪天就挂了，可放心不下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求太后在这宫里给找个充当侍卫的差事，我就是死也能瞑目了。”太后一听这么个事，马上松了口气，“小事一桩，只管来上班就行了，包在我身上。你们大男人家也这么宠爱小儿子？”触龙顺坡下驴，“比女子们宠得更狠呢！”赵太后反驳道，“哪里的话？你看我把最好的土地、最贵重的宝贝都给了小儿子，你们男子还有比这更厉害的？”一看太后上了套，触龙马上施展忽悠之术，“您哪是爱他，您这是害他呀！太后想想看，您把所有贵重宝物都赏给了小儿子，却不让他为国家做任何贡献，不趁着机会多捞些政治资本，一旦您百年后，谁还罩着他呢？到时候，他手里宝贝越多反而越危险，难免不被他人觊觎瓜分，他又凭什么自守呢？”高人一出手，一下子就戳到太后的痛点，人质之争迎刃而解，之后的事就顺理成章了。你看，同样的事，唱高调还是唱低调，结果截然不同。大臣们一上来就从爱国的高度与太后较量，何曾想，整个赵国都是赵太后家的，若论爱国你爱得过她？唱高调讲爱国，她不吃那一套。触龙就很狡猾，他不谈国事，先讲私情，说的事情很低调，从为儿子求职的小事娓娓劝谏，不但成就了国事，还顺带解决了儿子的就业问题，孰优孰劣，高下立判。所以说，有时候，说话办事低调点，不失为一种成功的策略。 往事越千年，如今早已换了人间。但古人先贤的智慧总不会过保质期，生于人世间，为人处事的策略大约不会差的太多。纵然我草根之辈无可炫耀者，可低调生活，“夹紧尾巴做人”还是必要的。 翌日上班，可巧又碰上那位可爱的小同事，忍不住也打趣他一句：“年轻人不要太张狂，低调点，小心人家惦记你的新衣裳。”小同事先是愕然，继而哑然。
作者简介
袁小波，中学教师，现供职于河南省济源第一中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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