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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反感微信

 浮生偷闲 2024-05-12 发布于安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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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我对网络应用的反感日益增强。“80后”“90后”上大学的时候,排大队办理短信套餐,以便实现“我的地盘我做主”。在打电话双向付费的年代,短信套餐是恋爱得以可能的前提。现在短信已被微信取代,又因为筛窦炎很少长途旅行,我也就很少有东西分享。近来发现自己的表达欲下降得也很厉害。以前经常察觉社会不公、人心不古,很想针砭时弊,是一名愤怒的青年。现在年纪大了,对世界以理解为主。朋友圈偶尔发发大江大河,微信变得意义不大。

有段时间,微信让人痛苦,我巨大的理解能力都差点不够安慰自己。疫情期间,每天要向学校报到,要通过微信打卡,提供地址。微信成了电子镣铐,24小时拴着你。疫情过去之后,情况并未好转,大家都在拼命花钱办会,通过微信大肆张罗。这对我这种居家型男人来说特别难。家里养了两个孩子、两缸热带鱼、一缸水晶虾,还有一墙植物景观,每次出差都要交代大半天。四五月份天气好,会议多,正赶上金鱼追尾季,雄鱼日夜追着雌鱼屁股跑,缸里水花四溅。开高端思想研讨会中间特别担心雌鱼憋卵,在会场会突然陷入沉思,被不了解的人认为是具有显著的哲学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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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圈有人特别热衷在周末开会,据观察,张罗开会的通常是五十岁左右的中老年油腻男人。他们夫妻关系紧张,子女在外念书,孑然一身,借着开会来寻求膜拜,以补充稀薄的睾酮,为人生助力。“80后”“90后”一般不凑这个热闹,但也有少数极富理论自信的青年学人,大摆道场表演智力杂技。如果不是为了求偶或完成任务,这种表演凸显心灵深处的空虚和无聊,以及显而易见的自恋。在自然界中,孔雀只有发情的时候开屏,而有些人的头脑持续处于发情状态,到处呼朋引伴,渴望在别人的心灵中繁殖思想。相比之下,倒是医生们做得不错,他们从不在周末开会,周末不是陪家人,就是飞出去挣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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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加剧了我们的恐音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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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不仅改变了我们的生活,还在改变个性。尤其是对年轻一代而言,大家都患上了一种奇怪的恐音症。和狂犬病类似,患者们都不愿意听到别人的声音,一听到语音就感觉焦虑,就要搓手。在不久以前,人和人见面通常还要打个招呼,通过声音传达信息,交流基本上是以声音为媒介的。在我小的时候,公厕里的交流声是此起彼伏的。人们面对窘迫和肮脏的环境也从未放弃用语音交流思想,排便的声音不曾让人畏怯。那时候中国人可以光明正大地一边排泄,一边聊天,但没有像有些网友那样搞不清它们的区别。

“80后”“90后”上大学的时候,短信逐渐崛起取代了电话。通话变得越来越正式,只有重要的事情才会打电话,不重要的事情则通过短信解决。结果导致人们逐渐开始避免交谈。发短信不期待对方立刻回复,收到短信后也有更多的时间去构思回复。打电话要求双方在同一时间点做出回应,因为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和准备措辞,对话会更加真诚。大量使用短信沟通,大概是从2003年左右开始出现的一种新情况,现在的人明显对语音的畏怯更严重了,在微信上给别人发一段语音,对方可能会受到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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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音症是一种典型的神经衰弱,按理说只有知识分子才容易患,现在是稍微年轻一点的人都有这毛病。我自感这种神经过敏并没有让人变得更有礼貌,微信的可触达性让人们变得十分粗鲁。传递声音本身是一件庄重的事情,打电话的时候,你通常会先问一下对方是否方便接听。在微信中就没这么客气了,可以随时随地给对方丢一条消息。在物理世界里,想和别人说几句话,你需要主动走过去,看看他/她的情况。如果对方正忙着,通常不便打扰。但微信完全不用考虑对方所处的情况。你经常在开会的时候、讲演的时候、集中精力思考和写作的时候收到微信,还会突然被拉入群里,被无数条信息轰炸。

微信一推过去,对方就得看。虽然说是不需要及时回复,但实际上,每个人发信之后,都期望对方能立即回复。如果对方延迟了10分钟、20分钟或者更久才回复,这基本上都是一种无声的拒绝。对方表现出了明显的冷感,不太愿意参与你张罗的这件事,不想与你互动。每个人都这么看,收到微信的人也会感到自己有一种义务,势必要立即回复,否则就会显得自己很不礼貌。这样一来,问询者就掌握了更高的权力,而收信者、阅读者在很大程度上就没有主动权,处于相对弱势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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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不仅放大了愚蠢,还把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变成了罪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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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和短信有很大的区别。短信是一对一的沟通方式,不能同时与多人进行沟通,也不会让其他人看到。微信的沟通总是在被目睹的情况下发生。微信的点赞、朋友圈评论以及群聊中的所有讨论,很多时候都是公开的。换句话说,微信的沟通经常发生在众人目光之下,它将自己伪装成了一个公共空间,创造了一个平行于物理世界的虚拟世界。很多人似乎在这个虚拟世界中互相联系。在物理时空中,我们通常在一个场所里聚在一起,这个场所里发生的事情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些人也因为有共同的任务才会走到一块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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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不同,微信是展示给很多人看的,哪怕与对话毫无关系的人也可能加入围观。这使得微信沟通变得像景观一样。例如在一个有500人的大群里,突然冒出来某个学术圈的八卦,说某位知名青年罗尔斯学者完全不懂罗尔斯。很多人都在旁边围观,你一言我一语,就跟自己特别懂罗尔斯似的。那些谨慎的人则一言不发,但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正躲在后面暗笑,甚至搬好了小板凳,准备看好戏。

纯粹的学术辩论并不适合在朋友圈或群里发表,只适合发表在杂志上。群里的人不可能都是专家,迅捷的沟通也不可能引经据典,过于深入。就好比在街头表演昆剧不如表演耍猴一样。在群里讨论谁究竟懂不懂罗尔斯,在我看来就是一场学术耍猴。人们想要争吵、污蔑、狡黠和快人快语,没有一点和学术有关。微信所带来的观望文化让人显得非常卑劣。我发现,一个群里只要人足够多,就一定会有妖怪,要有人把屁股当脑袋用,处处讲立场不讲道理。

讲到这儿我插播一则新闻。近来杭州动物园的马来熊站起来跟人交流,屁股上出现了几条褶皱,远看像人套了公仔服,不像是真熊,搞得沸沸扬扬。讲这个故事是想说明,一个人年纪大了,不要把屁股当脑袋用。皱纹长在脑门上是恰当的,长到屁股上就没个熊样!

微信不仅放大了愚蠢,还把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变成了罪证。在日常交谈中,对话很容易损失。对话开始,对话结束,然后在记忆中存留一小会儿,很快就会消失。微信不同,它记录下你写的所有东西。因为文字、图片都只能占据有限的空间,所以所有的东西都有迹可循,都变成了一种证据,存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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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问题发生时,这些记录随时可以作为证据呈堂。这就造成了一种信息胁迫,微信沟通需要深思熟虑。与自然交流相比,每个人在微信上说话都要非常谨慎,这导致有人放弃了微信沟通。对有一定保密性要求的工作来说,微信是不能用的。在疫情期间,不少大学的管理层完全放弃了使用微信群沟通,用回了对讲机。学校领导们不管有多大的官威,也要拿着个对讲机“哇啦哇啦”地讲话,整个学校就有了警匪片的气氛,教师觉得自己像个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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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对生活最大的破坏,是对分享本身的解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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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提及的,还不算微信对生活的最大的破坏,最大的破坏是对分享本身的解构。对微信的赞美,最常见的话术是称其可以促进分享。微信被称为“社交网络”(social networks),社交网络当然就是为了分享存在的。典型的分享情境就是去一家高档餐厅用餐,然后在网上晒出来,大家纷纷给点赞,这就被称为分享。打卡、点赞、宣传、炫耀,这些都成了分享。

这些活动并不是过去所说的真正的分享,它和分享是不是有关都是可疑的。这种“分享”并没有使人更加友爱,社会更加和谐。当我在网上晒吃了什么,晒孩子获得了什么奖时,很多时候就是为了邀请别人点赞,为了宣传自己,为了炫耀。在学术圈树敌的最快方式就是频繁转发自己的文章。可见,在朋友圈上发布美食、美酒和自我成就,通常容易引发嫉妒。卖惨也不行,会被人认为是“凡尔赛”。总之,分析朋友圈中的交互,健康的心态是少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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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分享并不有利于社会和谐和人的连接,就连“相亲相爱一家人”也难以幸免。我常想炫耀可能并不是真正的分享。按理说,真正的分享是我把自己的一部分给你,但我这份并不会变少,相反还会变得更多的情况。据说萧伯纳讲过,“你有一个苹果,我有一个苹果,我们彼此交换,每人还是一个苹果;你有一种思想,我有一种思想,我们彼此交换,每人可拥有两种思想”,可见,思想因分享而繁盛,分享是增加,不是减少。

分享的本义是切割、舍弃。它不是让你去羡慕我,而是将我的一部分东西分享给你,从而在分享中获得,形成稳固的人际关系和社群感,继而获得更多。换句话说,分享的本质是“在一起”。希伯来大学传播系学者尼古拉斯·约翰(Nicholas John)写了一本关于分享的书叫《分享时代》(The Age of Sharing),在书中追溯了分享的历史。据他所述,早在1922年,牛津就有一个福音派小团契,成员们在团契中互相分享,后来就有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小组。比如我有酗酒问题,在普通的人群中无法与别人分享,他们没有我这样的问题,他们只喝酒,不酗酒,很难理解我的苦闷。但我可以在社会上找到一群酒鬼,我们在一起分享体验,获取理解并互相支持。

我曾参加过这样的团契。荷兰某城有个专门的华人教会,最早由一群香港人发起,他们主要做餐馆起家,文化不高,品味不低,讲话穿衣都看着挺体面的。刚到荷兰,我经常跑去这个教会吃饭,那个地方有点类似公社食堂,吃饭不要钱,而且味道很好。我在那儿头一次吃到潮汕盆菜。鲍鱼大虾,鸡鸭猪肉,香菇萝卜,一层叠一层,吃一层露一层,层层惊喜,食材众多而滋味不窜,互相映衬烘托出醇厚的口感。这种东西和东北乱炖以及胡适一品锅原则上一样,但滋味上差距很大,盆菜的味道还是要高出不少。北京吃盆菜的地方也不太多,还没有推广开来,需要过年特地去酒楼里定。一想起国外,我最惦记的就是荷兰的潮汕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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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吃饭,我加入了一个名为“小羊牧场”的团契。里面各色人都有,东北人、上海人,还有一些西北人。大家都在“上帝”面前分享自己的问题。我记得有一个女生得了重病,但她不愿意说具体是什么病,我能感觉到她的问题非常严重,现在看来她可能患有中重度的抑郁症,头脑时常下线。海外生活常被巨大的孤独笼罩,心理问题十分常见。大家都是因为各种问题来到小羊牧场的,纯为了吃的人是绝对少数。这位女生和我们分享了不少她的心理世界。实话讲,头几次分享我觉得非常尴尬,我乐意听别人的苦恼,并且善于宽慰别人,但要我说出自己的问题和挣扎,就和当众大小便一样难以执行。

从小羊牧场的经验看,分享之所以能够发生,一个重要的前提是人与人必须找到一个更崇高的对象,在这个对象下联系起来。例如男女在父母面前联系起来,就会导致婚姻,人民在国王面前联系起来,就会导致国家,这都是分享的结果。在基督教团契中,分享并不是为了自我吹嘘和满足虚荣心,而是在上帝面前,真诚接纳自己作为罪人的身份,并在罪性和救赎的双重变奏中,建立一个伦理社群。有很多东西可以把人联系起来,例如同情可能造成施舍,暴力可能造成臣服,德行可能带来尊重,但是这些联系都不是分享。分享不仅是给予和支配,分享是在一个超越性的对象和背景中,从根本上认识到人和人之间的纯粹连接性。

我最终还是离开了教会,因为后来他们就不订盆菜了,更重要的原因是当读书进入特别关键时期,我开始变得更有批判性,看谁都有点不顺眼。直接导致我离开的是一次辩论。小羊牧场组织了一次事关安乐死的辩论赛,我跃跃欲试,觉得胜券在握。从小到大,我向来以口齿伶俐而著称,并且因此没结交什么好朋友。牧师本人是终极大裁判,在我方具有明显理智优势的情况下,他引用《圣经》谈到了生命主权在神,并宣布反方获胜。从那开始,我对这种新华字典式的信仰活动就不再抱有兴趣。一切标准已经写在书里了,查一查就知道,何苦要用论辩来羞辱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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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以上对分享的理解,可知真正的分享活动在社交媒体时代并不存在。微信并没有帮助我们建立真正的分享,它没有涉及超越性的对象,更没有在这种对象下的连接。在我们当下的语境中,一个仍具分享意义的活动可能是春节。春节作为一家人团聚的时刻,具有超越性和公共性。它不仅仅是家庭成员的聚集,而且指向整个家族的延续。春节作为一种聚集与祭祀紧密相关。大家会去祭祖,全家人在一起分享食物、故事、辛酸和喜悦,这一切都在祖先之灵的照看下展开。因此,这里有真正的分享,它指向了神圣的连接。不过这些年情况发生了挺大的变化,年俗逐渐淡了。人们见面只聊车房和结婚生娃的情况,话题集中在挣了多少钱。所有的谈论都挤在此岸,彼岸的话语是零星的。人和人之间没有连接,亲戚之间都成了竞争对手,人人都需要确保在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胜出。

工作中的情况更是如此,聪明人将所有的公共事务和超越性的聚集私人化,将其当成个人成就问题来谋划。例如,一个野心勃勃的新任领导,是怎么理解公司/单位的事情呢?他/她不太在乎单位和公司的宏大理想,不认为大家在单位里聚在一起有什么超越性维度。神圣的使命感(天职)对他来说是一种修辞。之所以要搞公司文化,是因为要提升凝聚力,提升凝聚力是为了公司取得更好的成绩,从而使个人获利。他/她从不分享,只搞分配。在这样的组织里,微信带来一种虚假的分享感。人们通过呼朋引伴、互相点赞和彼此吹捧来组织各种活动,让人觉得好像并不缺乏真诚的连接。然而,每个人内心深处所感受到的常是微信所带来的社交负担,而不是分享的愉快。微信并没有让我们“在一起”。它对真正分享的替换,就像杜鹃在喜鹊窝里下了蛋一样,一直在到处,并且可耻地发生着。

图片▲ 王小伟,中国人民大学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技术哲学、科技伦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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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选自《日常的深处:日用之物如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王小伟 著,中信出版集团 | 见识城邦,2023-11
图片 | 选自电影《楚门的世界》(1998)、《梦想情景》(2023),纪录片《监视资本主义:智能陷阱》(2020)剧照
编辑 | 欣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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