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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世友14 夺不回阵地,我提头来见!

 兰州家长 2024-05-09 发布于甘肃

苦 战

一九三二年,这是大别山人民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年。

年初,蒋介石在扼杀了上海爱国军民“一·二八”抗 战运动以后,即开始策划更大规模的“围剿”,妄图彻底 消灭红军,摧毁各个革命根据地。五月中旬,蒋介石亲 自出马担任鄂豫皖三省“剿共”总司令。

六月初,蒋介石在庐山召开会议,确定首先集中主力消灭鄂豫皖、湘鄂西两区红军,然后全力进攻江西中央根据地。企图以重点进攻、分区“围剿”的办法,达到各个击破红军的目的。七月上旬,敌人大规模“围剿”的紧锣密鼓已喧嚣入 云,在蒋介石的直接指挥下,左中右三路大军开始向我 进犯,其中除何成溶指挥的左路军专对湘鄂西区外, 中、右两路军共二十四个师又五个旅约三十万人,全力围攻鄂豫皖根据地。

大别山正面临着一场腥风血雨的浩劫,而当时担任 中共鄂豫皖分局书记兼军委主席的张国焘,却还陶醉于黄安、商潢、苏家埠、潢光等四次进攻战役所取得的胜利。他到处鼓吹国民党已成“偏师”, 目前不是冲破敌人 的“围剿”,而是根本消灭“围剿”;继续推行“不停顿进攻”的错误方针,没有组织任何反“围剿”的准备工作。

正如毛泽东同志后来指出的那样:“一九三一年至一九三 四年的'左’倾机会主义,也不相信'围剿’反复这一规 律。在鄂豫皖边区根据地则有所谓'偏师’说,那里的一 些领导同志认为第三次'围剿’失败后的国民党不过是偏 师了,要进攻红军,就得由帝国主义亲身出马担当主力 军。

在这个估计之下的战略方针,就是红军打武汉。这 和江西的一些同志号召红军打南昌,反对进行使各根据 地联成一片的工作,反对诱敌深入的作战,把一省胜利 放在夺取省城和中心城市的基点上,以及认为'反对五 次“围剿”是革命道路和殖民道路的决战’等等,是在原则 上一致的。

这个'左’倾机会主义,种下了鄂豫皖边区反 对第四次'围剿’、江西中央区反对第五次'围剿’斗争中 的错误路线的根苗,使红军在敌人的严重的'围剿’面前不得不处于无能的地位,给了中国革命以很大的损失。”

对于当前的敌情,我们这些团的领导干部也搞不清楚,只能是按照上级的命令:进攻!出击!战斗!

潢光战役以后,我们师再次出击京汉线,先打下了 国民党达官贵人和外国阔佬的避暑胜地鸡公山,继而转 师围攻麻城,接着又占领仓子埠,进逼黄陂城。仗打到八月初,我们又参加了第二次围攻麻城的战斗。这次方面军总部以十、十一、七十三师担任攻城任务,我们十二师在料棚地区作翼侧掩护。

八月的大别山并不比平原上凉爽。这天早晨,火红 的太阳刚刚露脸,阵地上就蒸腾起炙人的热浪。由于没 有敌情,战士们都在抓紧这个难得的机会小憩。我也找 了块树荫坐下,刚刚点起了一袋烟, 一营长笑嘻嘻地凑了上来。

“团长,嘿嘿 …… ”

看他那副神情,我知道这个“烟鬼”准是又断顿了, 顺手把烟袋递了给他。 一营长动作麻利地装好烟,点上火,猛吸了几口,然后压低了嗓门说:

“团长,近来我总觉得仗打得不对劲?”

“什么?”我一下子没听清,追问了一句。

“你想想,麻城这根骨头啃了两次,啃也啃不动,

丢也丢不开,把部队拖成了什么样?听说国民党又'剿’来了,这样下去咋行? …… ”

一营长的话说到了我的心坎上。是的,从黄安战役 以来,我们已经连续打了八个多月。每天不是行军,就 是打仗,战士们的体力消耗是可想而知的。虽然我们深 信自己的战士能够经得住各种磨炼,但是,疲惫之师往往 是很难打出好仗的呀!想到这里我不由点了点头,拿起烟锅大口大口地猛吸起来。

就在这天夜里,我们接到了开赴红安的紧急命令。

原来,当我们在麻城“啃骨头”的时候,敌人已开始了大 举进攻。北线陈继承等纵队进至大新店、宣化店、花山 集一线;东线徐庭瑶等纵队进至霍丘南之河口、丁家集 及津河一带;西线卫立煌等纵队进至夏店、蔡店、长轩 岭等地,均迫近根据地中心区域。蒋介石见其各路均未 遭到有力反击,遂改变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战术,于 八月七日下令总攻。

并限担任主攻的陈继承纵队于十四 日前占领七里坪,卫立煌纵队同时进抵河口一带,扑向 红安。这时,如果我军及时转移到对我有利的地点,利 用敌人盲动冒进、战线较长的弱点,选其一路予以歼 灭,实行各个击破,完全有可能打破敌人的“围剿”。

但 是,张国焘指导思想上的错误决定了他在军事指挥上着 着出错。面对来势凶猛的敌人,他慌忙撤掉了对麻城的 包围,命我主力星夜匆匆赶向红安与敌决战,反“围剿”的序幕就在这样仓猝的情况下拉开了。

第二天中午,我们三十四团和三十六团作为全军的 先行,顶着烈日赶到红安城西的冯寿二地区。部队还没 顾上拧一拧被汗水浸透的衣服,敌人就恶狠狠地向我们发起了攻击。

我们的对手是敌李默庵部十师。该师是蒋介石的嫡 系 ,尚未与我红军主力交过锋,反动气焰十分嚣张。我 们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顽强地进行了阻击。黄昏,在陆续参战的兄弟部队协同下,击溃了敌人一部。十二

日,敌人重新组织进攻,多次逼近我前沿阵地。我们以 手榴弹开路,冲进敌群与其厮杀,毙敌甚多,缴自动步 枪(当时对轻机枪的称呼)数十枝,战斗形成了相持状态。

由于敌人的援兵纷至沓来,再战显然对我不利。十 三日上午,方面军总部命令我们转移到七里坪地区,在 柳林河东的酒醉山、悟仙山至古风岭一线占领阵地。我团防守在酒醉山附近的一条山梁上。

八月十五日,天刚蒙蒙亮,空中响起了沉闷的马达 轰鸣声,我抬头一看,只见几架敌机从武汉方向飞来, 在我军阵地上空盘旋。很快, 一排又一排炸弹落了下来, 各个山头上霎时腾起了冲天烟雾。紧接着,敌陈继承纵队向我军的各个阵地发起了猛攻。

又是一场苦战。

陈继承纵队毕竟是蒋介石豢养的恶犬,打起仗来比 那些杂牌部队高明得多。他们在炮火的掩护下,灵活地 利用地形地物,步步向我阵地逼近,使我军火力不能给 其以大量杀伤。更可恶的是一些枪法颇准的匪兵,专打我们的干部和机枪手,对我威胁较大。战斗开始不久,就有不少同志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我团阵地上的伤亡在不断增加,机枪手中挂彩的更 多。敌人见我火力减弱,立即嗥叫着往上扑来。这时,只见一营长突然夺过一挺机枪,对着敌群就是一阵猛扫;全团的机枪、步枪也同时愤怒地吼叫起来,阵地前 霎时织起了一道火网; 一个被炸伤了腿的战士不能持枪 射击,躺在地上还在向敌群扔着手榴弹。敌人被这暴风雨般的还击打蒙了, 一堆又一堆地往山下滚去 ……

中午,我军乘敌人再次仰攻之际,向敌展开了猛烈 的反击。在“报仇!报仇!”的呐喊声中,战士们拔出大 刀跃入敌群,与敌进行了白刃格斗。这次战斗的激烈程 度,大大超过了我们所经历过的任何一次战斗。满耳都 是刀枪的撞击声和变了音的厮杀声。血,在空中飞溅, 在地上流淌,染红了我们的战衣,染红了岩石和茅草,连柳林河水也被染得一片通红。

两强相遇勇者胜,敌人顶不住了。我军乘胜推进了 八里多,直插白马嘶河,占领了敌第二师指挥所。接 着,又与敌二、三师血战通宵。后来因为敌卫立煌纵队 在占领红安后,又北出进攻,对我形成了南北夹击,我军只得留十师掩护,主力转移到檀树岗一带。

冯寿二、七里坪两次激战,我军虽然杀伤敌军官兵 五千多人,缴枪三千多支,但由于没能给敌人主力以歼 灭性打击,因而没有能够扭转战局,继续处于极为被动 的地位。当我们今天重温这段历史时,可以清楚地看 出,这一切都是张国焘给红军造成的灾难。如果不是他 对形势的错误分析和对反“围剿”的毫无准备;如果不是他坚持“不停顿的进攻”,断然拒绝徐向前等同志关于集结主力休整待机的正确建议;如果不是他根本不懂初 战对整个反“围剿”斗争的重要性,以我疲劳之师仓促就 精锐之敌,就不会使我军一开始就失去了措置裕如的能力,也不会在反“围剿”开始之际就埋下了失败的种子。

我们在檀树岗进行短期休整后,随总部北上另寻战 机。刚刚抵达新集以北,敌陈继承纵队的四个师又从西 面赶来。我们在胡山寨一带迎头堵击,死打硬拚了五 天,毙伤敌两千余人。与此同时,敌卫立煌纵队和张钫 纵队已从南北两面向我侧后推进,与陈继承纵队构成 了对我三面包围之势。

方面军总部见处境危急,立即率 全部主力部队,冒着滂沱大雨向皖西转移。这时,敌人 的各路“围剿”部队已云集根据地内。我们所经之处几乎 都有敌人重兵把守,飘扬过革命红旗的十几座城镇已全 部沦于敌手,我们也陷入了敌军的包围之中。严重的敌 情使张国焘翘在天上的尾巴一下子夹了起来,他成天哭 丧着脸,说什么:“今天打出一个厉害的敌人来了, …… 红军只可打一仗,没有打第二仗的力气。”新集战斗以 后,他慌忙连电向中央告急。

当时在江西中央根据地的 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同志,悉知鄂豫皖的斗争情况 后,曾经电示张国焘,指出红四方面军应采取诱敌深入 的方针,疲劳和分散敌人的力量,在运动中选择敌人薄 弱环节,各个击破敌人,以完全粉碎“围剿”。但张国焘哪里听得进去,不仅没有以此来挽救危局,反而完全失去了打破敌人“围剿”的信心。

我们由金家寨至燕子河,经东西界岭南下,直趋英 山县境,接着经新洲、八里湾等地,于十月上旬重返红 安地区,在根据地内兜了一个大圈。十月八日,我们十 二师与十师在河口以东地区又同敌一师、八十八师遭 遇,数小时的激战引来了越来越多的敌人,张国焘更加 沉不住气了。十月十日,他在黄柴畈召开了少数领导人参加的紧急会议,决定方面军立即撤出鄂豫皖根据地。

离开朝夕相伴的大别山,这对于我们来说,在感情 上是很难接受的。但是,为了保存革命的有生力量,为 了今后取得更大的胜利,也许只好这样做了。我们迟早还要打回来的!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暗暗攥紧了双拳。

傍晚,全团在四姑墩附近集合待命。我看着一张张 残留着硝烟尘土的脸庞,看着他们衣服上已经变黑的斑斑血迹,好半晌才说出话来:

“同志们,我们要出发了。要说的就一条,不管出 现什么样的情况,我们都要坚定不移地跟党走,党指向哪,我们打到哪,革命就一定会胜利!”

我们当时怎么也没想到,从这天起,红四方面军就 离开了亲手创建的鄂豫皖革命根据地,走上了西征三千里的悲壮行程。

西 征 路 上

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一日夜,我们由广水和卫家店之间越过了京汉线。

京汉铁路以西一直是我军的游击区,这里不仅有桐 柏山、大洪山的有利地形,还可以同鄂中地区贺龙同志 领导的红三军相互策应。我们若是立足于此,在内线斗 争的配合下,仍有可能挽救反“围剿”斗争免于最后失 败。如果这样,大别山的英勇斗争史就应该是另外一种风貌。

敌人很快发现了我军的去向,又紧紧撵了上来。六 月十九日拂晓,我军刚刚抵达枣阳南面的新集一带,四面就响起了枪声。根据师部指示,我令一营立即抢占大坡岭准备迎敌,二、三营休息待机。

大坡岭山高四百多米,山峰陡峭,怪石林立,路窄坡险,敌兵力无法展开,十分有利于我军阻击。我们以三个营的兵力交替防御,足以打退敌人的进攻。

然而,战斗的发展却超出了我的意料。二十日清 晨,我团东侧的乌龙观山头上突然出现了敌人,并以迅猛 动作突然扑向大坡岭一营阵地。 一营猝不及防,伤亡很 大,不得不撤了下来。乌龙观、大坡岭相继失守,使我 军右翼观门山、吴家集等阵地受到了严重威胁。我急得 满头是汗, 一连串的问号在脑海中翻腾着。怎

么回事? 乌龙观是哪个部队防守的?敌人怎么不费一枪一弹就拿 下了这个最高的山头?我们下一步怎么办?还没等我找出答案,徐向前、陈昌浩同志骑马来到了团部。

陈昌浩一下马,就舞动着马鞭,对我大声训斥起来。 从他的话语中,我渐渐听出了眉目。昨晚,方面军总部 曾令我们十二师占领乌龙观至大坡岭一线阵地,但我们 接到的师部命令只是占领大坡岭,可能哪个部队没有按 时赶到,贻误了战机,给敌以可乘之隙。尽管我们没有 责任,但战局的危急使我觉得没有分辩的必要,只是捺着性子听着。

徐向前同志在大敌当前的时候,总是比较冷静的。 他用手比划着向我们介绍了敌情:敌人正以三十四旅、 八十三师在右,全力进攻我宋家集至吴家集阵地;以十 师在左,依托乌龙观有利地形向观门山猛攻,企图左右钳击我军于新集以西地区。现在,乌龙观、大坡岭阵地关系到全局安危,必须坚决夺回。

我点了点头,立即接上说:“明白了,夺不回阵地,我提头来见!”

三个营长都在焦急地期待着任务。由于一营减员较 多,我把目光转向了二营长吴世安。他领会了我的意思,立即拔出驳壳枪,带领全营冲了上去。

经过一场酷战,二营终于夺回了大坡岭,并站稳了 脚跟,打退了敌人的多次反扑,保证了我军主力的安 全。为此,他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两位连长英勇牺牲,几十位同志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二十一日,战局继续恶化。依托沙河前堵之敌刘茂 恩六十五师和冯鹏翥六十七师已进入预定地点;紧逼于 后的敌李默庵十师和肖之楚四十四师向我大坡岭、观门 山轮番进攻;侧后之敌范石生五十一师向我步步进逼; 平行追击之敌胡宗南第一师也匆匆赶至,与当面之敌对 我形成了合围之势,以实现其“一举歼灭红军于襄(阳)、枣(阳)、宜(城)地区”的狂妄计划。

值此危急之际,方面军总部果断放弃了歼敌一路的 作战计划,率领全军连夜向西北转移。我们团担任后卫,掩护全军撤退,并协助有关部门安置伤员。

翌日上午,方面军主力到达枣阳附近的土桥铺地 区,又遇敌六十五、六十七两师据守沙河迎头堵击,敌第一师、五十一师亦从两侧杀来。我军冒着敌人的炮火,奋勇冲杀,激战一日,终于将敌击退。入夜,全军胜利通过沙河和襄花公路,继续向西前进。

新集和土桥铺两仗,是我军转移外线后进行的两次 重大战斗。虽然歼敌三千余人,打击了敌人猖狂追击的 嚣张气焰,自己也付出了伤亡上千的重大代价。因为两 仗均是在张国焘造成的十分被动局面下仓促应战,未能予敌以歼灭性打击,所以还是没能扭转对我极其不利的局面。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转眼已是深秋了。我们出鄂豫 皖后一直穿着夏衣,携带的粮食也快吃完了,解决饥寒 交迫已成燃眉之急。而我们所经的新野、邓县、淅川地 区,由于连年军阀混战和旱涝虫灾,到处是一片荒芜, 村庄变成了废墟,田野里长满了蒿草,听不见鸡啼犬 吠,看不到人迹炊烟。有些日子,部队只能靠山果、野 菜充饥。这一切给我们的行军、宿营、筹集粮草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一天傍晚,我们总算走到个有人的小集镇。本想 在这里得到一些物资上的补充,但由于当地群众在 反动宣传的欺骗下,谁也不敢与我们接近。任战士们冒 雨站在门外说上多少道理,他们总是默默地听着,就是 不答腔。后勤的同志把银元敲得“叮哨”响,也没能买回 一颗粮食。这时,我们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丧失根据地的痛苦。

世上的事往往就是这样,当人们在享受着某种幸福 时,偏偏却不以为然,并不十分珍惜;而在一旦失去了 以后,就会立即强烈地感到失去的竟是那样的可贵,重 新获取又是那样的困难。离开根据地以后,越往西走, 我们越想念故乡的山山水水和父老乡亲,越想念纵横驰 骋大别山的如火如茶的岁月。

两个月来血的教训告诉我 们:毛泽东同志指出的建立巩固的革命根据地,实行工 农武装割据的道路是中国革命初期的唯一坦途, 一支革 命武装离开了根据地就不可能发展壮大,离开了人民群众就不可能走向胜利。

十一月初,我们抵达鄂豫交界处的南化塘,部队在 这里进行了休整。广大干部战士强烈希望重新建立根据 地,但工作尚未展开,敌人又闻讯而来。十一月五日,我 们十二师与敌四十四师于南化塘北之鲍鱼岭交手;十一 师与敌六十五师在南化塘东之化山坪、太山庙一带激 战;南面敌第一师已进至距南化塘十余里之七柯树;东 南方向敌五十一师到达白桑、黄石坪。在敌三面进逼的情况下,方面军总部决定继续前进,由漫川关入汉中。

漫川关是崇山峻岭中的一个小镇,周围都是千米以 上的大山,仅有几条羊肠小路,地形十分险要。十一月 十一日黄昏,我们赶到了漫川关以东的任岭地区。几天 来,部队忍饥耐寒,翻山越岭,昼夜兼程,已经十分疲惫。我一面安排部队露营, 一面组织体质较强的同志就近寻找食物。

天渐渐黑了,群山隐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一阵山风 吹来,我不由打了个寒颤。回头一看,同志们都在寒风 中吃着刚刚找来的萝卜。萝卜,现在是不足为道的,而 在当时却成了难以多得的佳肴,大伙是那样津津有味地嚼着。多好的战士啊,为了革命,为了打出一个穷苦人的天下,他们在默默忍受着一切困难。无论战斗多么频

繁,环境多么恶劣,生活多么贫苦,身体多么劳累,都 不会动摇对于革命理想的追求。有这样的战士,是我们 红军的骄傲;领导这样的部队,是一种光荣, 一种幸 福。战争不仅仅是双方力量的抗衡,更重要的是双方政 治素质的对比。过去,我们依靠这样的战士打出过鄂豫 皖根据地的大好局面;今天,在部队暂时受挫的情况 下,只要有他们,仍然可以摆脱重重困难,重新创建革命根据地,重新打出红四方面军的军威!

第二天一早,几匹战马向我团疾驰而来,急骤的马 蹄声未落,徐向前、陈昌浩等总部首长就翻身下马,来 到了我们的面前。从他们的神色揣度, 一定是又碰上了严重的敌情。

果然不出所料。徐向前同志扼要地介绍了敌我双方 的态势,我们的心情立即变得沉重起来。敌陕军三个团 已据漫川关防守,堵住了我军前进道路;敌四十四师占领了漫川关东北一线,对我进行拦截;敌六十五、五十

一两师也尾追至漫川关以东,隔断了我军的退路;敌四 十二师由漫川关北向南压迫,敌一师两个旅则由漫川关 南向北进逼,已基本完成了对我军的包围,企图将我军 全歼于康家坪至任岭的十余里山谷之中。而我军连续行 军作战,很长时间没有得到休整与补充,战斗力已大大 减弱。加上地形对我非常不利,山高壑深,回旋余地狭 窄,兵力无法展开,如果稍有不慎,就可能招致不堪想象的后果。

红四方面军的命运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

在这大敌当前的关键时刻,张国焘惊慌失措,又一 次暴露了机会主义者的丑恶嘴脸,竟提出让部队分散突 围。如果这样,势必被敌各个击破。徐向前等总部首长 毅然否定了他的错误主张,当机立断,决定从漫川关东 敌人布防的薄弱环节实行突围。并命令我团在北山垭口 敌四十四师两个旅的接合部打开一条通道,保障全军通过。

徐总指挥交代了任务以后,又紧紧握着我的手说:

“世友同志,全军安危唯此一举,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夺取垭口,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我看着他那信赖和期待的目光,斩钉截铁地说:“请放心,三十四团只要拚不光,就一定为全军杀出一条血路 ! ”

作为团长,我接受任务的信心来自对部队的深刻了解。三十四团是红四方面军的一个主力团,以善于攻坚 素称全军,只要有战斗,战士们会奋不顾身地冲向敌人, 有股胜利高于一切的拚命精神。

夺取垭口的战斗打响以 后,这种精神又一次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战士们迎着暴 雨般的子弹,迎着炮弹连续爆炸的火光,勇猛地向垭口 冲去,前面倒下了,后面又冲了上去。情况紧急,时不 我待,我拔出驳壳枪带着团部警卫连的小鬼一口气冲上 了垭口,紧接着,机枪连和三营也冲了上去。敌人的包围圈终于被我们撕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口子。

现在速度就是生命,时间就是胜利!为了以最快的 速度通过垭口旁的小路,部队能精减的东西全部扔光 了, 行军锅都被砸成了碎片; 一些瘦弱的牲畜行动迟 缓,立即被推下了山涧;连那些从敌人手中缴获来的山 炮和迫击炮,此时也不得不炮口对炮口地炸成了废铁。

徐向前、陈昌浩同志站在最危险的小路边,亲自指挥部 队迅速通过。弹啸枪响声中,不时传来他们沉着、坚定的声音:“快,再快一点! …… ”

敌人也深知丢失了垭口意味着什么,凭借兵力和装 备上的优势,又发狂似的向我们冲来,想把缺口重新堵 上。战斗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敌我双方都竭尽了全部力 量在拚搏,在厮杀。枪声已分不出节奏,炮弹也听不出啸声。四面大山都仿佛在微微发颤。

当敌人的两个旅重新合拢时,得到的只是一堆被我们遗弃的破烂。我军已 翻越野狐岭,攻占竹林关,又一次摆脱了险境。接着折 向西北,以两昼夜急行军二百多里的速度,进抵商县西 五十余里的杨家斜。然后又南下北折,分左右纵队突然出现在关中大平原上。

早在我军刚刚进入秦岭山区时,敌人就狂妄地宣 称:自古秦岭“七十二岫护潼关,七十二峪保长安”,红 军“不死于炮火,即死于冻馁”。可是,红军从来不会按 照他们的意愿办事。国民党军队的飞机加大炮之所以会 惨败于人民军队的小米加步枪,有着诸多因素。其中重 要的一条,就是他们常常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不 相信也不理解我军那种战胜任何艰难险阻的政治素质和 无坚不摧的战斗能力。我军北出秦岭的行动,给了这些自命不凡的庸才以当头一棒。

西安敌营对于我军的出现十分恐慌,匆忙调孙蔚如 十七师赶至王曲、子午镇一带阻击。紧接着,敌第一、 六十五、 四十四、 五十 一、三十五等师,也尾追我军云 集关中;第二、四十二两师则沿陇海线向我逼近。我们又同堵截、尾追之敌展开了激烈战斗。

在子午镇战斗中,我们团消灭了敌人一个营,又冒 着漫天大雪乘胜猛追残敌。当时我们的衣服都很单薄, 在雪地中穷追猛打一阵以后,周身寒意全消, 一口气追了很远。后来,隐隐约约看见前方有座大围子,并听说那是西安,城里的守敌已有戒备,这才撤了下来。

这时张国焘仍想实现其向大西北退却逃跑的计划, 由于敌马步芳的骑兵已在整屋(现周至县)一带布防,西 进路途阻断;同时中央来电严肃指出应“在鄂豫陕边建 立新的根据地……继续向西入陕与长期行动是不适当 的”,部队中对这样无止境的大流动也普遍不满,张国焘这才改让部队仍然南进汉中。

十二月三日,我军于整屋县南的辛口子出发,再次 进入了秦岭山脉的崇山峻岭。秦岭山脉位于汉水渭河之 间,是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的主要分水岭,均为海拔两 千米以上的大山。为了甩掉追兵,我军选择的道路几乎 都是人烟绝迹的高山区,加上老天毫不客气落了几场大雪,使我们的行军更为艰苦。

由于长时期的行军打仗,同志们的脚都磨烂了,无 论谁脱下草鞋,都可以看到斑斑血迹;有些人的脚已经 发炎,不停地流淌着腥臭的脓血;有的连鞋子也没有 了,就在脚上缠上几层破布赶路。从战争中走过来的人 几乎都有这样的体会:烂脚不算病,行军要老命。而我 们这支磨烂了双脚的部队,偏偏还要以最快的速度在崎 岖的山道上前进着。我们之所以能够一瘸一瘸地速走疾 行,是因为深深地懂得这种痛苦的价值,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的痛苦和困难是为了换取今后更大的幸福。

我的脚也烂了,草鞋也磨得不成个模样,硬撑着前后奔走着照顾部队。到这时,我更加深刻地认识到,组 织好行军,不让一个战士掉队,其意义并不亚于组织指 挥好一次战斗。如果这些在枪林弹雨中幸存的战友,因 为跟不上队伍而长眠在深山老林,那将成为我们终身抱憾的一笔心债!

又一个夜晚降临了,凛冽的山风卷着碎雪,无情地 袭打着我们这支衣衫褴褛的队伍。当我们找到一个避风 的山谷露营时,衣服上已经结上了一层薄冰。为了驱散 刺骨的寒气和行军的疲乏,战士们在雪地上燃起了一堆 堆的篝火。

忽明忽暗的火光映出了一幅感人的画面:有 的同志咬紧了牙关,小心翼翼地用雪搓着肿得变了形的 双脚;有的同志怀抱拐杖在篝火边进入了梦乡;有的同 志把玉米须和树叶搓成的细末装进烟锅,甜滋滋地吸了 起来;有的同志把冻得发硬的干粮夹着雪团塞进嘴里, 直起脖子往下咽着;还有的同志凑着火光,默默地擦拭着手中的武器 ……

常年累月的战争生活,使我们的目光常常盯在瞬 息万变的战场上, 一般是很少动感情的。但这幅画面却 给了我极大的震动。烂脚,脓血,拐杖,雪团,在眼前 痛苦的晃动着。去年的今天,我们正吃着热腾腾的稀饭、 糍粑,讥笑黄安守敌冻馁交加,而现在我们也到了饥寒 交迫的境地。

这时,我想能让部队好好休息几天该有多好啊!但是,不行啊不行!如果我们不能尽快甩掉身后的敌人,部队就还要流血牺牲,还要被围挨打。战士们 的体质已经相当虚弱,伤病员也越来越多,再也不能经受暴风骤雨的摧残。我们如果没有铁一般决心,就会给部队带来更多的磨难。“慈不掌兵”,为了安全,为了明天,为了胜利,现在需要的是鼓劲!再鼓劲!

我走到一堆篝火旁坐下,找着话同战士们聊起天来。

“团长,革命胜利了以后,我们还要天天爬山吗?”

机枪连的一个姓张的小鬼眯着细眼睛,天真地问我。

“还要爬!到那时送你上学堂,去爬文化山。”我笑着回答。

“上学前,先打双新草鞋,再找条平平坦坦的大路, 来回走上几趟,嗨,那该有多痛快!”小张边说边笑了起来。

“要是我呀……”躺在一边的炊事班长搭上了腔,“拿伙食尾子买包好烟, 一天全抽光,那才叫美哪!”

我们的谈话把周围的同志逗乐了,部队的情绪渐渐活跃起来,大家都七嘴八舌地扯开了。

篝火越烧越旺,同志们都在憧憬胜利后的情景,忘却了刺骨的寒风,忘却了钻心的脚痛,忘却了饥饿和疲劳……

再向前走,困难就更多了。最严重的是全团断粮了!

由于我团是殿后部队,能吃的草根野果早被先行部队采光了,连飞禽走兽的踪迹也被大雪掩盖得结结实实。饥饿使病号不断增加,断粮使行军速度大大减慢。

在当时的情况下,粮食就是生命,就是战斗力啊!

在这危难之际,我想起了心爱的战马。在当时的红 军里,为了便于工作,团以上的干部都有马匹。出鄂豫 皖后,每逢行军,我的马一直驮着年幼体弱的同志。现 在,不得不把枪口对准了这匹在战斗中立过功劳、在行军中作过贡献的战马……

经过七天的艰苦行军,我们一连翻过了九座两千 至四千米的大山,通过老君岭、厚珍子、下佛坪、都督 河、黄柏源等地,终于在十二月九日到达了秦岭南麓的小河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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