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小说《繁花》解读（二）/ 作者：金帼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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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老底子情

金宇澄小说《繁花》解读

（二）

金帼敏

在继续解读这章前，我把上一篇“引子”的大致脉络再梳理一下。在上一篇的引子里，我只是按小说的人物出场作解释，没有梳理人物与故事的关系。

在“引子”部分，作者看似随意，但是已让全书的主要人物基本登场亮相了。

只是每个人的出场方式各不相同。

沪生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他遇到的第一个人物是陶陶，之后，依次是芳妹，梅瑞，阿宝，汪小姐，李李，小毛及大妹妹。作者在这里跳出了小说描绘外景和编排故事的旧框框，而是让人物的意识自动的、真实地展现出来。追踪人物言行，貌似八卦，实则大有深意。

谈论散文，曾经有“形散神不散”这句话，传播很广。其实，这部小说，最大的特点就是“形散神不散”，各色人物走马灯一样来来去去，在一个特殊的方位释放了他们，同时扭曲的历史又制约了他们。

两个年代的上海风貌交错出现，呈现出两个不同年代的“清明上河图”。

一个叫威廉的美国作家曾说过：“人就像是永远坐在一个背向行驶的火车上，唯一能看清楚的就是过去”。

下面这个章节里，作者主要讲述记忆里70年代左右的故事。

书中作者用繁体字“壹、贰、叁……”，的章节，便是讲述90年代以前的，用简体字“一、二、三......”，讲的就是“当下的”90年代的故事。

第壹章

小说人物阿宝和蓓蒂是上下楼的邻居，当年阿宝十岁时，蓓蒂六岁。两人喜欢从假三层爬上屋顶看风景，听黄浦江船鸣，那地段是上海市邻近复兴公园的卢湾区地界。

小女孩蓓蒂是个住在阿宝家底楼独生女，家中有一位帮佣叫绍兴阿婆，她吃长素，烧荤菜从不尝味，味也很好。这个阿婆很疼爱蓓蒂。整天围着蓓蒂转，除了照应蓓蒂的吃喝、盯嘱蓓蒂弹钢琴，还总是反复给蓓蒂讲早已让蓓蒂耳熟能详的老套故事。

孤单的小女孩蓓蒂依赖、粘着小小少年阿宝。每次俩人爬在屋顶看风景，面对着天空发呆的时间长了，小阿宝会哄蓓蒂说：“乖囡，下去吧，绍兴阿婆讲了，不许爬屋顶”。蓓蒂会拉紧阿宝说：“让我再看看呀，绍兴阿婆最坏”。阿宝附和她：“嗯”。蓓蒂讨好说：“我乖吧”。阿宝摸摸蓓蒂的头回答：“下去吧，去弹琴”。蓓蒂：“晓得了”。

这一段对话的醉意绵绵，是阿宝与蓓蒂的未经人事的洁白情愫，一个七色花的童话故事。它的四周弥散着朦胧的光线，这是长大了的阿宝，不敢再回放的记忆，心口永远的痛。

此章节里沒有交待了蓓蒂的父母，只说了蓓蒂的爸爸某日从研究所带回一只兔子。因此蓓蒂的爸爸是知识分子应该无疑。

蓓蒂宠溺兔子，将阿婆从菜市场买来很贵的菜叶，从篮里里抽出来就让兔子吃。边吃还要边催兔子：“快点吃，快点吃，阿婆要来了”。

当每次阿婆赶过来，开始要跳脚时，小兔就已经配合把菜吃光了。

为了反抗阿婆小气给兔子吃菜叶一事，每次吃饭蓓蒂就只吃菜梗，意思我是省下自己吃的菜叶给小兔的。然后阿婆就要将菜叶子揿到蓓蒂碗里，俩人推来推去，蓓蒂哭。阿婆叨叨：“等阿婆死了，你再哭丧吧，快吃，快吃”。这一老一小为这事就经常发生不可调和的矛盾。

楼上阿宝姆妈听到楼下蓓蒂的哭声会议论：“底楼的乡下老太，脾气真不好”。阿宝爸爸很忌讳这样说话：“不要说什么乡下城里，你这是剥削阶级思想”。阿宝姆妈的意思是上海小姑娘，最好不要让这种做粗活的绍兴阿婆带。阿宝爸爸同意这个说法，表示在旧社会，一般楼上要用个贴身丫鬟，楼下才用大脚娘姨。但又马上显示出对社会差别的谨慎小心，且觉悟很高的样子说了句：“少讲旧社会事体”。在这里阿宝姆妈将阿婆视为地位卑微的佣人，但是在蓓蒂家中，劳碌了一辈子的绍兴阿婆已经是这个家庭的一份子。

绍兴阿婆最喜欢讲的一个故事是《封神演义》她讲：“比干大官人，骑一匹高头白马，奔进小菜场，兜了几圈“。一说这个蓓蒂就笑，因为听过很多遍的。阿婆继续说：“见一个老妈妈卖菜，大官人问，老妈妈，有啥菜呢。老妈妈讲，天下两样小菜，无心菜，有心菜……。

半篮子弥陀芥菜，阿婆预备做红烧烤菜。一旁的小阿宝问：“弥陀芥菜，算不算无心菜”。一天又一天，绍兴阿婆一面讲，一面拍蓓蒂睡觉，蓓蒂不动了，小手滑落了下来。思南路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阿婆这点故事循环讲至第五个回合，“一只凤凰跳到梧桐树上面……”。蓓蒂已经睡着了。

阿婆讲故事，习惯这样轮番讲下去，讲得一旁的阿宝也不知不觉，感觉身体在变轻，时间在变慢，一种超越了所有物质的静谧。这种情绪的载体，存储在阿宝迷迷糊糊的童年日子里，一滴酒回不去最初的葡萄，阿宝也回不到他年少。

第贰章

沪生家住茂名路洋房，父母是空军干部。是那个年代中最为积极的一种知识份子干部群体。50年代后期大跃进时，号召有文化的家庭妇女走出家门，走上社会，出现了一批民办小学，那些粗通文墨，喜欢唱唱跳跳，弹风琴的等等，都可担任民办教师，一般家庭都愿意小孩读公立学校，但沪生的父母是积极分子，总是积极响应政府号召，他们就替沪生报民办小学。

民办小学的校舍设在有闲置房的老师家中、或花园车库等。

从1年级到6年级沪生就在复兴中路，瑞金路，茂名南路，长乐路，南昌路等不同民办小学打转转。

此时阿宝也生活在这块区域，这里也是阿宝的活动地盘，但当时两人并不相识。

在沪生的记忆里，校舍与老师都一直在走马灯的轮换。

张老师：教1年级。瑞金路。喜穿花旗，前襟掖一条花色手绢，浑身香，她是女房东，让出自家客堂间上课，大概没有补贴她家的电费，因此每到阴天，房间暗极，天井里有人生煤炉，由于楼板滴水，上课有的座位还要撑伞。近中午时，灶间飘来饭菜香，张老师还放粉笔，扭出课堂，跟隔壁的娘姨聊几句，再拈一块油煎带鱼，或是重油五香素鸡转进来。

徐老师：教2年级。学校地址长乐路老式弄堂，课堂比较严格，经常罚学生写字。徐老师一进校舍会开橱门换衣裳，梳头，照镜子，听无线电，吃话梅等。徐老师有个贴的很近的男人。

王老师：教3年级。家住兰心大戏院售票处对弄堂。身穿朴素人民装，衬衫雪白。

经常会说：“现在不做功课，将来不可以参加革命工作，好小囡，不要做逃兵”。

宋老师：教6年级。上海人，但刚从北方来。茂名南路独立别墅大厅作课堂，教室洋式鹿角枝型大吊灯。

一次放学，宋老师拖了沪生，朝南昌路走，经瑞金路，到思南路转弯。宋老师问沪生，班里同学为啥叫侬“腻先生”。

沪生说，斗败的蟋蟀，上海人叫“腻先生”。宋老师说，太难听了。沪生说，是黄老师取的。宋老师说，黄老师的爸爸，每年养这种小虫，专门赌博，据说派出所已经挂号了。

走到思南路转弯，绿荫笼罩，行人稀少，风也凉爽。迎面见到了阿宝与蓓蒂，这是沪生与阿宝蓓蒂三人首次见面。

宋老师是阿宝的亲孃孃。宋老师与阿宝蓓蒂沪生一起去思南路。

思南路一幢三开间大宅，汽车间停一部黑奥斯丁轿车。这幢房子三代同堂，住了阿宝的祖父及叔伯两家，新搬来的孃孃，就是宋老师，随丈夫黄和理调回上海，暂居二楼房间。

几个月后的一天，沪生路遇阿宝与蓓蒂，三人有了正式交往。

老师们的形象慨括了50年代的上海市民形象。虽小市民家庭的妇女，但他们都有自己世袭的身份，论阶层，也分宗派。保持着自己的饮食习惯、着装风格。她们具有的自由主义世界观，及世俗化人味的行为举止，会带到他们的教育理念中去，也影响到他们教育的孩子，至少让这些市民的孩子提早懂得了什么是生活。

阿宝喜欢看电影，蓓蒂喜欢收集电影说明书，有天早上沪生去国泰电影院买新片《摩雅傣》，排队队伍延伸到锦江饭店一侧过街走廊。沪生手拿蜡纸包装的鸡蛋方面包，排到一个同龄学生后面。此人叫小毛，肩膀结实，低头在看一本《彭公案》的书籍。

沪生搭讪说，几点开始卖。小毛说，现在几点钟。这年头有手表的人也不多，沪生也没有，他便离开队伍，到前面去问钟头，回来告诉小毛：“七点三刻”。小毛说，这种电影，只有女人欢喜。沪生说，每人限买四张。小毛讲他只要买两张。沪生正好缺两张，沪生要买六张。过街长廊全部是人，两人排队也无聊。小毛转过身来，指书中一段让沪生看，是繁体字，樸刀李俊，滾了馬石賓，泥金剛賈信，悶棍手方回，滿天飛江立，就地滾江順，快斧子黑雄，搖頭獅子張丙，一盞燈胡沖。沪生问是不是《水浒》。小毛讲反正古代人，遍地是豪杰。

沪生表示这种书写的比较啰嗦，其实正规大将军打仗，旗帜上简单一个字，曹操是“曹”，关公是“关”。两人讲的热络起来便互通了姓名，算是认得了。

前面队伍开始动起来，小毛卷了书塞进裤袋说我买两张够了。沪生说另外两张代我买。小毛应答。两人吃了面包，买到票，一同朝北，走到长乐路十字路口也就分手了。

小毛家住沪西大自鸣钟，

此时的沪生已随父母，搬到石门路拉德公寓，双方互留地址告别。

沪生买了六张票，父母，哥哥沪民共三张，另三张，准备与阿宝，蓓蒂去看。沪生招招手，走过兰心大戏院大幅《第十二夜》话剧海报。

在挤满了房子、小街和小市场，这块城市中心不大的地盘上，沪生与小毛的相遇，好比邻居家楼上的那些温热又心满意足地窃窃私语。

沪生与小毛的各自原生家庭的背景、爱好的兴趣及受过的教育及文化程度。尽管这个生活并未发生什么重大事件，如果循着这些琐碎的回忆访过去，仍然能访出个体命运见证了这些无法逆转的瞬间，印证影响他们日后生活的意外等等。

第叁章

小毛两张票，是代二楼的新娘子银凤所买，新倌人海德，远洋轮船公司船员，小夫妻看了这场电影，海德要出海大半年。

俩人走出陕西路弄口，右手边，就是24路车站，这是沪生指点的路线。电车到达长寿路，小毛先下来，眼看电车继续朝北。

这里叫草鞋浜，此地一直往北，西面药水弄，终点站靠苏州河，这是小毛熟悉的地盘。

小毛经常来附近小摊香烟牌子。

以前老式香烟里，附有一种广告花牌，一牌一图，可以成套收集，可以赌输赢，因此上海弄堂小囡手里，一叠香烟牌子，抽出抽进，不断拗弯，抚平，反反复复的刮好后，再用橡皮筋捆扎揣进裤袋里。小毛买的一大张，是水浒一百单八将系列。但是说好是一百单八将，有时候天魁星呼保义宋江会多一张，天暴星两头蛇解珍，地遂星通臂猿侯健，会缺少，要凑齐的话，大伙就要经常交换。

女孩子也玩香烟牌子，但是女孩子玩是玩猜游戏，就是一个人报出72天罡星，36地煞星的姓名，另一个要说出绰号，这样来回互猜。

西康路底，是一座人行便桥，河对面，上粮仓库码头，日常有囤满米麦，六谷粉的驳船停靠，据说有几船装满了精白面粉，专做奶油方面包。近来粮食紧张，每次驳船一到，两岸男女船民，立刻就朝码头铁吊脚下奔，专事收集粮食屑粒，麦，豆，六谷粉。一把小苕帚，一张报纸摊开。

扫下来的六谷粉，筛一下，加点葱花，就可以摊饼子。化一点时间没有关系，反正时间不用钞票买，有的是。在这个大形势下，大自鸣钟弄堂里，除了资产阶级甫师太，家家户户吃粥，吃山芋粉六谷粉烧的面糊涂。

小毛家住三层阁，五斗橱上方，贴有一张冒金光的领袖像。全家就餐之前，小毛娘总是会手一举说慢，烫粥费小菜，冷一冷再吃。于是小毛娘就移步到五斗橱前面，双手相握，轻声祷告道，我拜求领袖，听我声音，有人讲，烧了三年薄粥，我可以买一只牛，这是瞎话，我不是财迷，现在我肚皮饿，不让别人看出我饿，领袖看得见，必会报答，请领袖搭救我，让我眼目光明。全家不吭声。然后，小毛娘坐定，全家吃粥。

这是某个阶段某些人的命运，也是他们的处世态度、生活方式及精神气质。沪生家仍能吃奶油面包。阿毛家里喝粥。上海弄堂小囡手上的一叠叠香烟牌子。扫上粮仓库运输遗落下来的六谷粉，加工后摊饼子。小毛娘拜领袖像后喝粥……。

小毛家的底楼是弄堂理发店，店堂狭长，一边过道，一边有五只老式理发椅，生意兴隆。

小毛踏进店堂，一股小毛熟悉的气味，爽身粉，金钢钻牌发蜡等。无线电里在放越剧《盘夫索夫》严世蕃之女嫁给杀父仇人之子的故事，之后是江淮戏，一更更儿里嗳呀喂，明月啦个照花台，卖油郎坐青楼，观看啦个女裙钗，我看她本是个，良户人家的女子嗳嗳嗳嗳。

王师傅见小毛进来，讲苏北话说，家来啦。小毛说，嗯。王师傅拉过一块毛巾说，来唦，揩下子鬼脸。小毛过去，让王师傅揩了面孔。王师傅调节电刨，顺了客人后颈，慢慢朝上推。李师傅讲苏北话：“小毛，煤球炉灭掉了，去泡两瓶“温津”好吧”。小毛拎两只竹壳瓶，去隔壁老虎灶。

理发店把，开水叫“温津”，凳子，叫“摆身子”，肥皂叫“发滑”，面盆，张师傅叫“月亮”，为女人打辫子，叫“抽条子”，挖耳朵叫“扳井”，挖耳家伙，就叫“小青家伙”，剃刀叫“青锋”，剃刀布叫“起锋”。这些应该都是苏北剃头店的专有名词，社会上不这么叫。

“小毛，帮师傅生下子煤球炉子”。小毛经常帮剃头店做这些零活，其实小毛自己是很乐意的，就是二楼爷叔不知道是打抱不平还是什么，看见就要骂，头一探出窗口就对小毛嚷嚷：“我讲过多少遍了，此地不许生煤炉，拎得远一点好吧”。回过头再对老婆说：“这帮剃头乌龟，赤佬，最最垃圾，专门利用笨小囡做事体”。这句话简直把小毛也骂了进去。

小毛曾在剃头店得过一次最大的好处是。有一次张师傅叫他：“小毛过来”，小毛走近说，做啥。张师傅在替一个长的很福相的女人做头发。是弄堂里甫师太。

甫师太讲一口苏州上海话：“小毛，阿会乘24路电车”。师太压低喉咙，一字一句说：明早六点半，帮我乘24路，到断命的“红房子”跑一趟，阿好。我不会亏待侬的，一早帮忙排队，领两张断命的就餐券”。张师傅在旁边撬边：“大礼拜天小毛你又没得事，去跑一趟”。师太埋怨：“师太明朝要去断命的“红房子”吃中饭，现在断命的社会，吃顿饭，一大早先要到饭店门口排队，先要领到断命的就餐券，领不到断命的券，断命的我就吃不到饭，真真作孽”。这句苏州上海话“断命、断命”的，真是太形象了。苏州人如果还要进一步，那就是“死人的、死人的”了。

随后这个断命的有钱师太竟然付给了乖囡小毛1.1角跑脚钱，真是太了不起了，要知道这个年月，我父母辈每天的工资也就2元都不到。然后小毛就遵照师太说的去做了，七点钟去排队，断命的队伍大概十个人样子，每人领两张，师太十点半，到饭店门口来拿。当师太拿出5毛钱预付款给小毛时，剃头王师傅惊叫一句苏北名言：“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葱”，拍着大腿：“我的妈妈呀”，感叹小毛真有发财的命。

几乎可以说城市隐形的市民阶层，就在这些街头巷尾的房屋深处隐藏着。虽然他们生活在同一条弄堂，甚至同一个屋檐下。地位命运却有很大的不同。但是这种市民阶层的团结意识有时也是含混的，有保持距离，也有团队合作，快乐与疏离同时存在，弄堂生活中的这种渗透，如果没有狂风骤雨的诱惑，很难形成思想。

第肆章

阿宝有个哥哥去了香港，有一天，阿宝意外接到哥哥来信，钢笔繁体字，问候阿宝，称已经读大学。内附一张近照，一份歌剧女王卡拉斯的剪报。看信明白，这巳是哥哥的第九封信。因为阿宝的父亲海外关系影响他，所以一直掐断这个联络。

阿宝哥哥事情与照片被蓓蒂知道了，蓓蒂又让淑婉姐姐晓得了。淑婉是弄堂里的资产阶级小姐，时称“社会青年”，即毕业后成份不好没上成大学，平时的生活就是请些男女同学，听听音乐，跳跳舞。房间里窗帘紧闭，留声机传出《卡門》丝绒一样的歌声，啦莫，啦莫，啦莫，啦莫，啦啊莫，啦啊莫，回荡于昏暗房间。

淑婉的朋友，都是吃得好穿得好的人，平时脚踏车牌子不是“三枪”，就是“兰苓”，听进口唱片，外国电台……。淑婉知道了阿宝哥哥的未婚状况，羞涩要阿宝如果香港哥哥来，一定要告诉她。

一个月后，阿宝哥哥又来信讲了些義大利歌剧，及唱歌剧需要注意到的義大利文发音，音素，辅音，浊音及共鸣等，并问上海有義大利文补习班吗？父母大人好嗎？以前聽香港继父說，上海淮海路瑞金路口這一帶，叫“小俄羅斯”，有一家彈子房，隔壁是原白俄《柴拉報》社，日占時期照样出報紙，多方交易情報的地方……。

阿宝手中的信刚看到此，阿宝爸爸就一把夺过来，捏成一团，大发雷霆。

每到夜里，阿宝爸爸像是做账，其实是在写申诉材料，阿宝每夜经过书房，书桌前，是爸爸写字的背影。爸爸是曾经的革命青年，看不起金钱地位，与祖父决裂。爸爸认为，只有资产阶级出身的人，是真正的革命者，先于上海活动，后去苏北根据地受训，然后回上海，历经沉浮，等上海解放，这种幸福的日，让他高兴了没有几年，就被自己人审查关押，两年后释放并剥夺一切待遇，安排到杂货公司做会计。

阿宝爸爸的惶惑不安巳经近乎于自虐，表面上看他很甘于现状，哪怕被怀疑和教训搞得晕头转向，他仍抱着信仰、使命的职责投入工作，似乎是怕失去了自己的信念。

阿宝的哥哥是淑婉想要通向上层社会的阳关大道，她要跻身于那个行列。

有一次，祖父摸摸阿宝的肩膀说，爸爸最近好吧。阿宝说，好的。

祖父怨恨的说起他父亲：“一脑子的革命，每年只看我一次。当年跟我划清界限，跑出去，断了联系，等于做了洋装瘪三，天天去开会，后来，爬进一只长江轮船，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

阿宝问：“后来呢”。

祖父说：我以为轧了坏道，做了“长江弟兄”。

阿宝不解：“啥”。

祖父答：“就是往来长江轮船的强盗，后来据说不对，是去了江北”。

阿宝又问：“后来呢”。

祖父愤愤地：“后来偷偷盘盘，再从江北回来，再做上海洋装瘪三，参加革命嘛，先寻饭碗，每日要吃要睏，哪里是电影里讲的，上面有经费，有安排，全部要靠自家去混，有理想的青年嘛，连吃饭本事学不会，开展啥革命工作呢，因此，肚皮再饿，表面笑眯眯，一身洋装，裤袋里三两只铜板，真是可怜”。

祖父继续说：“革命最高理想，就是做情报，做地下党，后来，就蹲日本人监牢了，汪精卫监牢，我带了两瓶“维他命”去“望仙子”。

阿宝不解：“啥”。

祖父答：“就是探监，人已经皮包骨头，出监养了半年，又失踪，去革命了。

阿宝又问：“再后来呢”。

祖父说，后来就跟阿宝姆妈，浙江地主家庭小姐结婚，到香港一年，养出小囡，当场送人，因为啥呢，要革命。

“我也一直看不懂，人呢，还是要住法租界高乃依路，就是现在皋兰路，讲起来，一样是租房子，为啥不蹲“下只角”呢，闸北滚地龙，“番瓜弄”棚户，沪西“三湾一弄”，为啥不做一做码头工人闹罢工呢，革命么，吃啥啤酒，吃啥烟斗丝”。

祖父继续：“吃辛吃苦，革到现在，有啥名分，好处吧，也只是打打普通的白木算盘，记两笔草纸肥皂账，心里不平呀”。

一旁的大伯听到父亲在抱怨，他也乘机了，但是被父亲呛了回去。

“哼、每天穿得山清水绿，照照镜子，吃吃白相相，房间里摆一套《萬有文庫》，赚过一分铜钿吧”。祖父这是说的阿宝的大伯。

阿宝小的时候，阿宝爷爷的车子经常开到南昌路幼稚园，接了阿宝出去兜风，再到城隍庙吃点心。阿宝稍大些，有时自己去思南路，祖孙讲讲闲话。

祖父会说些事给他听。说已经老了，原有几家大厂，公私合营，无啥可做，等于做寓公，出头露面，比如工商联开会学习，让大伯出面。每月有定息，一大家子开销，根本用不完。

祖父唯一的作用，是掌握银箱，只有这块小地方，可以保存原样，祖父捏紧钥匙，开开关关。近几年食品紧张，表面上响应计划配给政策，按月使用票证，买来黑面粉，六谷粉，山芋，让大脚娘姨烧一锅菜粥，南瓜面疙瘩汤，摆一种姿势。两个伯母照样轮流用煤气烤箱，摆面团涂蛋黄做小面包，洒糖霜照样做纯蛋糕，烤鸡胸肉，咖喱卷，培根煎鸡蛋，自做“清色拉”。

源源不断的从香港寄来的副食品，让这所门道幽深，台阶宽敞的思南路老洋房里的这一阶层的这些人，避开了外面世界的暴风骤雨，深深地隐匿在这幢楼屋与庭院里。

孃孃搬回思南路，突然搬进一个多余的妹妹，大伯让了一间让孃孃住，表面客气，心里讨厌。

祖父说，资产阶级，确实不像样，我如果早死，思南路，也就是吃光，败光了。

正在发生的事，很快就是历史了，而已经是历史的事，又很快就出现了。

祖父身上仍保留着那种见过世面、虽已市民化但仍不愿抛弃的贵族气派。

他对阿宝父亲的一番话，确实是一针见血的揭穿了阿宝父亲的这种貌似博大、崇高的思想境界与追求。曾经生活在同一种气候里教养与成长，虽政治与世界观将你推向别处，但面对真实的世界，他怎么会不明白你的选择、及你的相信。也许此时的阿宝父亲也没有比他父亲更明白自己。

【待续】

鸣谢：金帼敏女士赐稿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