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白话聊斋》

 广陵子图书馆藏 2024-04-29 发布于上海

【贾儿】 

  湖北有个老头儿,在外头做买卖。妻子在家独居,梦里和人发生关系,醒来一摸,是个细小丈夫。察看他的神态和人不一样,就知道是个狐狸。过了一会儿,只见他下床往外走,没有开门就消失了。到了晚上,邀请厨娘做伴儿。有个十岁的儿子,一向睡在别的床上,也叫过来睡在一起。夜深以后,厨娘和儿子都睡着了,狐狸又来作祟。妇人咕咕哝哝的好像说梦话。厨娘发觉,喊了起来,狐狸就走了。但从这以后,妇人神情恍惚,好像丢了什么似的。到了晚上,不敢熄灯,告诉儿子不要熟睡过去。夜深以后,儿子和厨娘依在墙上稍稍打了个盹儿,醒过来一看,妇人不见了,以为是出去解手了,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回来,这才怀疑出了问题。厨娘惊怕,不敢出去寻找。儿子拿着灯火到处照看,照到别的屋子里时,看见母亲赤裸裸地躺在里边,来到跟前搀扶,她也不害羞畏缩。从这以后,她也就疯癫了,唱歌、哭泣、喊叫、骂人,一天到晚,各种形状无所不有。晚上还讨厌和别人住在一起,叫儿子睡在另一张床上,把厨娘也打发走了。她的儿子每当听见母亲说说笑笑的时候,就起来点灯照看。母亲反倒怒气冲冲地大声呵斥,儿子也不往心里去,家人因此都给儿子壮胆。可是妇人的玩耍毫无节制,天天模仿泥水匠,用砖瓦石块堵窗户,谁去劝阻都不听。倘若拿掉一块石头,她就躺在地上打滚儿,撒娇地哭叫,因此谁也不敢气她碰她。过了几天,两个窗户全都堵严了,一点也不透亮。垒完了窗户,她又和泥涂抹墙壁上的窟窿,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一点也不怕劳累。抹完了墙壁,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就拿起厨房里的菜刀,霍霍地磨起来。见到她的人都嫌她愚蠢,不把她当正常人看待。他的儿子半夜里怀里藏着刀子,用水瓢扣着灯。等到母亲说胡话的时候,急忙揭掉水瓢亮出灯光,堵住房门大喊大叫。过了很长时间,不见有动静,就离开门口,故意吵吵嚷嚷的,装出要搜查的样子。突然有一个家伙,好像一只山猫,冲向门缝。他急忙砍了一刀,只砍下一截儿尾巴,约有二寸来长,湿漉漉的,鲜血还在往下滴着。

  起初,儿子挑灯起来的时候,母亲就骂他,儿子像是没听着。及至没有砍中那只狐狸,儿子才懊恼地躺下睡觉。心里琢磨,虽然没有杀死它,也可以希望它不敢再来作祟。到了天亮,他察看血迹是从墙上越过去的,便循着血迹,一直追进何家的园子里。晚上,果然绝迹了,儿子心里暗自高兴。但是母亲却傻呆呆地躺着,好像死了一样。

  不久,做买卖的丈夫回到家里,到她床前问候。她辱骂丈夫,把丈夫看成仇敌似的。儿子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父亲,父亲很惊讶,就请来医生给她医治和服药。她把药物泼掉,还不住嘴地辱骂。偷偷把药物掺到汤水里,混起来给她喝下去。过了几天,逐渐安静下来,父子二人都很高兴。一天夜里,睡醒了一看,妇人又不知哪里去了,父子二人又在别的屋子里找到了她。从此以后,她又疯癫起来,不愿和丈夫同室居住。一到傍晚,她就奔向别的屋子。拉住她,她便骂得更厉害。丈夫对她束手无策,就把别的房门统统上了锁。可是妇人奔过去,不用开锁,房门就自动打开了。丈夫很忧虑,请来巫师画符念咒,向神祈祷,所有的办法全都用到了,毫无效果。

  一天傍晚,儿子潜入何家的园子里,趴在草丛中,要侦察狐狸在什么地方。月亮刚刚升起来,忽然听见有人说话。他暗中扒开蓬蒿,看见有两个人到这里来喝酒,还有一个脖子后边长着长鬣的仆人,捧着酒壶,穿着深棕色的衣服。说话的声音都很低,听不太清楚。过了一会儿,听见有个人说:“明天该拿一壶白酒来。”又过了一会儿,两个人一起走了,只有长鬣仆人自己留在园子里,脱了衣服,躺在阶前的石板上,仔细看看,四肢都像人,只是多了一条尾巴,垂在屁股的后面。儿子想要回家,怕被狐狸发觉,就在草丛里趴了一夜。天没亮,又听两个人先后来到这里,咕咕哝哝地走进了竹林。儿子这才回家。父亲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回答说:“昨晚儿住在伯伯家里。”

  一天,儿子正跟着父亲上街时,看见帽铺里挂着狐狸尾巴,就要父亲给他买一条。父亲不理他。他拉着父亲的衣服,撒着娇,一个劲儿地唠唠叨叨。父亲不忍心过分地违拗他,就给他买了一条。父亲在集市上做买卖,他在旁边玩耍,乘着父亲往别处看望的机会,就偷钱去,买了白酒,存放在店铺的走廊里。他有个舅舅住在城里,向来以打猎为职业。他便跑到舅舅家里。舅舅出门了。舅母打听他母亲的病情,他回答说:“这几天稍微好一点。又因为耗子咬衣服,气得哭叫不止,所以打发我来讨一点猎药。”舅母打开药匣子,拿出一钱左右,包起来交给了他,他嫌少。舅母要做汤饼给他吃,他看屋里没有人,就自己打开药匣子,偷了满满一大捧,包起来揣到怀里,才跑去告诉舅母,叫她不要烧火,说:“父亲正在市上等着我,来不及吃饭了。”便径直跑出来,背着人把猎药掺到了白酒里。之后就在市上逛来逛去,直到傍晚才回家。父亲问他上哪儿去了,他托词上舅舅家里串门去了。

  从这一天开始,儿子天天在市上游逛。一天,他看见长鬣人也杂在人群里。看得确切以后,就悄悄地跟在后边,他慢慢地和长鬣人搭上话,问长鬣人住在哪里。长鬣人回答说:“住在北村。”也问他住在哪里,他扯谎说:“我住在山洞里。”长鬣人听说住在山洞里,感到很奇怪。他笑着说:“我家世世代代住在山洞里,你难道不是吗?”长鬣人更为惊讶,就问他姓什么。他说:“我是胡家的孩子。曾经在一个什么地方,看见你是两个青年男子的仆从,你倒忘记了吗?”长鬣人仔细看看他,有点半信半疑。他略微掀起下身的衣裳,稍微露出一点假尾巴,说:“我们混在人群里,只是这东西还生着,是个可恨的事情呀。”长鬣人问他:“你来到市上想要干什么?”他说:“父亲打发我来买酒。”长鬣人说他自己也是来买酒的。他就趁机问道:“你买了没有?”长鬣人说:“我们多半很穷,所以常常是偷窃的时候多。”他说:“这个差使也实在是苦,总是担惊受怕的。”长鬣人说:“受主人的派遣,不得不这样。”他又趁机问道:“你家主人是谁?”长鬣人说:“就是你从前见过的两个青年男子,他们是哥俩儿。一个私通北城外王家的妇女,一个住在东村一个老头儿家里。老头儿的儿子很凶恶,砍断了他的尾巴,养了十天才治好,现在又去了。”说完,就想告别,说:“不要误了我的事情。”儿子说:“偷窃很困难,不像买酒那么容易。我早就买好了,存放在店铺的走廊里,就敬送给你吧。我口袋里还有余钱,不愁买不到白酒。”长鬣人因为拿不出东西报答他,感到很惭愧。他说:“你我本是同类,怎能吝惜这么一点东西呢?有空的时候,还要和你痛痛快快地喝呢。”就一起去,拿酒交给了长鬣人,这才回到家里。

  到了晚上,母亲居然安静地睡了,不再出去。他心里知道有了变化,就告诉了父亲,一起到何家的园子里察看。看见两只狐狸死在亭子上,一只狐狸死在草棵里,嘴巴温乎乎地还在淌血。酒瓶还放在那里,拿起来摇晃摇晃,没有喝完。父亲惊问道:“为什么不早早告诉我呢?”儿子说:“狐狸这东西最有灵性,一泄露出去,它就知道了。”老头儿高兴地说:“我的儿子,你真是讨伐狐狸的陈平啊。”于是,父子二人就扛着狐狸回家了。看见有个狐狸秃着尾巴梢,刀痕还清清楚楚的。从此以后家里也就安静了,但是妇人瘦得很厉害,神志慢慢清醒了过来,咳嗽却是越来越严重,每次咳嗽都要吐出好多粘痰,不久就去世了。北城外王家的妇女,从前也被狐狸迷惑过,这时到那里一打听,狐狸已不知去向,她的病也好了。老头儿因此非常看重他的儿子,教他骑马射箭练武功。后来做了高官,当上了总兵。

【董生】

  姓董的书生名叫遐思,青州西边的人。冬天的一个傍晚,他把床上的被铺好,生旺了炭火,正要点灯,刚好朋友来请吃酒,于是锁上门就走了。

  到了朋友家,座中有个医生,擅长太素脉,通过切脉能了解人的富贵、贫贱、长寿、短命。他挨个给大家切脉,最后,瞅着王九思及董遐思说:“我看过的人多了,脉的奇怪情形,没一个赶上二位先生的。二位的脉本来是富贵的脉,可是却又有贫贱的征兆;本来是长寿的脉,可是却又有短命的象征。这可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了。不过董先生脉的情况更要突出一些。”

  大家都吃惊地询问他。医生说:“我的能耐到此就这样了,不敢瞎说,希望二位自己多注意吧!”

  二人一开始听到这话很害怕,后来认为医生的话模棱两可,就没放在心上。

  半夜,董遐思回家了。到书房门前一看,门虚掩着,感到很奇怪。喝得醉醺醺的董遐思也没多想,认为肯定是离家时太匆忙了,所以忘记上锁了。进到屋内,没顾得上烤烤火,他就把手伸进被窝里,摸摸温不温乎。刚把手伸进去,就觉得滑腻腻的有人躺在被里。董大吃一惊,缩回了手。急忙点上灯看,竟然是一个年轻美貌、天仙一般的姑娘。董遐思乐坏了,轻薄地用手去摸下半身,有一条毛绒绒的大尾巴。他吓得够戗,想要逃跑。姑娘已经醒了,一把拽住了董遐思的胳膊,问:“你往哪儿去啊?”

  董遐思更害怕了,浑身颤抖,口中哀求,请神仙饶恕。姑娘笑着说:“见到什么了,把我当神仙?”

  董遐思说:“我不害怕脑袋,我害怕尾巴。”

  姑娘又笑了,说:“你错了,哪里有尾巴?”

  于是拉着董遐思的手,强迫他再伸进手摸摸,只觉得大腿上的肉光溜溜像油一般,尾巴根的地方光秃秃的。姑娘笑着说:“怎么样?醉得糊里糊涂,不知道见到了什么,就胡赖人家成了那个样!”

  董遐思本来就喜欢她长得漂亮,这时更被她迷住了,反而责怪自己刚才错了。但又怀疑她的来历不明。姑娘说:“你不记得东边邻居的黄毛丫头吗?屈起指头算来搬家已十年了。那会儿我还未成年,你也是毛小子呢。”

  董遐思恍然大悟,说:“你是周家的阿琐呀?”

  姑娘说:“是啊。”

  董遐思说:“你说的,我恍惚想起来了。十年不见,就这么漂亮!可是怎么突然间就来了?”

  姑娘说:“我嫁个傻女婿,公婆相继去世了,我又不幸守了寡。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没个依靠。想起童年时熟悉的就是你了,所以找你来了。进门时已经黑天了,恰巧请你吃酒的人来了,于是藏起来等你回来。等久了,冻脚,身上起鸡皮疙瘩,就借被子暖和暖和,请你不要见怪。”

  董遐思很高兴,脱了衣服,就同她一起睡下了。心里很是得意。

  过了一个多月,董渐渐瘦了。家里的人奇怪,问他怎么了。他说自己没觉出来。时间一长,瘦得走了相,才害怕。又去找会太素脉的医生看病。医生说:“这是妖脉啊。从前给你切脉发现要死的征兆,变成事实了。病治不好了。”

  董遐思大哭起来,就是不离开。医生没办法,给他在手上扎针,在肚脐上用火灸,又给他拿了药,嘱咐道:“如果有什么遇合,一定坚决不干。”

  董遐思自己也感到了危险。

  回来后,姑娘嘻笑着同他亲热。董遐思生气地说:“不要再纠缠了,我马上要死了!”

  掉头走了,也没看姑娘一眼。姑娘很不好意思,也生气地说:“你还想活吗?”

  到了夜里,董遐思吃了药,自己单独睡下了。刚一闭眼,就梦见与姑娘发生关系,醒来,发现已遗精了。更害怕了,搬到内房去住。妻子点着灯守着他。一闭眼仍做那个梦。看姑娘已不在了。这样过了几天,董遐思吐了一大盆血死了。

  王九思在书房里,看见一个女人来了。喜欢她长得美,就同她发生了关系。问女人从哪里来,女人说:“我是董遐思的邻居啊。他过去同我要好,没想到被狐狸迷上死了。狐狸这东西妖气可怕,读书人可得小心提防。”

  王九思更佩服她了,与她更加要好了。

  过了数日,王九思头昏昏沉沉,他人也瘦了。忽然梦见董遐思,在告诉他:“同你相好的是狐狸,害死了我又要害我的朋友你呀。我已经告到阎王那里了,要出这口闷气。初七夜里,你要在屋外烧上香,别忘了。”

  王九思醒后很感奇怪。对女人说:“我病很重,怕要死了,有人劝我别接近女人了。”

  女人说:“该长寿,接近女人也长寿;不该长寿,不接近女人也短命。”坐下来与他调笑。王九思掌握不住自己,又同她发生了关系。事后感到后悔,可是又不能与她一刀两断。

  到了晚上,王在门上点上了香。女人来时,拔下香就扔了。夜里,他又梦见董遐思,责备他不听自己的话。第二天夜里,他私下嘱咐家里人,等睡觉以后暗中把香点上。女人在床上,忽然吃惊地说:“又点香了!”

  王九思装糊涂地说:“不知道啊。”

  女人急忙起来,找到香,掐灭了。进屋说:“谁教你这么干的呀?”

  王九思说:“大概是家里人担心我病不好,信了巫婆的话,点香驱灾吧。”

  女人闷闷不乐。家人暗中看见香灭了,又把香点上了。女人忽然叹息着说:“你的福气大,我误害了遐思,又跑到你这来,实在是我的过错。我将要同他到阎王那里去对证。你如果不忘从前的好,不要把我的皮弄坏了。”

  她磨磨蹭蹭地下了床,趴在地上死了。用灯一照,是只狐狸。王怕它再活过来,急忙叫家里人,把皮剥下,挂了起来。

  王九思病得更重了,看见狐狸来了。狐狸说:“我向法官申诉了,法官说董遐思见女色动了心,死了是罪有应得。但是,责怪我不应该迷惑人,把我的金丹没收了,还让我活着回来,皮在哪里呀?”

  王九思说:“家里人不知底细,已经把皮剥了。”

  狐狸凄惨地说:“我杀害的人太多了,今天死了,也算是晚的了。不过你太残忍了!”

  狐狸恨恨地走了。王九思差点病死,半年后才好。

  海公子

  东海古迹岛,有五色耐冬花,四季不凋。但岛上历来无人住,也很少有人去。

  登州张生好奇,喜欢游历和打猎。听说岛上风光美丽,特备了酒食,驾一小船前往。上去后见杂花烂漫,香闻数里,树干大十余围。反复浏览,心里感到满足,取酒自饮,恨无人同游共语。

  忽然,有美人从花丛中来,穿着红衣裳,使人眼花缭乱。她见张后笑着说:“我只以为自己兴致与别人不同,不料先有同调。”张吃惊地说:“你是什么人?”她说:“我是胶州妓女,陪海公子到此。他寻找风景最美的地方去了。我害怕山路难走,留在这儿。”张正感寂寞,有美人做伴,当然高兴,招呼她坐下喝酒。女子说话温柔,张唯恐海公子来时,不能尽情欢乐,于是与女子发生了关系。

  正当相欢得难分难解之际,忽听狂风猛吹,草木尽皆偃伏。女子赶快推张,说:“海公子来了!”张刚把衣带束好,女子已不见。一刹时见一大蛇从树林中来,蛇身比桶还粗。张吓得躲在树后,希望蛇见不到他。哪知蛇居然过来,把人和树包裹在一起,环绕数圈。张两手紧贴大腿,丝毫不能弯曲。蛇昂头用舌触张鼻,流出大量鼻血,地下滴成血泊,蛇随即低头吸食。张以为必死。蓦地想起腰间荷包中有毒狐药,就用手指夹出药物,戳破纸包,把药堆积掌上,同时弯着脖子,让鼻血滴在手掌。不一会全掌都是血,蛇就掌吸食。尚未吸尽,蛇身一伸,尾部摆动,噼里啪啦地响,碰到树木,树木便拦腰折断。蛇躺在地上,像一根横梁般死了,张也眩晕在地,醒来后载着大蛇,回到登州,大病一月方愈。怀疑女子也是蛇精。

【海公子】

  东海古迹岛,有五色耐冬花,四季不凋。但岛上历来无人住,也很少有人去。

  登州张生好奇,喜欢游历和打猎。听说岛上风光美丽,特备了酒食,驾一小船前往。上去后见杂花烂漫,香闻数里,树干大十余围。反复浏览,心里感到满足,取酒自饮,恨无人同游共语。

  忽然,有美人从花丛中来,穿着红衣裳,使人眼花缭乱。她见张后笑着说:“我只以为自己兴致与别人不同,不料先有同调。”张吃惊地说:“你是什么人?”她说:“我是胶州妓女,陪海公子到此。他寻找风景最美的地方去了。我害怕山路难走,留在这儿。”张正感寂寞,有美人做伴,当然高兴,招呼她坐下喝酒。女子说话温柔,张唯恐海公子来时,不能尽情欢乐,于是与女子发生了关系。

  正当相欢得难分难解之际,忽听狂风猛吹,草木尽皆偃伏。女子赶快推张,说:“海公子来了!”张刚把衣带束好,女子已不见。一刹时见一大蛇从树林中来,蛇身比桶还粗。张吓得躲在树后,希望蛇见不到他。哪知蛇居然过来,把人和树包裹在一起,环绕数圈。张两手紧贴大腿,丝毫不能弯曲。蛇昂头用舌触张鼻,流出大量鼻血,地下滴成血泊,蛇随即低头吸食。张以为必死。蓦地想起腰间荷包中有毒狐药,就用手指夹出药物,戳破纸包,把药堆积掌上,同时弯着脖子,让鼻血滴在手掌。不一会全掌都是血,蛇就掌吸食。尚未吸尽,蛇身一伸,尾部摆动,噼里啪啦地响,碰到树木,树木便拦腰折断。蛇躺在地上,像一根横梁般死了,张也眩晕在地,醒来后载着大蛇,回到登州,大病一月方愈。怀疑女子也是蛇精。

【陆判】

      陵阳有个朱尔旦,字小明,他性格豪放,但是天性迟钝,学习虽然很用功,还是没有起色,更别说出名。一天,文社里的人在一起喝酒。有人跟他开玩笑说:“你有豪放的名声,若能在深夜到十王殿里把左廊的判官背来,我们大家就凑钱请你喝酒。”

  原来陵阳有个十王殿,殿里的神像和鬼像都是用木头雕刻的,装饰得栩栩如生。东厢有个站立着的判官,青绿的面容,赤红的胡须,相貌尤其狰狞可怕。有时晚上会听到东西两厢有拷打刑讯的声音。进到庙里的人,毛发都吓得一根一根地竖立起来。所以大家故意用这个难为朱尔旦。朱尔旦听后笑哈哈地站起来,径自走了。等了不一会儿,门外大声呼喊:“我把大胡子宗师请来了!”大家都站了起来。顷刻之间,朱尔旦把判官背进屋里,放在几上,拿起酒杯,向他浇奠了三次。大家看着面目狰狞的判官,吓得哆哆嗦嗦,坐不安稳又请他背回去。朱尔旦又把白酒浇在地上,祷告说:“学生狂妄轻率,很不文雅,大宗师谅必不会见怪。我家不远,你应该趁着高兴的时候,来找我喝酒,希望你不要因为阴阳关系而有所隔阂。”又把它背了回去。

  第二天,大家果然凑钱请他喝酒。到晚上,他喝得半醉回家,因为还没有尽兴,又点起灯自饮自酌起来。忽然有人撩起门帘走了进来,抬头一看,原来是判官。朱站起来说:“啊,我大概将要死了!前天晚上冒犯了你,现在要来杀我吗?”判官掀开浓密的胡子,微笑说:“不是。昨夜承蒙你盛情相约,今晚偶然得空,就来履行旷达人的约请。”朱尔旦很高兴,拉着他的衣服,催他坐下,亲自起来洗涤酒具,点火烫酒。判官说:“天道暖和,不必烫酒,可以冷饮。”朱尔旦遵从他的意见,把酒瓶放在桌子上,跑去告诉家人备办酒菜。妻子听说来了一个判官,大吃一惊,告诫丈夫不要出去。朱尔旦不听,立等做好了下酒菜,才出来陪客。两个人推杯换盏,互相敬了酒,才询问姓名。判官说:“我姓陆,没有名字。”和他谈论古典,他回答得很敏捷。问他:“懂不懂八股文?”他说:“好坏也略微能够辨别出来。阴间读书,和阳间大致相同。

  陆判的酒量很大,一下子就干了十大杯。朱尔旦因为整整喝了一天酒,竟然不知不觉地醉倒了,趴在桌子上,醉醺醺地睡着了。等他睡醒的时候,屋子里残灯昏黄,鬼客已经走了。从这以后,陆判三天两天就来一趟,两人感情越来越融洽,时常睡在一起。朱尔旦把手稿给他看,他常常是用红笔抹刷掉,说是写得都不好。

  一天晚上,朱尔旦喝醉先睡了,陆判还在自饮自酌。在睡梦中,朱尔旦忽然觉得脏腑有些痛;醒过来一看,只见陆判端坐在床前,剖开自己的腹腔,掏出自己的胃肠,正在一根一根地整理着。朱尔旦吃了一惊,说:“从来没有仇怨,为什么把我杀了?”陆判笑着说:“你不要害怕,我给你换一颗聪明的心呀。”他不慌不忙地把肠胃装进腹腔,又把伤口合起来,最后用裹脚布束在朱的腰上。做完了手术,看看床上,也没有血迹。觉得肚子里稍微有些麻木。只见陆判把一块肉放在桌子上,朱尔旦问他是什么东西。陆判说:“这是你的心。你写文章的才思不敏捷,知道你的心窍被堵塞了。刚才我在阴间,从千万颗心里挑出一颗好的,给你换上,留下这颗好补上缺的数。”说完就起身带上门走了。天亮以后,朱尔旦解开裹脚布一看,刀口已经愈合,肚皮上只留下一道红线。

  从此以后,朱尔旦的文思大有进步,不管什么文章,看一眼就忘不掉。过了几天,又写出一篇文章给陆判看。陆判说:“可以了。但是你的福分浅薄,不能做大官,只能中乡试、科试而已。”朱尔旦问他:“什么时候?”陆判说:“今年一定能够中第一名。”不久,在科试中考中了冠军,在乡试中果然考中了经元。

  同社的秀才从来都嘲笑他的文章拙劣。待他们看见他的考卷,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感到很惊讶,详细追问,才知他的非同寻常的经历。他们都求朱先去疏通一下,愿和陆判交朋友。朱尔旦跟陆判一说,陆判答应了。大家摆下丰盛的酒宴等待着。刚到一更,陆判到了,一副红胡子上下颤动,目光炯炯,好像两道闪电。大家吓得脸色惨白,牙齿都在互相撞击;一个一个地偷偷溜走了。

  朱尔旦就把陆判领到家里喝酒。喝到微醉时,朱尔旦说:“你给我洗肠刮胃,给我的好处已很多了。还有一件事情,想要麻烦你,不知行不行?”陆判就请他提出来。朱尔旦说:“心肠可以换,想来面目也是可以更换的。我的妻子,是我的结发夫人,身段也还不错,只是面目不怎么漂亮。还想请你动动刀子,怎么样?”陆判笑笑说:“行,得让我慢慢想办法。”

  过了几天,半夜的时候,陆判来敲门。朱尔旦急忙爬起来,把他请进屋里,点灯一照,看他用衣襟裹着一个东西。问他裹着什么东西,他说:“你前几天嘱托我的,我回去就苦苦地寻找,很难找到。刚才恰好得到一个美人头,以满足你的愿望和要求。”朱尔旦扒开衣襟一看,脖子上的鲜血还是湿的呢。陆判催他快进卧房,不要惊动鸡犬,朱尔旦担心深夜房门被插上了。陆判来到门前,用手一推,房门自己就开了。朱尔旦把陆判领进卧室,看见夫人侧着身子睡着了。陆判把人头交给朱尔旦抱着,自己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像匕首似的短刀,按在夫人的脖子上,往下一用劲,像切豆腐似的,人头就落到枕头旁边去了;又急忙从朱尔旦怀里拿过美人头,合到夫人的脖子上,仔细地看了看,对得端端正正的,然后按了按就接上了。接好以后,把枕头挪过来,塞到她的肩膀底下,叫朱尔旦把割下来的人头埋到僻静的地方,才回去。

  朱尔旦的妻子醒来,觉得脖子有点发麻,胸上也有皴皱的感觉;用手一搓,下来一些干巴血片。她很惊讶,就招呼使女打水洗脸。使女看她脸上被血污涂得乱七八糟,非常吃惊。洗脸时,一盆子水全被染红了。洗完抬头一看面目完全不同,更是惊讶极了。夫人拿起镜子一照,猛然一惊,自己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情。朱尔旦进来告诉了她。接着反复端详,只见细长的眉毛伸向鬓角,笑眯眯的酒窝承托着颧骨,真是画上的美人。解开领子一看,脖子上有一圈儿红线,上边和下边的皮肤颜色,截然不同。

  在这以前,吴御史有个长得很漂亮的姑娘,没出嫁就死了两个未婚夫,所以十九岁还没结婚。元宵节她去游览十王殿,当时游人很杂,其中有个无赖,看见了她,认为她太漂亮了,就偷偷打听到她的住处,趁着夜色爬墙进了院子,又挖洞进了姑娘的寝室,在床前杀死一个丫鬟,要强奸姑娘。姑娘极力抗拒,大声喊叫。贼子一怒之下,把她也杀了。吴夫人略微听到一些喧闹声,招呼使女去看看,使女看见了尸体,大吃一惊。全家都起来了,把尸体停在堂上,把脑袋搁在脖子旁边,满门哭哭啼啼,乱纷纷地折腾了一夜。天亮掀开被子一看,尸身还躺在灵床上,脑袋却无影无踪了。拷打遍了所有的使女,说她们守灵不谨慎,或许葬进了狗肚子。

  御史到陵阳府告状,知府发出拘票,严限追捕,追了三个月,也没抓到杀人凶手。后来,朱尔旦给老婆换头的怪事,慢慢传到吴御史耳里。吴御史心里很疑惑,就打发一个老太太到朱尔旦家里探听情况。老太太来到朱尔旦家里,进屋看见夫人,很惊讶地跑回去告诉吴御史。御史看看女儿的尸体依然在那里,又惊又疑,自己无法判断。猜想是朱尔旦用邪术杀了女儿,就去盘问朱尔旦。朱说:“我老婆在梦里换了脑袋,我实在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说是我杀人,实在是冤枉。”吴御史不相信,又去陵阳府控告朱尔旦。知府把朱尔旦的家人抓去审问,供词和朱尔旦说的一样。知府也没有办法判决。朱尔旦回到家里,向陆判请求办法。陆判说:“这个不难。应该叫他女儿自己回去说明情况。”

  这天晚上,吴御史梦见女儿告诉他说:“女儿是被苏溪的杨大年杀害的,和朱孝廉没有关系。朱孝廉认为妻子的容貌不漂亮,陆判官拿女儿的脑袋给她换上了,只是女儿的身体已经死亡了,脑袋还活在世上的原因。希望不要和他结仇。”醒来告诉夫人,夫人也做了同样一个梦。他们把这个情况对知府说了。知府派人查问,苏溪果然有个杨大年,抓来一拷问,杨大年就认罪了。

  吴御史这才到了朱尔旦家里,请求见见夫人,从此二人就以岳父和女婿相称。两家就把朱尔旦妻子的脑袋,合到吴御史女儿的尸体上,埋葬了。

  朱尔旦曾经三次进京参加会试,都因为犯了考场的规矩,被取消了考试资格。他因此灰心丧气,不再谋求做官。这样过了三十年,一天晚上,陆判告诉他说:“你的寿命不长了。”询问死去的时间,说是五天。朱尔旦问他:“你能救我吗?”陆判说:“寿命是由老天定下来的,一般人怎能随便更改呢?而且在达观的人看来,生死都是一样的,何必认为活着是快乐,死了就是悲哀呢?”朱尔旦认为陆判说得对。马上准备寿衣寿被和棺椁,待准备好了,穿上华丽的寿装,就停止了呼吸。第二天,夫人正扶着灵柩在痛哭,朱尔旦忽然从外边慢腾腾地走进来。夫人很害怕。朱尔旦说:“我的确是鬼,但和活着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忧虑你们孤儿寡母的,心里很留恋呀。”夫人很悲痛地大哭起来,眼泪鼻涕一直流到胸脯上。朱尔旦恋恋地劝解她安慰她。夫人说:“古来有还魂的说法,你既然有灵,为什么不复活呢?”朱尔旦说:“天数是不可违背的呀。”夫人又问他:“你在阴间做什么事情呢?”朱尔旦说:“陆判推荐我督察案务,授给官爵,也没有什么苦累。”夫人还想说下去,朱尔旦说:“陆判和我同来,安排酒菜吧。”说完就跑出去了。夫人依照他的意见,备下酒菜送进客厅。只听客厅里饮酒欢笑,高谈阔论,和生前一样。半夜偷着往里一看,只有空荡荡的客厅,鬼客已经消逝了。从这以后,三两天就回来一趟,还时常留下过宿,显出缠绵不解的情意,家里的事情也顺便照管照管。儿子朱玮,才五岁,朱尔旦回来就抱在怀里,儿子长到七八岁,就在灯下教他读书。儿子也很聪明,九岁的时候能写文章,十五岁就考中了秀才,竟然不知没有父亲。从此以后,朱尔旦来家的次数就逐渐减少了,个把月才回来一次而已。又一天晚上回来,对夫人说:“今夜和你永别了!”问他:“上哪去?”他说:“承受上帝的命令,叫我管理华山,就要远去。因为事多路远,就不能回来了。”母子拉着他哭泣,他说:“不要这样子!儿子已经成人,家业还可以保证你们的生活,哪有百岁不拆散的夫妻呢!”又看着儿子说:“你要好好做人,力求上进,不要堕落父亲的家声。十年以后,再跟你见一面。”说完,径自出了大门,从此就绝迹了。

  后来,朱玮二十五岁考中了进士,被任命为“行人”官。奉命前去祭祀西岳华山,路过华阴时,忽然遇上一个官员,坐着华丽的车子,侍从人员前呼后拥,直冲仪仗队。朱玮感到很惊奇。仔细看看车子里的人,原来是父亲。他急忙下了马,痛哭流涕地跪在道旁。父亲停下车子说:“你做官有个好名声,我就瞑目了。”朱玮跪在地上不起来。朱尔旦催促车马启行,火速地往前奔驰,不再理会自己的儿子。可是走了几步,又回头望望,解下身上佩刀,派人拿去送给儿子。在老远的地方对儿子说:“佩带这把刀子能得富贵。”朱玮想要追从父亲,只见车马和随从人员,飘飘忽忽的,好像一阵风,眨眼就看不见了。他痛哭懊恨了很长时间。抽出佩刀看看,见造得非常精细。刀上还刻着一行字:“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

  朱玮后来做官做到兵部尚书。生了五个儿子,叫做朱沉、朱潜、朱、朱浑、朱深。一天晚上,梦见父亲对他说:“佩刀应该赠给朱浑。”儿子听从父亲的嘱咐,把佩刀给了朱浑。后来朱浑做了都察院左都御史,政治上很有声誉。

  异史氏说:“把鹤的长腿砍去,把野鸭子的短腿接上,矫正的人被认为是荒谬的;移花接木,首创的人也被看成是离奇的;何况开膛换心,抹脖子换头呢?陆判这位神仙,可以说是丑在外表、美在骨子里了。明代到现在,年代不远,陵阳的陆判还存在吗?还有灵验吗?给他执鞭驾车,也是我所羡慕的。”

 【丁前溪】

      诸城丁前溪,家中富有,疏财仗义,为人以西汉郭解为榜样。御史追捕他,丁逃亡。行至安丘,遇雨,进入房舍。雨不停。有少年来,对客人很有礼貌。日暮,留住其家。割草喂牲口,招呼周到。问姓名,少年说:“主人姓杨,我是他内侄。主人好交游,有事外出,家中只有娘子。家贫,无力供客,请多包涵。”问主人职业,少年答说:“无业,开设赌场,谋一口饭而已。”第二天,仍然下雨。少年对客殷勤,傍晚又铡草,草湿淋淋的,长短不齐,丁感到奇怪。少年说:“实话相告,家里太穷,没有东西喂牲口,刚才娘子把屋上盖的茅草取下。”丁听后,过意不去,又想:可能是希望得到报酬吧。天亮,付钱,拒不接受。强交给少年,拿进内室,一会儿又把钱送还客人。少年说:“娘子讲,我们并不是靠这吃饭的。主人经常在外,往往不带一文钱,客人来我家,为何要付钱呢?”丁赞叹。临行,说:“我诸城丁某,主人回来,可以告诉他,有空请到诸城玩玩。”一去多年,并无消息。

  恰值饥荒,杨家生活更苦了。夫妻相对,一筹莫展。妻子随便说了一句:何不到诸城找找老丁?杨答应。找到诸城丁家,向守门人报了姓名,丁已忘记。细说往年避雨经过,丁记起来了,匆匆忙忙,拖着一双鞋出门迎接。见杨身穿破衣,鞋后跟也烂了,立刻请进暖室,设酒款待,十分尊宠。第二天,又为杨制新衣,杨认为丁的确很讲义气。不过,想到家里没有饭吃,反而忧虑重重,一心只盼望多得点馈赠。住了几天,还不见赠送,心越发着急。对丁说:“不敢隐瞒,我动身时,家里米不满升。我在这里,承蒙错爱,固然快乐,却不能不挂念妻子。”丁说:“不要忧虑,我已经代办好了。请放心,在这里多住几天,我会帮助你一点盘缠。”于是,派人邀来一些赌徒,使杨抽头。一夜之间,得了上百两银子。

  回到家中,见妻子穿着整整齐齐,身边还有小丫头侍奉。问她,她说:“你去后第二天就有人推车送来米和布,堆满一屋,说是老丁所送。还有个婢女。”杨感激万分。从此家道小康,不再操旧业。

  异史氏说:贫而好客,一般赌博游荡的人,往往如此,最奇怪的是他的妻子也这样好客。一个人,受了别人的恩惠,不报答,还算是人吗?“一饭不忘”,丁可说尚有古人遗风。

【凤阳士人】

       凤阳有一读书人,出门远游,对妻子说:半年就回来。可是,过了十几个月,尚无消息。妻子盼望越来越殷切。

  有天夜里,妻睡在床上。月光照进纱窗,树影移动,触发了她的离情。忽然有一个美女穿戴华丽,掀帘进来,笑着说:“姐姐是不是想见到爱人?”妻立刻起身答应。女子邀她同去,妻害怕路途遥远,女子说不要紧,挽着她的手,在月光下走了一段路。妻觉得女子走得太快,很难跟上。叫她稍稍等候,让自己回家换鞋。女子扶她坐在路旁,把自己脚上的鞋脱给她穿,鞋很合适,再上路时,健步如飞。

  一时,见丈夫骑一白骡来到,见妻表示惊奇,问她往哪里。答说:“找你。”又问:同行女子是谁?妻尚未开口,女子笑说:“且莫问这些,娘子一路奔波不容易,你也骑马跑了半夜,人和马想必都疲倦,我家近在咫尺,请去休息,明早再走。”果然,几步之外,有一村子。就同去一所住宅中,女子叫醒丫鬟招呼客人,说:“今夜月光明朗,不必点蜡烛。小台石几可坐。”把骡子拴在屋檐梧桐树上,然后陪坐,并对妻说:“鞋子不太合适吧?途中累不累?回去有马骑,请把鞋还我。”妻道谢后将鞋还她。

  顷刻间摆上饭肴,女子酌酒说:“你们夫妻阔别,今夜团圆,请喝杯薄酒,表示祝贺。”男人举杯酬谢,主客欢笑。慢慢手舞足蹈,不守礼节。男的眼光盯着女子,还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夫妻久别重逢,却未说半句。女子也眉目传情,说些别人听不懂的隐语。妻默默无言,干脆装傻。到了后来,男女之间都有了醉意,言语举止更近于猥亵。女用大杯劝酒,男的推辞已醉,并要女子唱歌给他听。女答应,用象牙拨子边拨琴边唱:“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唱完,笑着说:“这种下里巴人的曲子,恐不入尊耳。但流俗如此,只好依样画葫芦。”讲这番话时,妖声妖气,男的更被迷住,有些情不自禁。一会儿,女子装醉退席,男人跟她进去,许久不出来。丫头伏在走廊上睡了。妻独坐无聊,心中愤愤不平。想逃回家,又是夜间不认识路,一时拿不定主意。

  等妻走到里面去时,近窗一听,隐约听到男女欢昵的声音。再听,男人把平日夫妻俩的种种事体全说了出来,气得她全身发抖。心扑通扑通地跳,想不如出门跳进溪涧中死去的好。走了几步,忽见胞弟三郎骑马来到。三郎下马问她,她一五一十说给三郎听,三郎勃然大怒,立刻同她回到女子家,见房门紧闭,男女枕上喁喁私语,依稀可闻。于是,三郎手握大石抛击门窗,窗棂被打断几根,房里大叫:“郎君头破了,怎么办?”妻一听,急得大哭,对三郎说:“我并未要你把丈夫杀掉,现在如何是好?”三郎瞪着眼睛说:“你呜呜地哭着催我来这里,现在才消了口气,却又袒护丈夫,反埋怨我。我不稀罕听你这丫头的指使。”说着,回身就走。妻牵着他的衣服说:“你不带我去,一个人往哪里走!”三郎顺手把她推倒地上。妻顿时觉醒,原来是做梦。

  第二天,丈夫果真骑着一匹白骡回家。妻心里奇怪,却未开口。丈夫这夜也做着同样的梦,相互骇然。三郎听说姊丈远归,特来探望,谈话中也说到在梦中见到姊丈。姊丈笑着说:“好在我没给石头打死。”这时方知三人夜间同做一梦。但不知女子是何许人也?

【珠儿】

      常州老百姓李化,田产很多,可是五十岁还没有儿子。只有一女,名小惠,容貌美丽,老两口爱如珍宝,十四岁忽然暴病死去,家中冷冷落落,毫无生人乐趣。不久,收丫头做妾,隔年生下一儿,看做命根子,取名珠儿。

  珠儿渐渐长大,身材魁梧,但秉性痴呆,五六岁还分不清豆、麦,说话也结结巴巴。老李晚年爱子心切,几乎忘记珠儿的缺陷。

  遇有瞎一只眼的和尚来市上化缘,和尚能知人隐秘之事,大家视若神明。传说他能生、死、祸、福于人。因而化缘时几十几百,乃至上千两白银,指名募化,无人敢违抗。到李家,化一百两,李感到为难。给十两,不肯收,慢慢加至三十两,仍不肯收。和尚声色俱厉地说:“一百两,缺一文不可。”李生气,把钱收回去,走了。和尚也生气,说:“莫悔!莫悔!”果然,不多时,珠儿痛得床上床下,乱爬乱滚,脸无人色。李害怕,带八十两银子向和尚求救。和尚笑着说:“加了这么多钱很不容易,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李还家,珠儿已死。李哭得非常伤心,告到官府,官府把和尚逮捕审讯,问不出所以然。打他,像打在皮革上。搜他身上,发现木人两具,小棺材一副,还有五色小旗五面。县官大怒,用手捏诀给和尚看,和尚怕了,自招口供。县官不信,将他打死。李叩头感恩。

  到家时已黄昏,与妻同坐床上,忽见有小孩进来说:“阿爹为何走得那样急,我拼命追都没追上。”看小孩大约七八岁,正要问个明白,见他或隐或现,恍恍惚惚,像是一团烟雾。爬上床,李推他下去,落地无声。他说:“阿爹为何这样?”眨眼间又上了床。李夫妇吓得一齐走出门。小孩“阿爹阿妈”叫个不停。李走入妾房,把门关上,回头小孩已在膝下。问他:“你想干什么?”他说:“我是苏州人,姓詹,六岁父母双亡,被嫂嫂赶到外祖父家。偶在门外游戏,被妖僧迷住,杀死在桑树下。从此强迫为他服务。含冤地下,无法脱身。幸阿爹救出,愿给你做儿子。”李说:“人和鬼不同,怎能生活在一起。”小孩说:“只要打扫一间房,安排床铺,每天浇一杯冷粥就行。”李答应。

    早起,出入房间,像在自己家中。听李妾哭珠儿,便问:“珠儿死去几天了?”答说:“七天。”说:“天气寒冷,尸不会腐烂,试挖出看看。如未损坏,我可救活。”李喜,与小孩同去挖出,躯壳完好。正在伤感,已不见小孩。把珠儿尸体抬回,安置床上,眼睛已在转动。一会儿,叫喝水,喝水后出汗,汗后起身。全家都很高兴,加以聪明伶俐,与往日大不相同。晚上,僵卧,停止了呼吸。天亮时又醒过来。问他,他说:“过去在妖僧那里,有两个小孩,一名哥子,昨日追阿爹不上,因与哥子话别。今哥子在地下已给姜员外做义子,夜里来邀我游戏,刚才用白鼻送我还家。”母问:“在阴司见到珠儿了吗?”说:“珠儿已转生,他与阿爹无父子缘分,不过金陵严子方来讨还百十千债罢了。”原来早年李在金陵贸易,欠严一笔货款未还,严就去世了。此事无人知道,李听到后大为吃惊。母又问:“见到惠姐吗?”说:“不知。下次再去可以寻访。”过了两三天,对母说:“惠姐在阴司很好,嫁给楚江王小儿子,满头珠宝,出门前呼后拥。”母说:“何不回家看看?”说:“人死后,便与骨肉无关了。倘若有谁把前生事讲给他听,才能想起。昨天我托姜员外设法,才有机会见到惠姐。她叫我坐在珊瑚几上,我告诉她,父母时时在想念。她好像做梦,迷迷糊糊。我说:'姐在人世时,喜欢绣并蒂莲花。有一次剪刀刺着指头,血流在绫子上,姐就刺绣赤水云。如今母亲还挂在床头墙壁上。姐姐忘记了吗?’她听完,感到难过,说:'等我告诉夫君,回家省视母亲。’”母问:“什么时候?”答不知。一天,对母说:“姐姐将要到来,随从人多,应多备酒浆。”过了片刻,又说姐姐来了。把几搬到中堂,说:“姐姐请坐,别再哭了。”其他人概未见到。他领着人焚纸、浇酒在大门外。回来说:“随从的人暂时去了。姐姐说她往年所盖的绿被,曾被烛花烧了一个豆子大的孔儿,还在吗?”母说:“在。”开箱取出。儿说:“姐姐要我铺在她原来的闺房中,她疲乏了,要休息,明天再和母亲说话。”邻居赵家的女儿,过去和小惠相好,这天夜里,梦见小惠,言语笑貌,与生前一样。她说:“我已化为异物,和父母见面,相隔千里。想借妹子与家人谈话,请不要害怕。”天亮时,赵女正与母亲谈及这件事,忽然仆倒在地,片刻醒来,向赵母说:“小惠与婶婶分手几年来,婶婶头上已有了白发。”赵母以为女儿已发疯。女拜别出门,赵母知道其中必有缘故,跟随她赶到李家,抱着李母痛哭。李母一时吓住,女说:“我昨天回家已困乏,来不及说话。做女儿的不孝,中途抛却父母,劳父母挂念,自觉有罪。”李母醒悟,也号啕大哭,并说:“听说你已经做了贵夫人,我很欣慰。你到王爷家,怎么能来?”女说:“楚江王儿子和我感情很好,公公婆婆都爱我。”小惠生前时常用手撑着下颏,说话时也常做这种姿态,神情完全和她生时一样。不久,珠儿来说:“接姐姐的从人已到。”于是,女起身,流泪拜别。赵女又倒地,片时方醒。

  几个月后,李病重,医药无效。珠儿说:“恐怕无法挽救了,有两个鬼坐在床头,一个手执铁杖,一个挽着麻绳长四五尺。我日夜哀求,都不肯去。”母哭,准备后事。入夜,珠儿进来说:“一切杂人,暂时请离开。姐夫来探望阿爹了。”过一会儿,鼓掌大笑。母亲问他,他说:“我笑这两个鬼,听说姐夫要来,躲进床下,缩头似乌龟。”又片刻,只见他向着空中说了许多彬彬有礼的话,又问姐姐是否平安无事,然后拍手称快,说:“这两个鬼,我苦苦哀求,他们不去。这时候可倒霉了,真痛快。”他走出门,又回来,说:“姐夫走了。两个鬼被锁在马鞍上,阿爹的病会好。姐夫还说,他将禀告父亲,为阿爹阿妈延寿百年。”一家听后都高兴。

  李延聘老师教珠儿读书。珠儿很聪慧,十八岁考中秀才,还时常讲些阴司的事。附近有害病的,他往往指出鬼在何处,用火去烧,因而转危为安。后得暴疾,一身青紫,自说鬼神降罚他不该泄漏秘密。从此,不再讲阴司的事了。

【水莽草】

      水莽是毒草。蔓生像葛草,紫花像扁豆。谁误吃了它,立刻就中毒身死,变成水莽鬼。俗传水莽鬼轻易不能投生,必得再有人吃了水莽草毒死之后,找到替身,才能去投生。所以,湖北桃花江一带,水莽鬼特别多。

  湖北人称同岁的为同年,交往时以庚兄、庚弟相称,孩子们则称其为庚伯,这是老习惯了。有一个姓祝的人,去拜访他的同年,途中又热又渴,极想喝点水。正好看见道旁一个老太太支着棚子卖水,他急忙跑过去。老太太殷勤地把他让进棚内,端上一杯水,姓祝的一嗅,有一股邪味,不像茶水。放下杯,起身就走。老太太一边急忙拦住他,一边急忙对内招呼:“三娘,倒一杯好茶来。”不大一会儿,有一少女捧着茶从棚后面走了出来。看上去十四五岁,长得特别漂亮,戴着指环手镯,光彩照人。祝生一看魂都飞了,忙接过茶杯。一嗅芳香无比。一气喝光了,还要喝。一眼看见老太太走开了,一把捉住了姑娘的手,摘下一个指环。姑娘红着脸微笑着,祝生这时心旌摇荡。又问姑娘家住哪里,姑娘说:“你晚上来吧,我还在这里。”姓祝的要了一撮茶叶,藏好了指环才走。

  祝生到了同年家以后,觉得恶心,怀疑是喝茶喝的,把喝茶的事告诉了同年。同年听后,大吃一惊,说道:“坏了,那是水莽鬼呀!我的父亲就死在水莽鬼手中。这个没有救,可怎么办哪?”这话可把祝生吓坏了,拿出茶叶给同年一看,真是水莽草哇!又拿出指环,并把那姑娘的长相说了一遍。同年想了想,说:“肯定是寇三娘!”祝生一听同年说出的名字与卖茶姑娘的名字一样,忙问同年是怎么得知的。同年说:“南村有个姓寇的财主,闺女长得很漂亮。数年前,误吃水莽而死,肯定是她在那里作怪。”听人们说,叫水莽鬼迷住的人,如果知道水莽鬼的姓名,把它生前的旧裤子拿来煮水喝就会好的。同年到寇财主家把姓祝的事情诉说了一遍,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寇财主帮忙。寇财主因为有人给女儿当替身,坚决不肯给。同年十分气愤地回到了家里,把经过告诉了祝生。祝生切齿痛恨,说道:“我死后决不让他闺女托生。”同年抬着姓祝的送他回家,刚到门口,就死了。祝母号啕大哭,将儿子埋葬了。祝生丢下一个儿子,才满周岁。妻子守了半年,改嫁了。祝母养活小孙子,劳累不堪,终日流泪。

  一天,祝母正抱着孙子在屋里掉泪,忽然,祝生悄悄地从外面进来了。祝母一见,大惊失色,揩着眼泪问儿子怎么回来了。祝生说:“儿子在地下听见妈妈哭泣,心里实在难过,所以回家来侍候妈妈。儿子虽然死了,但在阴间娶了老婆,现在带来给妈妈干活,妈妈不要伤心了。”祝母问:“儿媳是谁呀?”祝生答道:“寇家眼瞅着我死去不闻不问,我太恨他们了。死后,儿就去寻找寇三娘,可是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不久前遇到同年的父亲,告诉我寇三娘的住处。儿子去找她,她已投生到任侍郎家了。儿子急忙追了去,把她硬抓了回来。现在她成了儿子的媳妇,同儿子相处得挺好,没什么苦恼。”不一会儿,门外进来一个女子,打扮得很漂亮,跪在地上给祝母叩头。祝生说:“这就是寇三娘。”虽然是个鬼,祝母看了,心里也颇感到安慰。祝生吩咐三娘干活。三娘虽然不大会做活儿,但温顺听话,挺讨人喜欢。就这样住下,也不走了。三娘请求婆母告诉娘家一声。祝生不同意,可是祝母按着媳妇的意思,告诉了寇家。寇财主老两口听后大惊,连忙坐车来了,见面一看,果然是三娘,抱头痛哭失声。三娘劝慰爹妈止住了眼泪。寇母看祝家挺穷的,心里很不好受。三娘说:“人已变成了鬼,又怕什么穷呢?祝家母子,对儿情深意厚,儿是很满足的了。”寇母问:“卖茶的那个老太太是谁呀?”三娘说:“她姓倪。她知道自己不能迷惑人,所以特意求女儿帮助她。现在已投生到省城一个卖酒的人家了。”三娘看着祝生说:“已经当女婿了,而见了岳父、岳母不行礼,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啊?”祝生才给岳父、岳母行礼。三娘到厨房去了,亲自做饭做菜。寇家老两口看见这情景,心里很难过,回家后,立即派来两个丫环给做活,送来一百两银子,数十匹布,还经常送酒送肉,对祝母的帮助不小。寇家还经常接女儿回娘家。寇三娘在娘家住几天就说:“家中无人,早点送女儿回婆家吧。”寇家故意多留两天,寇三娘则悄悄地走了。寇财主还给女婿盖起了大房子,一切都很完备。可是女婿一次也不去岳父家。

  一天,村里有人中了水莽草的毒,死去又活了,人们竞相传诵这个怪事。祝生说:“这是我救活的。那个人是叫李九给害死的,我把作怪的鬼给赶跑了。”祝母对儿子说:“你怎么不找个替死鬼呢?”祝生说:“儿子最恨这些找替死鬼的,正要将他们全部赶跑,怎么肯干这种勾当呢?况且,儿侍候妈妈很高兴,不愿再另外投生了。”因此,中水莽草毒的人经常准备好酒席,送到祝家院里,祈求帮助,一祷告就有灵验。

  十多年后,祝母死了。三娘两口子十分悲哀,有客人来吊孝,两口子不出面,叫儿子披麻戴孝,给奶奶哭哀守灵。又过了两年,三娘夫妇给儿子娶了个媳妇,是任侍郎的孙女。在此之前,任侍郎的小老婆生了个女儿,不几个月就夭折了。后来听说祝家发生的怪事,坐着车来到祝家,并同祝生结成了翁婿之亲。到现在,又把孙女给了祝生的儿子,两家来往不断。

  一天,祝生对儿子说:“天帝因为我对人们有功,封我为'四渎牧龙君’。现在我要走了。”不一会儿,院中来了四匹马,拉着黄帷子车,马的四条腿长满了鳞甲。祝生夫妻俩穿着好衣服出来,一同坐在车上。儿子与儿媳又哭又拜,一转眼,车马就不见了。同一天,寇家看见女儿来了,拜别父母,说的话同祝生一样。寇母哭着挽留,三娘说:“祝郎已经先走了。”一出门就没影了。三娘的儿子名祝鹗,字离尘,请求寇财主答应后,将三娘的尸骨与父亲的尸骨合葬了。

【侠女】

       顾生,金陵人,多才多艺,但家中特别穷。加以母亲年老,不忍远离膝下。每日为人写字作画,聊以自给。年二十五,犹未订婚。

  对门有所空宅,一老太婆和少女佃居。因她家没有男人,不便询问底细。一天顾生偶然从外还家,见少女从母亲房中出来,年纪大约十八九岁,长得非常漂亮,她见到顾,大大方方,但神色凛然。顾入房问母,母说:“对门女子来向我借剪和尺,说她家只母亲一人。我看她不像是贫苦出身,问她为什么还不嫁人,她托辞母年老需侍奉。明天,我想去拜见她母亲,顺便提一提婚事,倘若她不苛求,你可代她养母。”第二天,顾母到对门去,见女母耳聋,家里无隔宿之粮,生活全靠女儿十个手指头。慢慢谈到两家合并为一家的事,老太太似乎同意,和女儿商量,女未作声,意思好像极不赞成。顾母回到家中,将详细情况告诉了儿子,并带疑惑地说:“她是否嫌我家穷?她不多开口,也不随便笑,真是'艳如桃李,冷似冰霜’。”母子二人猜疑着,叹了一口气。这件事遂作罢论。

  一天,顾在书斋,有少年来求画。少年姿态甚美,但行动举止极为轻佻。问他从何处来,答说邻村。以后,过两三天来一次,慢慢熟悉了。和他开玩笑,甚至拥抱他,也不遭拒绝。因此,与少年发生同性恋,往来很密切。

  有一次,恰值对门女郎经过,少年一直盯着她。问是谁,顾说邻居女儿。少年说:“长得这样美,神情为什么显得可怕?”一会儿,顾进入母亲房内,母说:“刚才女来借米,说是已断炊三日。这是个孝女,穷得可怜,应该适当周济。”顾听从母亲的话,送去一斗米,转达母亲的意思。女收下米,也不道谢。每到顾家,见顾母裁衣、做鞋,便代为缝纫。出出进进,操持家务,与媳妇无异。顾心里很感激,遇到顾客馈赠一些好吃的东西,必分送女的母亲,女从不说什么客套话。

  顾母下身长痈疽,痛苦万分,早晚号啕。女时时探望,并洗创敷药,每日三四次。顾母心感不安,女毫不嫌污秽,母说:“唉,哪里能得有你这样的儿媳妇,这样侍奉我。”边说边流泪。女安慰她说:“你有个最孝顺母亲的儿子,胜过我们寡母孤女上百倍。”母说:“床上这些事,不是儿子所能做的。况且我年已老,早晚即将离开人世,常担忧会不会绝后。”讲到这里,顾进来了。母流泪说:“我们欠姑娘的情太多,你不要忘记报答啊!”顾拜伏在地。女说:“你敬我母亲,我未道谢,你谢什么呢?”于是,顾对女更加敬爱。可是,她一举一动,无不拒人于千里之外。

  一天,女出门时,顾望着她,她回头嫣然一笑。顾喜出望外,立即跟到她家,挑逗未拒因而发生关系。女说:“记住!这事可一不可再。”顾答应着。第二天约她幽会,女脸色非常严厉,不顾而去。每天来几次,时时见面,并不温柔可亲。偶然试以游词,就说出冷冰冰的话,令人不寒而栗。忽然在无人处问顾:“每天来的少年是谁?”顾告诉她,她说:“这人行动、态度,对我无礼,已经不止一次。我因他和你关系亲密,所以置之不理。请转告他:下次他再这样,是他自己讨死。”夜间,顾把这话告诉少年,且嘱他小心,这女子不可冒犯。少年说:“既不可冒犯,你为什么又冒犯了她?”顾说自己和她绝无私情。少年说:“真的没有私情,刚才这些话,怎么会传入你的耳朵?”顾答不出话。少年又说:“我也请你转告她:不要假惺惺地装正经,不然我要宣扬出去。”顾顿时大怒,脸色极难看,少年悻悻而去。

  又一晚,顾独坐,女忽然进来,笑着说:“你我情缘未断,岂非天意?”顾听了,欣喜若狂,把她搂在怀里。这时,脚步声响,两人吃惊站起,少年已推门进来。顾问他:“你来干什么?”他笑说:“我来看看贞洁的女人。”回头又对女子说:“今天不怪我了吧?”女双颊绯红,柳眉倒竖,一言不发,掀开上衣,露出皮荷包,扯出一柄尺多长亮晶晶的匕首,少年吓得转身就逃。女子追出大门,到处不见。便把匕首向天一掷,啪地响起,像一道长虹,放出光芒。顷刻间有件东西掉落在地。顾举烛照看,是只白狐,已被劈成两段。女说:“这就是你的娈童。我本来宽恕了它,它却再三不愿活下去。”说着收剑入囊。顾拉她进屋,她说:“妖物败人意兴,且待明夜。”次夜,果然来了,问起剑术的事,女说:“这事你不应当知道,必须严守秘密。稍有泄露,对你不利。”顾又提到嫁娶,她说:“既共枕席,又操家务,不是已做了妻子吗?事实上做了夫妻,还提嫁娶干什么?”顾说:“你是嫌我穷吗?”女说:“你固然是穷,我难道是富?今夜相聚,正为了同情你穷。”临别叮嘱说:“苟且的行为,不可一而再,再而三。当来的时候,我自然会来;不当来,强迫也无益。”以后见到,想和她说几句私话,她却远远地走开。但补衣、烧火,样样活都干,完完全全与妻子相同。

  又数月,女母去世,顾竭尽力量营葬。女独居,顾以为可随便共寝。夜间翻墙进去,隔窗喊了几声,无人答应。看看门上已锁,怀疑她另有私约。次夜又去,与上次一样,顾就把身上佩的玉脱下放在窗上。第二天,在母亲房里相遇。出来时,女跟在后面说:“你怀疑我,是吗?人各有心,不可告人。今使你无疑,能办到吗?不过,有件事,请你快想办法。”问何事。她说:“我怀孕已八个月,恐不久临盆。妾身未分明,能为你生孩子,却不能为你哺育孩子。可和母亲秘密商量请个奶妈,就说讨了个义子,不要说我。”顾答应。回去讲给母亲听,母笑着说:“这女子真奇怪,聘她,不答应,却暗中与我儿子结成夫妻。”于是照女所说做好准备。

    又过了一个多月,女几天不来顾家,顾母怀疑,往对门探望,四境寂寥。敲了许久的门,女蓬头垢面走来开门,进去后,又把门关上。到了房内,见到正在呱呱啼叫的婴儿躺在床上,母惊问:“生下来几天了?”答:“三天。”打开绷布一看,是个男孩。额头宽敞,下颏丰满,顾母高兴极了,说:“我的儿啊,你为我养了个孙子,今后孤零零的,托身何处?”女说:“区区隐衷,不敢向母亲表白。等夜静无人时,快把婴儿抱去。”母亲回去告诉儿子,夜里把婴儿抱回。

  又几晚,女半夜来敲门,手提革囊,笑着说:“我大事已了,请从此别。”忙问她缘故,她说:“葬母之情,刻刻不忘。以往对你说可一不可再,因报恩不在私情。虽不能成婚,特为你延一线血脉。原以为一次可以达到目的,谁知月信再至,不得已再次破戒。现在总算大恩已报,同时我的立志也如愿实现,再无遗憾了。”问革囊中是何物,说:“仇人的头颅。”一看,胡须头发粘在一起,鲜血模糊,极为惊骇,追问究竟,女说:“从前不对你吐露,唯恐泄漏。今天事已成功,不妨相告。我是浙江人,父亲生前做过司马,被仇人陷害。抄家时我背着母亲出逃,埋名隐姓,已有三年。当时不即刻报仇,是因为母亲尚在。母死,肚子里又有一块肉拖累,所以一再拖延。那几天夜间出门,不为别的事,因道路门户不熟,恐有差池。”说完,出门,又叮嘱顾说:“儿子须好好照看,你福薄,年寿不高。这个儿子可以光大门闾。夜深不敢惊动老母亲,我去了。”正想问她到哪里去,一闪就不见人。顾呆呆地站在门外很久,犹如掉了魂。天大亮,告诉母亲,互相叹异。

  后三年,顾死。儿子十八岁中进士,侍奉祖母终老。

  异史氏说:人必室有侠女而后可以蓄娈童。不然,正如古谚所说:你爱他的子猪,他还爱你的母猪呢。

【莲香】

        桑生,名晓,字子明,沂州人。从小失去了双亲,在红花埠寓居。他为人庄重,喜欢安静,每天外出两次,到搭伙食的东邻去吃饭,余下的时间,总是坐在屋里。一天,东邻的书生偶然来了,跟他开玩笑说:“你孤单单地住在这里,不怕鬼怪狐狸吗?”他笑着回答说:“男子汉怕什么鬼狐呢?雄的来了我有利剑,雌的来了还应当开门请进来呢。”东邻生回到家里,跟朋友合谋,晚间用梯子把妓女从墙上送过去,弹指敲门。他从门缝往外看,询问是什么人,妓女说自己是鬼。桑晓吓得浑身打战,牙齿得得直响。那个妓女磨蹭了一会儿就走了。

  第二天早晨,东邻生又来到他的书房,他便讲了昨晚的所见所闻,并且告诉东邻生,他准备回家。东邻生拍着巴掌说:“你为什么不开门请她进来呢?”他顿时领悟那是假的,就和当初一样,安心地住下去。

  有半年多,一个女子晚上来敲门。他以为朋友又来跟他开玩笑,就开门请她进来,原来是个倾国倾城的美女。他惊讶地问她从什么地方来的。美人说:“我叫莲香,是西边一家妓院的妓女。”红花埠本来有很多妓院,他就相信了。从此以后,她三五天就来一次。

  一天晚上,他独自坐在书房里,正在沉思凝想,有一个少女,飘飘忽忽地进来了。他以为是莲香呢,就迎上去说话,一看脸面,完全不同,只有十五六岁,长长的袖子,披垂着头发,体态风流秀丽,步行之间,若进若退。桑晓大吃一惊,怀疑她是狐狸。少女说:“我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姓李。爱慕你为人高雅,希望你能看得起我。”桑晓很高兴,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凉得像冰雪,便问她:“怎么这样凉呢?”少女说:“我年岁小,体质单薄,夜里披霜蒙露,怎能不凉?”两人相好后,少女说:“我因为爱情,失了清白。若不嫌我庸俗丑陋,我愿意常常相聚。房子里是不是还有别人哪?”桑晓说:“没有别人,只有西邻的一个妓女,但也不常来。”少女说:“应该谨慎地避开她。我不和那些妓女一样,你要保守秘密,不要泄露出去。她来我就离开,她走了我再来就行。”

  鸡鸣要走的时候,她送给桑晓一只绣花小鞋,说:“这是我下身穿着的东西,拿着玩赏可以寄托你的思慕。但是有人的时候千万不要玩弄!”桑晓接到手里一看,尖翘翘的像个解结锥,心里很喜爱。第二天晚上,屋里没有别人,他就拿出来欣赏玩弄。少女忽然轻飘飘地来了,又甜蜜地过了一夜。从此以后,每次拿出这只绣花鞋,少女就一定应念而至。桑晓疑惑地问她什么原因。她笑着说:“正好碰上这个时间罢了。”

  一天晚上,莲香来了,惊讶地说:“你的神态为什么这样衰颓呀?”桑晓说:“我自己没有什么感觉。”莲香就向他告别,约定十天以后再来看他。

  莲香离开以后,少女没有一天晚上不来的。她问桑晓:“你的情人为什么很长时间不来了?”桑晓告诉她,约好十天以后再来。她笑着说:“你看我和莲香哪一个漂亮?”桑晓说:“可以称为两绝。但是莲香的肢体温和。”少女一听就变了颜色,说:“你说两个都漂亮,是对我说她。她一定是月殿仙女,我一定赶不上。”因而很不高兴。就掐着指头算计,到了约定的第十天,嘱咐桑晓不要走露消息,她要偷着看看。

  第二天晚上,莲香果然来了,说说笑笑,很融洽。躺下以后,大吃一惊说:“你危险了!十天没见面,怎么更加疲惫劳损了呢?你敢保没有碰上别的吗?”桑晓问她什么缘故。她说:“我察看你的神情气色,脉搏散乱如同乱丝,是个鬼症。”

  下一天夜里,少女来了,桑晓问她:“你偷看了莲香,觉得怎样?”少女说:“美,我原先就怀疑世上没有这样的美人,果然是个狐狸精。她走了以后,我跟在后面侦察,她住在南山的一个洞穴里。”桑晓怀疑她嫉妒,随便应酬几句就过去了。

  过了一夜,桑晓跟莲香开玩笑说:“我根本不相信,可有人说你是狐狸精。”莲香急切地追问说:“这是谁说的?”桑晓笑笑说:“是我自己跟你开玩笑。”莲香说:“狐狸和人有什么不同呢?”桑晓说:“人被狐狸迷惑了就得病,厉害了就会死,所以是可怕的。”莲香说:“你说得不对。像你这样的年岁,房事三天后,精力可以恢复,纵然是狐狸,有什么害处呢?倘若纵欲无度,就是一个人,也会超过狐狸的。天下死去的痨病鬼,难道都是狐狸害死的吗?虽然如此,一定有人背后议论我。”桑晓极力辩解,说是无人说她坏话,她却追问更凶。桑晓迫不得已,就泄露了少女偷看的秘密。莲香说:“我本来对你的疲惫感到很奇怪。但是怎能突然病到这种程度呢?难道她不是人吗?你不要说破,明天晚上,就像她看我一样,我也偷着看看她。”

  这天晚上,少女来了以后,才说了三五句话,听见窗外有咳嗽的声音,就急急忙忙地逃了。莲香进来说:“你危险了!她真是一个鬼物!你贪恋她的美貌而不赶快断绝关系,阴间的道路离你很近了。”桑晓认为她是嫉妒,只是默默听着不说话。莲香说:“我就知道你不忘情,但是也不忍心看你死去。明天,当带来一些吃的药物,给你除掉阴毒。好在病根很浅,十天就可痊愈。让我陪着你以便照看你治好病症。”第二天晚上,果然拿出药面给他吃。吃下不一会儿,排泄几次,感到五脏六腑清爽了,精神顿时强了。他心里虽然感激莲香,但却始终不信是鬼。莲香夜夜在一个被窝里偎着他,他想和她交欢,总是被她制止了。几天以后,他皮肉丰满,恢复了健康。莲香在要告别的时候,恳切地嘱咐他要断绝和少女的关系,他却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声。到了晚上,关起房门点上灯,就拿起绣花小鞋,倾心地想念着。姓李的少女又忽然来了。几天的隔绝,神情很是怨恨。桑晓说:“她连夜给我当医生,请你不要为此而怨恨她,和你要好,这完全在我自己。”少女这才稍微有点高兴了。桑晓躺在枕头上小声说:“我很爱你,但是有人说你是个鬼物。”少女张口结舌好长时间,才骂道:“一定是骚狐狸造遥惑乱你!你若不和她断绝,我不来了!”说完就呜呜地痛哭。桑晓百般地安慰劝解她才止住了。

  隔了一宿,莲香来了,知道姓李的少女又来了,便很生气地说:“你是一定想要死了!”桑晓笑着说:“你对她的嫉妒,怎么这样深啊?”莲香更加气愤地说:“你种下了死根,我给你除掉了,不嫉妒的人又将怎么样呢?”桑晓编话戏弄她说:“她说我前几天的疾病,是狐狸作的祟。”莲香乃叹着气说:“确像你所说的你执迷不悟,万一有个意外,我就是长了一百张嘴巴,怎能为自己辩解清楚呢?让我从现在起就告别。一百天以后,当看你倒在病榻上。”桑晓挽留她,她不肯,很生气地走了。

  从此以后,姓李的少女每夜都和桑晓住在一起。大约住了两个多月,桑晓觉得疲惫不堪。起初还能自己宽解自己,后来一天比一天瘦弱,只能喝一碗粥了。想要回家养病,还恋恋不舍的,不忍突然离开她,拖拖沓沓地过了几天,就缠绵在病床上,再也起不来了。东邻生看他病得很沉重,每天打发馆僮给他送饮食。他到这个时候才怀疑姓李的少女,就对她说:“我后悔不听莲香的话,才病成这个样子!”说完就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苏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看四周,姓李的少女已经离开书房,从此就断绝了来往。他瘦骨嶙峋地病卧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思念莲香的急切心情,好像农民盼望好年成一般。

  一天,他正在专注地想念着,忽然有人撩起门帘走了进来,原来是莲香。她来到病榻跟前,微笑着说:“冤家,我不是胡言乱语吧!”桑晓哽咽了好长时间,说自己已经知错了,只求莲香拯救他。莲香说:“你已经病入膏肓,我实在没有拯救你的办法。我来是和你诀别的,以表明我不是嫉妒。”桑晓很悲痛地说:“枕头底下有一件东西,请你替我把它撕碎。”莲香从枕头底下搜出那只绣花鞋,拿到灯前,颠来倒去地玩赏着。姓李的少女忽然进来了,出乎意料地看见了莲香,转身就要逃遁。莲香用身子挡住房门,她急得不知如何出去。桑晓责备数落她,她无法回答。莲香笑着说:“我今天才能和阿姨当面对质。你从前说郎君的旧病,未必不是我给招致的,现在究竟怎么样?”她低着头认错。莲香说:“这么漂亮的美人,怎么竟然拿着爱情去结仇呢?”她就跪在地下,掉着雨点似的泪珠,请求怜救桑晓的性命。莲香就把她扶起来,详细盘问她的生平。她说:“我是李通判的女儿,很早以前就死了,葬在这里的墙外。我是已经死了的春蚕,但是遗下的情丝还没有穷尽。和郎君相爱,是我的心愿,致郎君于死地,绝不是我的本意。”莲香说:“听说鬼物希望人死,因为死后可以经常团聚,是这样吗?”她说:“不是这样。二鬼相逢,并无乐趣,若有快乐的话,阴间的少年郎难道还少吗?”莲香说:“你真傻呀!天天晚上相伴,人都受不了,何况你是鬼呢?”她问莲香:“狐狸也能害死人,唯独你怎么不害人呢?”莲香说:“害人的狐狸,是那些信奉采补的家伙,我和它们不是一类。所以,世上有不害人的狐狸,却绝对没有不害人的鬼,因为鬼的阴气太盛呀。”桑晓听到这些话,知道她们是鬼是狐都是真的,好在平常见惯了,毫不感到惊怕,只是想到自己气息仅存,生命垂危,不觉放声痛哭起来。

  莲香看着少女说:“怎样处置郎君呀?”她羞得满面通红,表示自己实在无能为力。莲香笑笑说:“恐怕郎君健壮以后,醋娘子要吃杨梅汤了。”她拉起衣襟,躬身施礼说:“如果有个起死回生的高明医生,使我不亏负郎君,我当埋头于地下,哪敢厚着脸皮再到人间呢!”莲香就解下药囊,取出一丸药说:“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别后便去三山采药,历时三个月才把药料备全,就是垂死的蛊痨病毒,吃下去也没有不活的。但是病是由谁引起的,还得由谁做药引子,不得不反过来求你帮忙了。”少女问道:“需要什么呢?”莲香说:“要你樱桃小口中的一点香唾呀。我把药丸放进郎君口中,烦你嘴对嘴地唾一口。”她两颊通红,低头反复看着脚上的鞋子。莲香开句玩笑说:“妹妹最称心如意的只有绣鞋呀!”她更加羞愧难当,低头不对,抬头也不对,好像无地自容了。莲香说:“这是平时的惯技,今天怎么这样吝啬呢?”就把药丸放进桑晓嘴里,转过身子催逼她。她迫不得已,就嘴对嘴地唾了一口。莲香说:“再唾一口!”她又唾了一口。一连唾了三四口,药丸已经咽下去了。不一会儿,桑晓肚子里轰隆隆地如同雷鸣。莲香又往他嘴里放一丸药,就自己吻着他的嘴唇,往胸膛里送气。桑晓感到丹田火热火热的,精神焕发。莲香高兴地说:“病好了!”

  姓李的少女听到鸡叫,心神不定地告别走了。莲香认为桑晓久病初愈,还需要调养,去东邻吃饭不是好办法,因而把门反锁,装作桑晓回家了,断绝人情往来,自己日日夜夜守护着。姓李的少女也每夜必来,服侍很殷勤,把莲香当做姐姐看待。莲香也很怜爱她。住了三个月,桑晓恢复了健康。少女就好几天也不来一次,偶尔来一趟,望一眼就走。对面坐在一起的时候,心情也是闷闷不乐的。莲香时常留她一起睡觉,她坚决不肯。桑晓追出去,把她抱回屋里,她身子轻得像个草扎的人。她实在逃不出去,就穿着衣服,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把身子卷曲得不到二尺长。莲香越发怜爱她,暗地叫桑晓亲昵地把她抱在怀里,但是怎么摇撼她也不醒。桑晓睡了过去。可是醒来一摸,已经无影无踪了。十几天以后,就再也不来了。桑晓想她想得很急切,经常拿出绣花小鞋,和莲香一起欣赏玩弄。莲香说:“这样温柔美丽的少女,我见了尚且疼爱,何况你们男子!”桑晓说:“从前一摆弄鞋子她就来了,心里固然很疑惑,但是终究没有想到她是鬼。现在面对绣鞋,思念她的芳容,心里实在很难过。”因而流下了眼泪。

  在这以前,有个姓张的富翁,他有个女儿名叫燕儿,年长十五岁,因为得了重病不出汗,就死了。过了一夜,她又复活,爬起来看看四周,抬腿就要往外跑。张翁锁上房门,不让她出去。她自己说:“我是李通判女儿的灵魂,感谢桑郎对我的关注,送他一只绣花鞋,还留在那里。我的确是个鬼物,禁闭我有什么好处呢?”因为说得很有来由,就问她来到这里的原因。她左右徘徊,回头瞻望,茫然不能自解。有人说桑生因病已经回家了,她极力说明那是谣传。家人感到很疑惑。东邻的书生听到这个消息,就爬进大墙去偷看,看见桑晓正和一个美人坐在一起说话呢。东邻生乘他们不防备突然进屋,靠近他们。一慌张,眨眼工夫,莲香就不见了。东邻生很惊讶地盘问桑晓。桑晓笑着说:“从前就和你说过,雌的来了就开门请进来嘛。”东邻生就把燕儿的话向他讲了一遍。他就打开大门,要去张家侦察情况,苦于没有进见的理由。

    张母听说桑晓果然没有回家,越发感到惊奇。因而打发一个老女仆去讨取绣花鞋,桑晓就拿出来交给了老女仆。燕儿得到鞋子很高兴。试着往脚上一穿,鞋子比脚小了一寸多,大吃一惊。拿过镜子照照自己的面貌,这才忽然明白她是借着别人的躯壳复活的,因此就把来龙去脉告诉了母亲。母亲这才相信了。她照着镜子,痛哭流涕地说:“我从前的容貌,自信很漂亮,但每次见了莲姐,还要增添几分羞愧。现在反倒变成这个丑样子,做人不如做鬼了!”拿着鞋子号啕大哭,劝也劝不住。哭完就大被蒙头,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给她饭吃,她也不吃,身体全肿了,一连七天没吃没喝,竟然没有死,而且浮肿也逐渐消失,觉得饥饿难忍,才恢复了饮食。又过了几天,浑身瘙痒,脱了一层皮。早晨起来,睡鞋突然掉到地上,拣起来往脚上一穿,已经肥大无比了。再试试从前的绣花鞋,不肥不瘦正合脚,这才高兴了。再照照镜子,看见眉目和脸颊,和从前很相似,就更加高兴了。洗洗脸,梳梳头去见母亲,看见她的人,都瞪着吃惊的眼睛瞅着她。

  莲香听到这件怪事,就劝桑晓托媒前去求婚。桑晓认为贫富悬殊太大,不敢贸然行事。一天,恰巧赶上张母过生日,他就随同张母的儿子女婿等,前去拜寿。张母看见桑晓的名字,故意让燕儿隔着帘子认客。桑晓最后一个来到老太太跟前,燕儿突然跑出来,抓住他的袖子,要跟他一起回去。张母大声斥责她,她才羞愧地进了屋子。桑晓仔细一看,很像姓李的少女,不觉流下了眼泪,就拜倒地下不起来。张母把他扶起来,不认为这是一种戏侮。

  桑晓回去以后,请求舅母前去说媒。张母和他舅母商量,要选择一个吉日,把桑晓招到家里做女婿。桑晓回去告诉了莲香,并且商量怎样办。莲香待了好长时间,就要告别离去。桑晓大吃一惊,不由得流下了眼泪。莲香说:“你到别人家里拜堂成亲,我也跟去,那是什么样子,有什么脸面?”桑晓和她商量,先和她回到老家,而后再去迎娶燕儿,莲香这才同意了。桑晓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张家。张母听说他已经有了家室,很生气地谴责他。燕儿极力为他辩白,这才答应了他的请求。

  结婚那天,桑晓亲自去迎娶燕儿。家中准备的婚礼用品,极其潦草,但是等到他回来的时候,从大门到厅堂,全用红毯铺地了。千百只灯笼,华美灿烂地排在两旁。莲香扶着新娘进了洞房,揭去蒙头纱,姐俩一见面,欢天喜地,如同生前。莲香陪着吃了交杯酒,就详细地问她借尸还魂的经过。燕儿说:“那一天心情很郁闷,百无聊赖,只因是个鬼物的身子,自己也觉得不成个模样。离开你们以后,怀着满肚子怨恨,再也不回坟墓,随风飘泊。每见到活人,心里就羡慕。白天依附在草木上,晚上就听凭两只脚,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哪里算哪里。偶然飘到张家,看见一个少女躺在床上,走到跟前,往她身上一附,不知竟然能够复活。”莲香听完以后,沉默无语,好像在思考什么。

  过了两个月,莲香生了一个男孩。产后突然得了急病,一天比一天沉重。她抓着燕儿的胳膊说:“留下一个孽种,只好托你受累了,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燕儿流着眼泪,只得安慰她好好养病。给她请医求药,她总是拒绝。病情越来越重,将要断气的时候,气息只像一线游丝。桑晓和燕儿都哭了。她忽然睁开眼睛说:“不要这样子!你们乐意活着,我乐意死掉。倘若有缘,十年以后还可以相见。”说完就咽气了。掀开被子准备入殓,尸体变成了狐狸。桑晓不忍心把她当做异类,就用厚礼安葬了。儿子名叫狐儿,燕儿精心地抚养着,像自己亲生的一样。每年清明节,定抱着儿子到她墓上哭泣悼念。

  后来,桑晓考中了举人,家境逐渐富裕起来。但是燕儿不能生育,心里很苦恼。狐儿很聪明,但是体质单弱多病。燕儿常要桑晓取个小老婆。一天,使女忽然跑来告诉她:“门外有个老太太,领个小姑娘,要求卖给我们。”燕儿把她们招呼进来冷丁一见,大吃一惊说:“莲姐又出世了!”桑晓一看,真像莲香一样,也很惊异。他们询问老太太:“姑娘多大年纪了?”老太太说:“十四岁了。”又问:“要多少聘金?”老太太说:“老身只有这么一块肉,只要找到一个落脚的人家,我也找到一个吃饭的地方,将来这把老骨头不至于扔到山沟里,就心满意足了。”桑晓送给她一笔很高的聘金,就把姑娘留下了。

  燕儿握着姑娘的手,走进卧室,捏弄着她的下巴颏儿,笑着问道:“你认识我吗?”姑娘说:“不认识。”询问她的姓名,她说:“我姓韦。父亲是徐城卖浆的,已经去世三年了。”燕儿屈指一算,莲香恰好死去十四年了。再详细看看这个姑娘,仪容神态,没有一个地方不活像莲香。就拍着她的头顶,向她喊叫:“莲姐,莲姐!十年相见的约会,该不是骗我的吧。”姑娘突然像是从梦中醒过来,说了一声:“咦!”就眼盯盯地瞅着燕儿,桑晓笑着说:“这真是'似曾相识燕归来’哟。”姑娘脸上滚着泪珠说:“是啊,听我母亲说,我生下来就会说话,认为那是不吉利,就给我喝了狗血,因此从前的因缘就不清楚了。今天才如梦方醒。娘子就是那位耻于做鬼的李妹吗?”三个人说起她生前的事情,真是悲喜交集。

  一天,赶上寒食节,燕儿说:“今天是每年我同郎君哭你的日子。”就领着姑娘一起登临莲香的坟墓,只见荒草离乱,当年栽种的小树也有两手合围那么粗了。姑娘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燕儿对桑晓说:“我和莲姐,两世感情都很好,不忍互相分离,应该把我前世的白骨和莲姐同穴埋葬。”桑晓遵从她的心愿,就挖开李女的坟墓,拣出骸骨,抬回来和莲香合葬了。亲朋听到消息,感到很惊奇,都穿着吉服,来到墓穴跟前,虽然没有邀请,却会集了几百人。

  我在康熙九年南游沂州的时候,被雨所阻,住在客店里。有个名叫刘子敬的秀才,是桑晓的表亲,拿出一篇文章,是他同社朋友王子章写的《桑生传》,约有一万多字,我全部看完了这篇《莲香》,只是一个梗概罢了。

  异史氏说:“唉!死了的要求重生,活着的又要求早死,天下最难得到的东西,不是人身吗?怎奈具有这个人身的,又往往扔到一旁而不可惜,竟至厚着脸皮,活着不如狐狸;形消迹灭,死后连鬼也赶不上。”

【未完待续】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