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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村庄的人,今天亮相的是最后三篇

 新用户04218vhe 2024-05-11 发布于上海

《爷叔元龙》

虽然我们都住在一个镇,相距不过两三里路,却好久没有见面了。昨天我接到他打来的电话,问他家屋后的搅拌机是不是我拉走了。

搅拌机是前年下半年从淀山湖工地拖回来的。那边工地结束后,工具很多,我住的小区里也没地方放,总不能放在院子里吧?想到爷叔后面竹园边有块空地,就拖过去了,一放就是两年多。前不久工地要用,儿子叫部车装走了,可能他不在家,不知道被我家里人拖走,所以有点急,怕人偷卖了。

听完我的解释他才安心,不过还是问我生意怎么样,又叮嘱我好好做,现在赚钱不容易,开销还大,叫我有空去他家坐坐。

我的心头暖暖的,在他乡,能得到一个人的关心,一句暖心的话,都确实是件令人感动的事。放下电话,我却放不下他这个人。

“爷叔”是沪语,也就是平常人口中“叔叔”的意思。我初到上海时三十岁,他不过比我大头十岁,那时我还听不懂上海活,听别人都这么叫他,我也跟着起哄般一样喊他,还以为是他的名字呢?后来知道了意思,因为叫习惯了反而懒得改了。

爷叔叫元龙,应该是小名,还有一个名字叫陈健康。我经老乡介绍第一次来上海承包一点小工程,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他。当然他也是在工地上的,天天见他骑着辆建设牌摩托车,戴着头盔,挺时尚的。在工地上他主要负责进材料,对建筑方面却是外行。我需要砖头,黄沙水泥,只管报个数给他就行了,老板是他的堂兄,不怎么到工地上,事实上,我就把他当老板了,他也不管我们。

工地也是秋天开工的,到过年时没有完成,老板借故不给工资,又见不到他的人,一着急就给他的建设拦住了,不让他回去。他是个本份人,也不和我们吵,只说,老板没钱,押他人也没用。过了几天他找了堂嫂,我们叫老板娘的,从她的饲料厂里拿了部分钱,终于将工资解决了。

所以我很感激他。

也可以这么说,我们可谓不“打”不相识的,只是那时候都没有想到会相识到今天。多年后我们谈起曾经的往事,还都彼此“呵呵”嘲笑对方一番。

后来他堂兄不做建筑了,去开过饭店,经营过卡拉OK。我经他堂兄介绍又认识了几个老板,工地开到了香花桥,青浦城区。这期间我们偶尔还能见上一两次,每次见面都感到亲切,都像个久别重逢的老熟人,老朋友。他原来是在镇建筑公司搞机电维修的,因为堂兄自己开公司,搞工程,叫他跳槽出来帮忙,他就出来了,如果不出来,退休工资一个月也有三四千块,现在只能几百块的农保,“这都是命”他经常用这句话警告我。

从青浦工地完成后我就一直住在纪鹤路边的“家里”,虽然是出租屋,但不再是流动大军。这里离爷叔的家很近,家里线路坏了,一个电话过去,他立马就过来修好。上街回来他也拐弯过来聊聊天,没事的时候也经常一起喝喝老酒。

爷叔因为帮忙丢失了建筑公司的一份好工作,在生活中也失去了许多机会。

从青浦回来后,我们见面的次数多了,又加上另一个在青浦共事一年多的老爷叔老沈,我们三人成了酒桌上的铁三角。几乎一个礼拜我们都要聚一次,从两元一瓶的枫泾红标喝到十二元一瓶的上海老酒,石库门,三个人六七十元一顿,只为聊聊天,叙叙旧,但我们基本上不要或极少让他买单。老爷叔的儿子是房产开发商,知道房价行情,闲谈中就劝他买房子,那时房价就四五千的样子。他说钱不够,家里老婆,儿子儿媳四口人,这么多年的积蓄包括儿子退伍的补贴加起来还不满二十万。老丫叔说,可以首付,再慢慢还。他是个摸着石头过河的人,怕给儿子增加压力,说再两年就差不多了,大不了一家人苦两年。谁知等了两年房价翻到了一万多,我们喝酒的时候就再也不提买房子的事了。

乡下买不起房子的人便打起了翻建老房子的主意,先期建房的由于政策宽松,占地面积,层高,总高度没有怎么严格的限制,造出来的都比审批的超出不少,留一层自己住,其他的都用作出租,收入也都有十几万一年。前几年爷叔找到我,也想到了建房。但说实话,当时我没想去做,因为不想失去二十多年的友情。许多朋友因为经济或太亲近而翻目成仇的很多。我对他说,你找找看,有合适的就叫别人做,钱不够我借点给你都可以,他说什么也不同意。

他家地形特殊,前后都有人家。房子图纸只好我自己设计。建房过程还算顺利,五个多月就全部完工了。准备第二年准备装修的,因为钱不够,他老婆除了在村里安排的路上搞卫生外,还兼职到街上一个小区里扫地。有天晚上天黑了,他老婆下班骑着自行车过嘉松公路,被一辆呼啸而过的混凝土搅拌车带走了。

去吊香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说,因为再多的话也是多余的,在他门口,陪他默默地抽了几根烟,“吃豆腐”的时候我没有去,我不忍看到他走路摇晃的样子。

这两年爷叔不怎么出门,在家里收点房租,还开了个小店,经营日杂用品,用他的话叫凑合着过呗。我戒掉了许多不良的生活习惯,我们见面的次数也渐渐少了些。其间我捡起快遗忘了的文字,我想,不管别人怎么来看待这些大白话般的记录,于我,却是内心深处最真情的独白,就像爷叔在我心里永远清晰一样,近三十年的感情不是轻轻一抹就没有了的。

国庆节回老家的一个礼拜里,去程家墩的次数多了起来。我在撒满落叶的村路上寻觅儿时的印迹,去田园阡陌小径中对着似曾相识的庄稼拍照,坐在母亲家的小木桌边吃饭。一如以往样,在平淡、悠闲中度过,不过内心里总感觉有点失落,似乎缺了什么?

回上海的前一天在儿时的玩伴家聊天,无意间聊起了“姐夫”。同伴说,这一次他的命可能不保。听得我心里一阵收缩,忙问怎么回事?同伴说他脑子里长了两个恶瘤,安庆、铜陵的医院都没收治,送到上海去了。回家本想问问母亲,看她满是褶皱的脸上难得舒展的样子,话,冲到了喉咙边还是被我压到了心底。

心尖上便被压了块石磨。

我只有弟兄三个,没有姐姐,当然也就没有“姐夫”喊的人了。我称为“姐夫”的人叫富州,也实在记不起他什么时候成为我的“姐夫”了的。

老家以前有个习惯,孩子小的时候,有的人家喜欢给宝贝孩子讨个“干父,干娘”的,意思是取了两家的风水,孩子就会好养,一生平安。富州的老婆也是讨我父母为“干父,干母”的。

我不记得是哪年的事情。

但我记得三十九岁那年年底回家时的情景。当时老屋“被倒塌了”,我无家可归,住在老丈人家,那天刚歇好脚,听到门外有个女人的声音,问是不是二毛(我小名)老丈人家?我出来一看,是我们队里的,知道她叫龙枝,富州的老婆。她胳膊挎的竹篮里有两双皮鞋,还有袜子,一刀肉等等。她说东西买了很久,听说我回家就赶紧过来了。

“送鞋”也是我们那里特有的风俗,人到中年,男的岁逢三六九,姐妹要给他送鞋子的,至于为什么,却没有人回答得清楚。老早送的是手工做的布鞋,后来怕麻烦改成送皮鞋,但风俗依旧传承下来。

我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也根本就没想到会有人送鞋,并且给妻子也送一双,那年头挣点钱不容易,这一篮子挎的得一亩地的收入。况且这样的好事我做梦也不会想到,因为没有姐妹啊!

真的有点不知所措了,我竟然不知道怎么称呼她,甚至没有留她吃饭,喝一口水,就是看着她傻笑,然后,目送她拐上了村中的大路。门外风很硬,抽在脸上隐隐觉得像沾了水的鞭子。

那些年我在外面打工,平常基本上不怎么回家,回去呆在“家里”也就是过年的几天时间。住在老丈人家几年后,对程家墩便有点疏远,回去一趟只是为了看看父母,吃顿饭后就离开了。有时候来回都是走北埂之渠后面的小路,怕有人看见,像是走一个远方的亲戚。对队里的人或事也就开始淡漠,似乎自己是被程家墩抛弃了的孩子,嘴上没说,心里感觉有些别扭。

直到父亲找人帮忙给我批了宅基地,买好了砖头,妻子也不愿意我回去建造。有时候无形的伤害是挑筋动骨的,所以在镇上买的房子是她一个人回去挑选的。

当后来我像个“私奔”多年的女人回村庄的次数多了的时候,回眸一看,许多熟悉的身影再也见不到了,他(她)们静静的来到这个村庄,走时被热热闹闹的送走了,走的人中也包括“姐姐”龙枝。后来听说是给棉花打药水时中了毒,应该是在夏天,可怜三个孩子都还小,那场景一定会叫人撕心裂肺地难过,在送行的人群中却没有我的身影。

其实和“姐夫”接触较多的是最近几年,尤其是前年最多。

那年三月份,清明未到,我和弟弟带父亲去铜陵人民医院检查,得悉父亲的病是胃癌,并且癌细胞开始扩散,医生拒绝开展手术后,我们就带父亲到上海了,让他玩玩散散心。父亲在这边心里又担心在家里的母亲,她不识字,平常日子里什么事情都指望父亲,所以父亲天天晚上都要打电话回去,问问“姐夫”家里的情况。后来我们回去的趟数多了起来,几乎个把月就要回一趟。每次吃饭前父亲都要提起他,打电话让他过来一起吃点。父亲说我们不在家的日子里,家里许多事,重活轻活都是喊他来帮忙的,父母到外面有点事也是叫他照应家里。那口气像是在说,比我们这几个儿子还要好,这话让我们感觉惭愧。父亲还说,他的三个女儿全都嫁出去,也不留一个招亲的。

中秋回家的时候,父亲打电话给我,让我去莲花路接他,顺路带他回去。原来他膝盖做了手术,开了一刀。从此他就不能负重,连种小菜都吃力。

那年初冬,父亲终于在病魔面前低下了头,世界在他的面前变成了黑暗。我们回家料理父亲后事的时候,“姐夫”也整天在家忙前忙后的,守夜,倒茶,敬坐,照应来来往往的亲朋,尽到一个半边之子的责任。

生活中许多人和事似乎都是命中注定的,是一种缘。就像程家墩那方天地,无论爱或恨,它都在那里,其实也在我的心里,毕竟是我的出生的。

回上海,我打他电话没人接,这加重了我的顾虑,上个礼拜六我又打电话告知弟弟,经过一番折腾终于联系上了“姐夫”。

礼拜天我和弟弟去看他的时候,他出院快三个月了,住在浦东南汇的小女儿家里,除了嘴巴有点歪外其他的看上去都不错。见到我们来他很激动,说他自己嫡亲的舅子都没来看一下,没想到我们会来,说着说着嘴歪得更厉害了,眼睛也红红的。我说,来看姐夫是应该的啊,只是我们来晚了点。



《迟豆角》

迟豆角是豆类的一个品种,夏秋交接时利用土地的空档期种的。有的地方叫“冬豆角”,不是春上栽的豆角的后代,一粒种子是不可能有两次生命的。

秋风劲吹的时候,夏季豆角(早豆角)不再甩动那苗条的长袖子了,像个老太婆般蓬头垢面。性急的主人等不及它头顶上的花谢去,锄头的锋口丝毫不留情面地切断了它的根须,辛苦搭成的架子也在匆匆忙忙中拆个光净。其实不是人等不及,季节不再等,翻地,泼肥,耘土,均匀地撒上细微的白菜籽,等待下一片葱绿。

有人从老家还是捎来了不少豆角,短短粗粗的,眼角一瞄就知道是迟豆角。据说因为栽的不多,去菜地里摘了几个清晨,一根根累积起来的。因为担心失去了水份,褪了青色,放在冰箱里呆了有三四天。恒温终究隔离了自然,离开了土地,接不上地气,皮还是有点皱起来。

记忆中迟豆角一拃来长,比起早豆角要短得明显,圆圆胖胖的,风寒让它涂抹上暗红的面霜。放在锅里炒的时间要添上水稍微煮久一点,熟透出锅时变成淡墨色,汤也像放了染料。塞进嘴里,不如早豆角那般碧绿,生脆,软绵绵,香喷喷的却有肉感。挟到盛满黄灿灿的玉米糊的碗里,食物就有了色彩。

种迟豆角时,没有多余的地盘打宕,施基肥,甚至浇一瓢水。靠近早豆角的老根边,或者渐枯的玉米杆旁,用锹在地上拨开一条小口子,扔下两粒种子,合上点碎土就算完成了。用母亲的话叫望天收,没什么指望。种下它的时候已是仲夏,作物疯狂生长的劲头已过。越来越力不从心时,大部分作物已开始走向成熟。

迟豆角一出土便遭烈日爆晒,这让我想起早豆角的待遇。清明过后,母亲将准备栽豆角的土地梳理得平平整整,稍大一点的土块也用锄头拍碎,那架式恨不得用用手去捏,用筛子筛过一遍一样。然后打宕,施基肥,再覆上青灰,肥力沤上几天才移栽秧苗,一切都是精心准备的。苗活棵后便经常给它们松土除草,浇肥,再为它们搭好向上攀登的架子,像服侍一个新娶到家的娘子,生怕有一点的招待不周。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迟豆角哪有这样的福利,它知道自己的身份,只得自己争气。一出土便撒着欢般向上拓展,细细的嫩茎紧密缠绕着陈旧的架子,或是已枯黄了的玉米秸秆。秋风将它的叶子变得深绿,也将它的花骨冻得发白,但豆角依旧伸展出来,圆滚滚,肉嘟嘟,夜凉寒露将它冻成通体深红色,在风中一根根虽然孤独却任性自豪地摇曳着。

母亲不仅仅在菜地,屋后的几分玉米地里也都种上迟豆角,在她不经意的劳作中,那片掰完了玉米的枯黄秸秆又重披上绿色,换发出生机,豆花点点如蝴蝶般的闪烁其中,似乎让人忘记了这是在萧瑟的秋天里。

每天黄昏时分,母亲便提着竹篮没入菜地,一根一根地采摘着豆角。晚上煤油灯下,母亲披着昏黄的灯光,仔细挑出有虫眼的,外观打了褶皱的放在一个篮子里,这是我们餐桌上的佳肴。饱满、顺眼、看起来光洁的用闪着黄色光泽的稻草将豆角扎成斤把重的,一把把整齐摆放在门前的大青石上,让它们最后一次享受星辰雨露。天亮时它就陪着母亲站在露水街的边沿上,接受那些拿工资人的目光检阅。

卖完豆角回家,母亲的竹篮里会有几斤食盐,几根油条,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有了滋味,多了色彩。

如果忙或者农活耽误,两天不去采摘,迟豆角就等不及了。再去摘的时候,豆角已渐苍老。母亲摘回来放在大锅里,清水烀煮,经过几个太阳的照晒,晾干时就成为干豆角。四五月份来了客人没菜时,加点五花肉闷烧,那味道像笋干,却又比笋干糯、面,吃足了猪油的干豆角,尝一尝有说不出来的美味。可惜那时我很难品尝到这种美味,家里有干豆角没有钱买肉;就像现在还难吃到一样,肉随时可以买到,想弄点干豆角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马无夜膘不肥”是老家一句俗语,说的是意外所获,后面本来还有一句话的,更俗,也就当一个留白。生活中有许多机遇就在身边,不要抱着太大的希望,也不要麻目错过一丝微弱的亮光。

一粒种子没有两次生命,但成熟时可以结出数颗生命的种子。勤劳人的眼里,土地没有空白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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