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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城文苑】高小明:劳作十记

 砚城文苑 2024-05-13 发布于山西


 作者简介    

高小明,山西省五寨县城内人,1951年2月生。曾任山西省文物局办公室主任。

“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从小学毕业到下乡插队八年间,在城里在学校在农村,打零工当民工作农工,或组织或集体或单独,有过多种行当劳作的经历,做过同龄人一般没有干过的一些劳作。那是经过的,在记忆中反复重现场景的日子。时过境迁往事如烟,但刻在经历中的留痕难以忘怀,整理为劳作十记。

小工记

1964年,我13岁小学毕业。暑假期间,等待中学入学通知,和同学结伴到县工程队当小工。这是我第一次走入社会参加劳动。至此,以后几年暑假期间,都要到县工程队当临时小工。

工程队是县城房屋建筑维修的施工单位。当小工是为师傅打下手,其间同黄泥、石灰为伍,与青砖、块石相伴,和泥拌灰,搬砖抱瓦,筛沙淋灰,拉料挖基,杂七杂八的下手活,一样没有落下。初入行年纪小行做稚嫩,得一样一样边干边学,受累吃苦自不待说,脱皮受伤家常便饭,最难为的是初始不懂门道手忙脚乱的无助。

随着逐渐学会一些活计慢慢做的是壮工活,跟着师傅运石砌基,扛料搭架,垒墙铺瓦,起房盖屋的体力活一样没缺。有过一人和泥为两个师傅供料,每天开工前和灰备料,锹翻脚踩手脚并用的忙碌;有过配合不到位被师傅训斥的委屈,有过跟不上进度的尴尬,没有防护赤手搬砖挖灰双手起泡磨茧的无奈;有过缺乏安全意识不时脚被钉子扎伤指角砸破不断的伤痛;有过屋顶滑倒险些坠落的危险;最难忘的是地基打硪。

老家夯实地基叫打硪,硪是一根长五米多粗壮的木椽中间绑一块三百多斤的四方石块的原始工具。打硪时一个师傅在中间把住石头,两个师傅各把一头掌握平衡,我们是一边各有四人分站两边按师傅号子,弯腰双手抓住木杆一齐抬起硪,举过头顶一齐撒手将硪砸下。

喊号子老家叫唱硪,唱硪的师傅是随编随唱,他唱一句大伙跟着唱“和活的嗨呀,”一齐用力举起,接着唱“嗨和的嗨呀”一起松手砸下。唱硪是一齐用力的号令,节奏得把握得当,听号令一次次举起砸下不容懈怠。在宽一米多深近一米的基础沟中,稍有不慎很容易被硪杆碰伤。每次行硪师傅都要叮嘱集中注意力,听号令而动,经过一段熟练,我们逐渐成为打硪的主力军。几年间凡是新开工的地基夯实,都有我们的身影。

劳累一天下来灰头土脸满身臭汗,好在年轻睡一晚来天又是一样劳作。经一个暑假的熟悉适应磨炼,慢慢摸出当小工门道。简单的体力活,其实也有套路可循,不同的下手活有不同流程,积累理清程序规律,逐渐学会了自我调节,不再盲目从事。以至于以后几年当小工熟门熟路,肯出力能干活,有眼色会配合,师傅愿带,营生好找,工钱合适,自在自为。

有了打工的开始,在校期间每年暑假都要到工程队当临时工。三十多天的打工收入,不仅备足全年学杂费开支,还有余额补贴了家用。细想那段与今日建筑业农民工无异的经历,按现在的法律规定,我们还不能参加相关劳动,只是那时没有年龄限制,乡俗惯例不足为鉴。于我来说,几年暑假时当小工的历练,是八年劳作的开篇。

植树记

中学期间,学校每年都要组织学生参加劳动,植树是年年的必修课。每年绿化美化校园要植树、栽野玫瑰,在大窊山上植松树,在张家坪林场植防风林,最难忘的是到黄土坡山上的那次植树。

1965年深秋,步行二十多里山路,我第一次走进深山,为管涔山林业局到黄土坡山上植树。我和几个同学住在沙湾村只有一间房的学校,教室是一盘土炕上的几张炕桌。学校的集体灶在相距一里多的旦沟梁村,每天一早带工具走到那里吃饭,然后翻山到工地劳动。两顿饭基本是小米稀饭煮莜面鱼鱼和山药块块的和子饭,我们戏称“鱼儿钻沙”。吃过早饭带点干粮出发,走十余里翻过山梁到阴坡劳动,下午太阳落山前返回。劳动了半个月直到下了雪返回。

深秋时期,山里是野果的世界。从小吃过的野果马茹茹、面果果、油瓶瓶、地盘盘,醋溜溜(沙棘果)遍地都是。站在山顶放眼望去,漫山遍坡密密麻麻的沙棘林,一丈多高的沙棘树枝条挂满沙棘果。红艳艳黄澄澄层林尽染,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高大稠密的沙棘林,置身其间颇为震撼。

我们的劳动是在密集的沙棘丛林间挖鱼鳞坑,沙棘树枝杈横竖交错几乎得猫着腰干活。泥土碎石混杂的林间,挖一个六十公分深的树坑,用镐刨用锹挖碎石要手检,手与工具并用,半蹲半跪来回反复,早已累得满身大汗。一阵山风吹来一阵清爽。一个接一个挖鱼鳞坑。

其实劳累尚不足惧,怕的是沙棘的刺。横七竖八的沙棘枝条满带尖刺,在沙棘林间挥镐劳作,稍不留意不是手被刺到,就是本不结实的衣服被撕开口子,每天劳动结束,补衣服、挑刺几乎是同学们的规定动作。劳作休息身边有天然饮料解渴,甜甜酸酸的沙棘汁任我们毫无顾忌精挑细选尽情吮吸,可吃多了容易泛酸,新鲜过后对随处可见的沙棘果望而生畏。

半个月后下山回城,我们个个衣衫不整,破旧的衣服被剌的破口,特别是双手刺痕累累。直到冬天上课时,不时发现手上有米粒小包,轻轻挑开里面藏一小刺,不痛不痒不知为何没有发炎。至今仍然记得村里那所学堂的窘境;劳动一天后吃几碗“鱼儿钻沙”的快意;高大密实的沙棘树压满枝条的沙棘果和沙棘汁的酸甜,多年后的沙棘饮料再也没有记忆中的纯真味道,特别是沙棘刺留给那段经历的印记。

拉车记

1967年学校tk闹gm,无所事事的我们到处打零工补贴家用,挖过土方打过土墙。一度时期借亲戚家的小平车,为建筑工地拉运建材赚点小钱。

从砖厂拉过青砖、片瓦,从黄泥窑拉过黄泥土,从二道河拉过沙子,从土场拉过泥土,近处几百米远者几里余,有需无处不去,有料无所不拉。砖瓦点数,一车大约七八百斤;沙土量方,一车大约0.6方,每车大约五六角钱现收现结。

初开始为减少来回车次,以多装数量换空间距离,往往是过载抛锚欲速则不达,有了教训就长了经验,懂得了凡事要有适度。那一段,拉车上坡过桥低头弯腰拚尽力气,土路坑洼不平紧握辕杆不敢懈怠。晴天烈日当空一身汗,雨后土路泥泞满腿泥,活多时一天拉五六趟,少者二三回。一天下来肩膀红肿,腰酸背困身疲力乏,只是拿到劳作的辛苦钱,来日又鼓起信心,开始一天又一天的拉车。

年幼力薄拉车也不容易。有过陷入泥辙无法移动的难堪,有过上坡进退无举的无助,有过突然爆胎的无奈,有过拉绳断裂倒地的伤痛;世情冷暖感受自知,有过路人帮助推车的感激,厚道货主鼓励的暖心;也遇过运土到工地被拒收的屈辱,遇过卸车受到冷眼斥责的难言忍受。但终究是家人尽心的呵护给了我坚持的信念和动力

断断续续两个多月,埋头拉车抬头看路,挥汗健步躬身前行,虽短暂辛苦且恰是成长旅程的坎坷,付出努力有收获也有感悟。

拉柴记

1967年秋,有几个同学无工可做,上山拉柴到城里卖,勤工俭学获取收益。为补家用我和宁维鸿结伴,跟随同学上山拉了一次柴。

柴是管涔山林区的树枝,老家叫桠枝。林业部门每年都要对林木进行间伐修整,间伐后树枝弃布林间,是当地用火的柴源。当地老百姓一般是背柴,上山拉柴用小平车。背柴走小路近,拉柴走公路远,一平车柴抵四到五背柴。

我们头天晚上天黑时分拉车出发,从南峰水库沟口沿到宁武东寨的盘山公路缓缓上行。一路月朗星稀万籁空寂,回望县城隐隐灯光渐行渐远。年轻人相伴边走边说笑到无寂寞,只是偶尔有飞禽声响或野兔窜出让人惊诧。曲曲弯弯的盘山公路有十几公里,天明时分到达宁武地界的大梁林地。

第一次走进莽莽林海,挺拔的华北落叶松直插云天,阵阵山风松林摇弋沙沙作响,春伐的松枝散发着幽幽的清香,一切感到新鲜让人陶醉。顾不得歇息无暇欣赏林景,拂去忙碌的汗珠,穿梭于林间四处捡拾散落的桠枝。靠路边已无树枝,只能往森林深处捡集,踩着林间柔软的松针绿苔,记不清多少回抱着树枝往返,捡的桠枝终够装一车。

装车并不简单,捡来的桠枝是湿的,一车柴有八九百斤。先要把粗糙的桠枝捋顺压实,用绳子捆成长两米多粗近八十公分四捆,再把柴堆成底一捆中两捆上面一捆三层,左右均匀前后平衡柴车一体压实勒紧。第一次装车手脚并用力不从心,幸亏有同学帮忙,总算将柴捆绑装车停当。到中午时分已饥肠辘辘,冷水就干粮休息片刻,启程拉柴返回。

俗话说“下山容易上山难”。比起拉空车一路上山,而这次拉柴才知下山很不轻松。老家俗话“紧走不如牢栓拌”,拉柴好好给我们上了一课。结伴同行的同学一再告诉我们,装车要车柴一体后重前轻捆紧绑牢。

下山时只要稍微压住辕杆,车催人走一溜小跑自然下行。原本以为柴车捆好,一经上路颠簸顿现原形。一会儿柴前后失衡,不是前重后轻得一人用劲扶辕杆一人压在后边,就是后重前轻得俩人压着辕杆才行;一会儿柴东斜西歪,不是柴偏一边磨住车轮动不得,就是走着要散架。

一路上走走停停忙前忙后反复捆绑,幸亏有同学一路相帮,几经周折傍晚终于回到家里。一天一夜的辛劳备足了家里一年的引火柴,以后我没有再上山拉过柴。也许再次拉柴会吸取教训不至于狼狈不堪,但一次拉柴的经历,却留下了不可多得的意外收获。

多年后,数次乘车往返于这段旅游公路,回想当年那次拉柴的经历,见景生情不胜感慨。


屠宰记

1967年,冬闲无工可做。为减轻家庭负担,到县食品公司打零工。

老家冬季的传统习俗是大、小雪时节宰猪杀羊,天寒地冻易于保藏肉类以备过年。那时没有县里冷库,每年冬季食品公司集中屠宰猪羊,我们的工作就是为师傅屠宰时打下手,这是一段非同寻常劳作,直面刀与血的心理恐惧,承受苦与脏身心煎熬的经历。

食品公司为师傅当下手,开初难得是不会下手,更是下不了手。活生生的动物被宰杀,不会下手可以学,下不了手的心理负担坎真得需要适应磨砺,为了生计的收入,只能硬着头皮顶。比起宰羊宰猪要苦的多,打下手从抓猪开始按猪、吹猪、褪猪到上架一个流程。抓猪、按猪要力气,有初入行当的教训磨炼,基本可以应付。

而吹猪、褪猪既脏又苦是一种煎熬难耐。当年屠宰是延续多年的套路,宰杀后为褪毛先用挺杖从后腿处将猪皮与肉分离,用嘴将猪吹涨。宰杀的猪褪上满是屎尿气味直呛,有的还有虱子蠕动,看看都恶心。起初真难以下嘴吹,但为了那点工钱,还是擦擦下嘴处,硬着头闭上眼睛闭住呼吸,一口气吹好。

后来有了气泵,才摆脱这种原始的陋习。褪猪也不简单,满满一锅水,大概有七八十度,水硬猪毛烧住褪不掉,水软猪毛褪不下。全凭要靠手试,师傅教 “三把水”,就是手快速伸到锅里,连续三下感觉烫得无法了,就抓住后腿将头部下锅,在水里来回摇晃摆动,待师傅将头部耳朵一抹可褪,调转将尾部下锅摆动,师傅用刮子几下把后部毛反转褪去,留给我们的就是褪猪头,坑洼不平的猪头是难啃的活,遇到掌握不好水温的刮不掉,揪不了,师傅一催越急越难弄。

待完成褪毛要把猪扛着上架由师傅开膛,一头猪的下手活才算完成,接着继续下一头的流程。这样的循环操作一个上午要配合师傅宰二三十头猪。一天下来浑身酸困,双手红肿生疼,满身腥气。无奈第二天又得重复,每次达近一月时间。

要的是力气也有脏、累甚至于危险。初次打下手,对屠宰毫无思想准备也无经验的我,闹出笑话也受到伤害。在帮师傅按猪时,看到一尺长的屠刀捅进活生生的猪,一股鲜血喷射而出,顿时吓的手足无措,不由自主松手放开,这一放只见那只猪猛然带刀奔起飞跑而去,带刀的猪疯狂乱奔,谁也不敢靠近。

好在那只猪跑着流血而尽倒地死去,一场虚惊才告结束。但随之而来的是师傅的责骂和训斥,深知自己的过失只能默默自责请求师傅宽恕。后来再按猪时,我就闭上眼睛死死用劲,丝毫不敢有差池。按猪怕抓猪也难。食品公司收的多为一百多斤的当年猪,老百姓叫二皮领猪,行动灵活力气大。抓这种猪有技巧,先顺耳根慢慢抓住耳朵,而后猛抓一条后腿迅速提起,猪后腿离开地面,用劲全身力气抵抗拖出猪圈。

初来乍到抓猪也交了学费受了伤害。当时食品公司的猪圈是一间两扇门板朝里开的小屋,我一手抓一头猪往外拖,一手开门,既不敢松手,又要防其他猪跑要关门,顾此失彼没有防范,那只猪拼命挣扎一条腿恰好将门扇蹬回,正好砸在我的眉骨上,待我将猪交于同伴时,顿时血流满面疼痛难忍,匆匆包扎后不忍心丢弃零工,又坚持投入工作。经一事长一智,我的付出既增长了见识经验,也赢得食品公司师傅的认可,为后来几年冬季打工开了门路。

在食品公司干活打下手尽管又脏又累,但每天中午那一顿当时丰盛的午饭,让我们难以割舍。食品公司生产豆腐、粉条,每天午饭是用当天屠宰的猪尾巴加土豆、豆腐、粉条做大烩菜,每人四个稀缺的白面饼子。常年见不到腥荤油水,好不容易遇到肉烩菜随便吃,饥肠辘辘的我们每人都是吃几大碗烩菜。烩菜吃饱饼子舍不得吃,全拿回家给家人。

食品公司做零工的那几年冬天,吃苦受累自不待说,那个肮脏那种恐惧,十六七岁的年华,真是不知怎么挺下来的,为了生计没有怯弱,罔顾卫生安全,细细想来真不容易。

烧茶炉记

1968年春,学校tk无学可上,不能吃闲饭,四出找活做。经亲戚通过租房客介绍,我到铁三局五处七大队机关当临时工,负责烧茶炉供应开水和热水。

茶炉房在县商业局大楼西侧角落,是一处临时搭建的简易房。烧茶炉于毫无经验的我,经历了一场水与火的磨炼。

那时县城没有自来水,饮用水是到城里铺设的简易水管连通各个片区水窖中取水。供水既为茶炉用也供机关食堂,每天得拉四五趟。驻地距离水窖的有几百米,遇到停水要到很远的地方拉。初春时节,春寒料峭,每天天蒙蒙亮先捅火再去拉水。

开初是拉水的小平车是立放的两只消防大水桶。水窖边冻满冰车靠不到,只能用小水桶从水窖里吊水,小心翼翼一桶桶倒到大桶里。吊水的绳子冻得僵硬又湿又滑,只能装半桶水,车行晃荡水花四溅,虽小心慢走,常常溅湿衣服,手脚冰凉湿冷常伴。好在有茶炉相护,湿了烤干干了又湿。汗水坚持了数月迎来春暖花开,拉水车也换成汽油桶改的卧式水桶,总算解除拉水的烦恼。

比起拉水烧水更难。拉水是辛苦,烧水有学问。小茶炉靠烟囱自然通风燃烧,受楼房遮挡无动力助吹,烧开一水炉真费劲。往往是盯着火干着急,费力不出功。上班到点水烧不开,没有抱怨也倍感羞愧。开头时期除了吃饭、拉水,几乎成天守在茶炉房盯着炉火,不时加煤性急通火,烟熏火烤越忙越乱,心急火燎欲速则不达。

经历了一段忙乱与无助,慢慢总结摸索出烧茶炉的门道。勤看火候适加煤,防止烧结轻通火,不急不躁功到自然成。每晚蓬煤压火也得掌控尺度,压松容易烧过,压过炉火熄灭,来日又要重生火,既费时又费力。拉水与烧水逐步有了章法,基本上能够运用自如。我也以自己的辛勤付出得到铁路的认可。

烧茶炉,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铁路工程队伍,感受了大企业的宽宏正直与包容。他们给予我许多帮助,改进水桶,加高烟囱,给我一定的劳保护具。特别是当县里那个文革得势之人编造恶言出面要求辞退我时,被已朝夕相处的负责人拒绝,让我得以继续服务。

七、八月铁路沿线文革两派发生激烈的武斗,七大队机关曾一度突然撤离,我仍然固守照看茶炉房,直到机关回归。期间仍给予我报酬,让我十分感激也倍加珍惜这份工作。

1968年12月下乡插队,迫不得已离开了相守近一年的茶炉房、拉水车。经一事长一智,那段水与火的磨炼,深深领悟到生存能力是逼出来的。


农活记

生在县城,长在县城,实际上也是农村,见过农活未曾做过,入村插队才真正体验了农活的感受。老家几千年传承的农事,年复一年就是春种、夏锄、秋收、冬闲。处于高寒地带无霜期短,气候特点是春天风大,夏天炎热,秋天凉爽,冬天寒冷。我们插队的村子位于县城西梁,土地属于较好的半坡旱地,适于种植的农作物主要有莜麦、山药、谷子、春小麦和生长期短的小杂粮。

插队入乡随俗务农为本,我们与各种农活相随相伴。初入农门一些简单的农活从头学起,做点体力杂活,主要农具是铁锹、锄头、镰刀。细数做过的农活,春天掏粪、整地、隐风、拉碌砘;夏时锄山药、薅谷子;秋收挽麦子、割莜麦、刨山药、砍黑豆;冬天打场、起场、上仓、学大寨深翻地。有前几年劳动历练,简单农事体力活还可以应对,但对于农事活就不能靠体力支撑,比起同龄的村里人还真不行。

春天是播种的季节。最难忘的农活是春播隐风,耕种小麦时遇到刮风,防种子被风吹散要档风。耕牛拉犁在前开垄垅,老农把式点播种子,我要举着簸箕紧随其旁,深一脚浅一脚亦步亦趋挡住来风。初开始一天下来两臂僵直腰酸背困,晚上难以入睡,连续几天慢慢摸出门道,不能蛮力硬举,放松身段自然相随就比较自如了。

夏锄时节最难耐的是薅谷子。五月天谷苗长到一拃高要间苗,按五、六寸的间距,留一二株健壮的谷苗,将多余的谷苗和草薅去。初次上地薅谷,村里农活把式拿着大锄站着左右开锄边走边薅,我们只能蹲着拿小锄小心翼翼慢慢去薅。长长的地陇蹲一会跪一会站起蹲下,要细辨苗草,又担心把好苗薅去。

看看村里人锄到地头折返,我们还在地中间挪步,天气燥热心急火燎浑身冒汗自不待言,连村里跪着薅苗的老大娘也跟不上,实在尴尬难耐。开始往往是热心的老乡教我们甚至帮助锄一段,才解脱生疏的困境。薅谷子那些天一天下来腰酸腿困,坚持一段慢慢适应了,谷子种植不多,难熬的薅谷子总算过去了,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感受却深深留住记忆中。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按农作物成熟时令,先是挽麦子。春小麦生长期短扎根浅,收小麦不用镰刀要挽,抓住麦秆根部连根拔起。从地头一出挽两拢,我们虽然连挽带拽使尽全力,不顾泥土扑面,握不紧麦杆剌手,也勉强能跟上村里的弱劳力。

但到收割莜麦、谷子的时候,我们的差距就只能望其项背。村里人一跨步一弯腰搂一把一镰刀嚓嚓几下行做自如,我们小步挪弯下腰抓几苗割几下也难见其效。收割农活生疏是原因,而镰刀不锋利也是原因,“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镰刀磨不快,费力不出功。

学会磨镰刀是我们秋收的第一课,每天早起第一件事是磨镰刀,一手握镰刀把,一手紧按弯弯的刀刃,在磨刀石上蘸水正面磨反面磨。“磨刀不误砍柴工”,慢慢学会磨镰刀,在后来的收割庄稼时,虽说仍然跟不上村里人,但至少没有被笑话为“打狼的”。

秋收罢是打场粮食归仓,小麦用脱粒机,莜麦要使连枷打,谷子豆类用辘轳碾。我们不会使连枷打场,不会用木扦扬场,只能是起场装粮食。记得最累的是扛装粮麻袋入仓。

从场面到库房不远,扛着近二百斤重的麻袋,出场院下坡走平路还好,上库房院和库房的台阶已气喘吁吁,进库房还要再登二米高几乎成90度梯子的粮仓,那是一步一颤抖咬牙坚持,待将粮倒入仓里时,汗水蒙住眼睛双腿酸软,几乎没有了一点力气。稍事喘口气平复一下,得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场面,鼓起精神去进行又一次扛粮入仓。

一年中,除了农活外,我们参加村里的各种杂活。乔峪沟里打过石子,后沟的砖窑出过窑,我也曾在冬天随村里拖拉机到偏关拉过煤。

一年到头,知青集体灶不复存在,村里将来年口粮分给个人。小麦、莜麦、谷子、山药,实打实的五百斤口粮,在全县来说也是数一数二。把饱含有自己一年辛劳和汗水的劳动收获拉回家,亲身体验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来之不易。

打井记

多年后看电影《老井》,熟悉的打井场景、劳作方式,一下子带回我的一段打井经历。只是我们挖的不是水井,而是用传统打井方法为铁路桥梁工程挖桥墩的桩基。

1969年6月村里搞副业承揽一处铁路桥工地的土方工程。铁路桥工地位于与村里毗邻的麻子界沟,由铁三局五处八队施工,是一座试验型柔性铁路桥,简称22号桥。完成右侧桥台基础土方开挖后,村里又承揽了右侧桥墩桩基竖井的试挖,就这样贾锐,姚云竞、门运安和我,我们就承担了这一从来没有过的打井工作。

铁路桥墩桩基是一口直径1.2米,30多米深的竖井。当时施工方是不具备机械化施工能力,钻机无法进行大口径桩基竖井作业,还是由人工下挖进行第一口竖井的试挖取样,原因不得而知。

在麻子界沟的沟底一块平整好的地上,按照工程图纸要求选定位置,村里帮助安装了打井的辘轳和器具,老乡教会下井绳索捆绑的方法,我们就采用传统打井方式,一人在井下挖,两人在上面搅动辘轳吊土倒土,三人轮换上下操作。

开始还好越深越难,井下仅仅一米多的工作面,人和箩头、铁锹挤在一起,狭小的空间难以施展,无法站立只能半蹲半跪作业,挖一段已汗流满面。承载土筐的井绳,是我们上下井的依托,是联络的信号,亦是测量器具。30多米深的竖井就是依据载土箩头的垂直来确定,先找圆心后切出圆周,一层一层下挖,这样保证的竖井垂直误差在技术要求范围。

屈伏于井下仰望,只见辘轳遮挡井口大的蓝天,似井底之蛙感觉;站在井口俯看,黑洞洞的井下只有劳作声响,有毫不懈怠的注视。不停的转动辘轳,一上一下的土筐,摇下的是期待,摇起的是收获。电视剧《辘轳 女人和井》插曲,“女人不是辘轳,男人不是筐”是要男尊女卑束缚的解脱,而我们与辘轳、土筐是劳有所获的维系。倒是“生活就像爬大山,生活就像过大河,”印证那种摇动辘轳一上一下的循环往复为了生活。

在当地打水井有井匠,是高危行业。井匠打井为防塌方,一般都要用涵板圈护。麻子界沟深几十米的沟底,井下是多年层积的黄土,下挖不时有簸箕大的土批从井筒边悄然滑溜下来。那时年少缺乏安全意识,没有保护措施。当时并不在意,事后回顾才觉得后怕,这么深的竖井一旦塌方后果不可想象。

那段时期我们在空寂的麻子界沟工地搅动辘轳,土筐上下,吊土倒土,简单重复。为赶进度,早出晚归,干粮充饥,凉水解渴,席地歇息,轮流调换。半个月的辛苦,顺利完成桩基开挖,体验了一把“打井”的甘苦,经历了世间一种行业磨砺。


赶车记

说到赶车,是此前从来没有赶过车的我第一次当了回车倌。1969年秋,我当知青点最后一任事务长。有一次为我们伙房进城里买粮,到村里饲养院套车拉,不知是饲养员疏忽还是其他原因,他将一头个头高大的灰驴牵给我,几番扎腾好不容易将车套好。

谁知车刚出饲养院大门,那驴猛然尥蹶子拉着空车飞跑,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用劲拽着缰绳,但使尽全身力气根本无法控制像疯了一样的驴,小平车左右摇晃翻起倒下,没几下我就被拖倒在地。有个老乡看见高喊赶快放开缰绳,我急忙松手放开。

只见那驴拉着车飞奔,不一会儿甩脱平车扬长而去。那个老乡跑来扶起我,看我滚的浑身是土没有受伤,他说,你怎么能用叫驴套车,幸亏是泥地也没有翻车,要是翻车碰到多危险。飞奔的驴被老乡追了回来,进城的事也黄了。

事后有老乡告诉我,那头驴是村里专门饲养配种的叫驴(公驴),是村里价值几千多元的宝贝。一旦驴有伤害,那责任就大了。我没有被自己发生危险担忧,倒是对自己的无知而后怕,庆幸的是驴无大碍,谢天谢地躲过一劫,为后来赶车上了一课。

卖麦糠记

1972年经历三年的插队生活,进入第四个年头。一起插队的插友先后参加工作,只留下我和几个女同学,等待安排工作是唯一的奢望。女同学已无愿到村里劳动,孤身一人的我别无选择,维持生计不能坐等,必须继续到村里参加劳动。

回村劳动茫然四顾,居所无着,吃饭无法,形影孤单满心沮丧,如何维继难以自拔。真的感谢村干部对我境遇的理解和关照,给我安排一份适合的营生---卖麦糠。

麦糠是小麦脱粒后留下的壳(老家称麦橪),是老家起房盖屋和泥抹墙的一种好辅料。村里每年种百余亩春小麦,在场面多年积累了四五大垛麦糠,除了村里少量使用外,日晒雨淋任其自然消减。

把这些几近废弃的麦糠处理掉,于村里来说无在乎其价值,只是可以腾出占有的场面,对我来说是实实在在的照顾。这营生无需每天起早搭黑随社员出工,不仅劳动强度不大,可以自主支配时间,更主要的是能住在家里,解决吃住难题。至此,我每天赶着毛驴车,拉着麦糠往返于村上和城里真正成为了车倌。

农村有“赶了皮车(胶轮车)放了羊,喂了牲畜看了场”形容农活好营生的说法。赶小平车虽不比赶皮车,但与繁重的农活比要苦轻的多。虽灰头土脸,但自我调节不算受苦。有了这个营生,不仅有了劳动着落,暂时填补了对前程渺漠的空虚。每天早上骑车到村里,套上车拉上麦糠到城里卖掉,下午赶车回村里将麦糠装好,骑车返回家里。日复一日重复同样的路线同样的程序。

那段时间,从村上到城里五里路,是一条乡间土路,与我朝夕相伴的就是一头灰色毛驴和一辆小平车。进城的土路坑洼不平平时颠簸勉强可行,一旦狂风四起刮得灰头土脸,如遇突降大雨无处躲避,被淋得浑身湿透。风吹日晒家常便饭,来来往往形单影只。一顶破草帽,一身旧衣服,无暇顾及装束,只为熬盼度日。

卖东西我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能顺利将麦橪卖出去其实并不简单。初出茅庐不懂市情,赶着毛驴车四处问询,结果走了不少弯路,麦橪没卖了,饭也经常误。有了教训就长了见识。要把麦橪卖去,先得找好有需要的地方。一段时期奔走于有基建的单位推销,跑遍县城所有的基建地方无论规模大小。一旦门道熟了思路就开了,有了买家要联系另一家,尽可能联系好几个单位。需要的单位多,就深入工地及时掌握用量,实行交错送货,统筹兼顾自如自在省心省力。

卖麦糠上门推销,事虽简单,体味了社会世情冷暖。有过被挑剔的无奈,遭冷遇的尴尬,甚至于有过被拒之门外的愤懑。无论何种遭遇,为维系活计的延续,也得强装笑脸和颜相求。然毕竟县城不大,多数单位是容纳善待。有的一次过秤,不再每次重复计量;有的就凭我报数量,也予认可。人心换人心,越是对我宽厚,我就越的诚实以报。至今仍忘不了在我艰难时期给予我关照的好人。特别记得那时插友梁秀生和张俊英的父亲分别在糖业公司和百货公司负责基建,他们善解人意给予了我很大方便关照。

那时是计划经济时代,产品不是商品,只是物品,而麦橪是最普通的物品,没有多少价值。对村里来说存放多年的麦橪,除去社员零星使用,堆在场里与废物无异。村里对价格没有要求,随行就市只要能卖掉就行,这无疑給了我很大权力。

一车麦橪能装十五麻袋,每袋十五斤,满满一车也就二百多斤。重量不大,但体量不小。装车也有学问,不能装高也不能装偏,进城的路崎岖不平,稍有懈怠途中极易滑落得重装,费事又麻烦。俗话讲,紧走不如牢栓办。有过途中散落的教训就有了装车捆绑的经验。积攒多年的麦橪垛,新的看似柔软,在装袋时也容易伤手,为加快速度手常划伤,一段时期磨炼手也粗糙了。

当时麦橪2分一斤,都是先送后结算,每次结算村里开收据,我结算后将现金交给刘会计。从三月初开始到六月底,直到把村里历年积攒的几垛麦糠,大约几万余斤全部卖完。没有计算具体卖了多少钱,粗略估计有大几百元。把无多价值的物品,变成村里的收入,尽管微不足道,于我来说解决了无工可做的苦恼,一定程度化解了孤独的惆怅。

麦糠卖完了,我也结束在村里劳动四年的插队。无所事事煎熬等待了数月后,终于迎来安排工作,开始了新的生活。

“逆境是磨砺人的最高学府。”苏格拉底

几年间泥里出水里进,风里来雨里去,付出了体力,饱尝了甘苦,感受了世情,体味了生活,强健了体魄,磨炼了意志。
回顾那段经历,有过畏难退缩的念头选择了坚持,受到无端羞辱的心酸学会了忍受,面对前程渺茫的彷徨累积了自励。
回首过往,经历就是阅历,那是一段不可或缺的经历,那是一笔不可多得的人生财富。

比起我们那代人,这些平淡的经历再正常不过,也许谈不上艰难困苦也许无足挂齿,但于我来说正是年少时艰难磨砺的铺垫,才有了成长历程中承受压力应对曲折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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