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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克澄:聊聊我的舅公、民国京城四大名医之一的施今墨

 北京的骑士 2024-05-13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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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我家的都知道,我母亲陆士嘉的舅舅是施今墨。施今墨乃民国京城四大名医之一,在西医刚传进中国时,他就主张并运用西医看病;其思想之开明、医术之高超,名震京华,政要富贾纷纷找他问诊。他是已知的为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都看过病的唯一一位中医。

施今墨疼爱他好学的外甥女并且资助她留学德国终成器——母亲成为我国第一代流体力学家。母亲和父亲于1946年回国后定居北平,双双执教于清华园。通过母亲,施今墨大夫及其弟子便与清华结下了不解之缘。

清华本是美国人用庚子赔款的超收部分办的留美预备学校,最早的校医是西医。

梅贻琦当年的秘书沈刚如,没有随梅去台湾,因为懂中医,便在清华校医院做了中医师。从此,清华园里便是中西医兼用。

在我记忆中,施今墨来清华给刘仙洲和李寿慈看过病,现在想来还真有意思。

我不记得当年他俩得了什么病,只记得施今墨号完脉后分别给他俩开了方子,其中给刘仙洲的方子中有一味药叫“铜绿”。方子中特别注明,此铜绿如此获得:取光绪年铜钱至少三枚,埋于云南昆明郊外一尺深地下4个月后,取出并刮下铜绿入药。

也许开方子时刘仙洲并没细看,也许他注意到了但没好意思贸然请教,反正在看清楚药方后他想不明白了:为什么非要云南的铜绿?为什么一定要用光绪铜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刘仙洲执方子来家中问我父母,我父母再问施今墨,为什么要用这么奇怪的方法,岂不是迷信?施今墨答曰,此乃他年少在云南学医时所得,所以仍沿用原法。至于是否可用其他铜钱埋在其他地方,要试过方知。但此方并非常用之方,没有机会试验。古人传下之方,当然需要在今世变通使用,但是在没搞清楚如何变通之前,如果旧方有用,必有其合理之处,还是不要轻易变更为好。

刘仙洲闻言,惊叹施大夫的科学素养之高,没想到一个中医大夫竟然有如此严谨的科学思维!这更加坚定了他对施今墨的信心。刘仙洲依方服药,结果证明疗效颇佳。

光绪铜钱的故事在清华园里被人们津津乐道。

20世纪60年代末期,落户在东北松辽平原的姐姐怀孕了,因有前两次意外流产的经历,所以这次她格外小心。舅公施今墨知道后对她说,你来,我给你保胎。喝了舅公的药后这胎儿果然安稳,一天天在姐姐肚中茁壮成长。终于要到日子了,姐姐到医院做产前检查——胎位不正,有难产风险做剖腹准备吧。姐姐一听害怕了,愁眉苦脸地回到家。

舅公一听是这情况,笑眯眯地说:“准备三根艾条,灸脚下两个穴位,每次20分钟,睡前连灸三天。

姐姐一听这哪跟哪呀,胎儿在肚里,灸的穴位却在脚下,隔着半个人,行吗?

但是舅公就是舅公,谁叫舅公是大夫呢!

连着三天,临睡之前,我母亲掐着表给姐姐艾灸。

第一天过去了,没有丝毫反应;第二天过去了,胎儿的头部仍朝上;到了第三天临睡前,姐姐对母亲说:“我看就算了吧,已经两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有,虽说妇科是舅公的长项,为保险起见,我还是准备做剖宫产吧。

母亲是搞科学的,做事向来认真:“既然你舅公说连灸三次,咱就把它做完,这不还不够次数吗?”在母亲的坚持下,姐姐灸完了第三次。

临睡之前,姐姐对母亲笑道,明早听我的消息。

半夜姐姐起夜,习惯性地用手摸一下肚子,这一摸不要紧,那个硬邦邦的头没了!下去了?她惊叫起来,母亲被惊醒了。什么时候头下去了?转了180度,真是神了!

这个胎儿就是高晓松。晓松因此得意:知道我为什么聪明?打娘胎里就受到名家的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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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7年陆士嘉和孙辈合影,后排左一为高晓松

施今墨年岁大了,来清华的时候就少了。在他的众多弟子中,尤以其大女婿祝谌予最得其真传。祝谌予不仅传承了他的医术也继承了他的医德。

1966年,我在北京市第二十六中学读高三,每两周返家一次。该年4月,我在校内生病。校医诊断为重感冒,开了药,嘱多喝开水多休息。我老老实实在宿舍里躺了个把星期也不见好,好不容易挨到周六回家。

周日,大表姨夫妇(祝谌予夫妇)从城里来串门,父母照例留午饭。饭桌上,我病歪歪食欲全无,母亲解释说患重感冒,食欲不佳。表姨父仔细看着我,令我伸出舌头,又拨开眼皮看,一挥手:“跟我上楼!

我跟他进了厕所,嘱撒尿。表姨父弯下腰细看马桶里的尿液,然后“”了一声下楼。回到座位,表姨父郑重地告诉父母:“这不是重感冒,是肝炎!最近城里肝炎流行得厉害,他一定是传染上了。”为慎重起见,他建议父亲马上带我去验血,查肝功能。

父亲不敢怠慢,带着我去了校医院。拿回结果一看,转氨酶3900多,是急性黄疸型肝炎!表姨夫对我说:“你现在正处于传染期,得马上住院隔离!”见我有些紧张,他笑道:“不用紧张,吃我的药,包你好。记住,到了医院,他们给你开的西药,你全别吃,吃了,我的药就不灵了,还会留下后遗症——肝硬化。

这天,表姨夫一直忙到天擦黑才离开。

我住进了清华校医院肝炎病房,校医院书记张寿昌早就耳闻施今墨、祝谌予翁婿俩的医术,对祝大夫的要求很尊重,同意我住院期间只服家里送来的中药。两周过去后,我的转氨酶降低,恢复正常。和我同屋的是两位在清华协作的工程兵军官,比我早来两星期,病情一直没有好转,看我吃中药,也要求改方案。他们服药后效果同样神奇,两周后出院。

此时肝炎悄然降临清华,校医院肝炎病房人满为患,病情大有进一步发展之势。张寿昌从我们三人身上看到中医奇效,遂与祝大夫商议,请他来清华协助治疗。祝谌予时任北京中医学院(今北京中医药大学)教务长,慨然允诺,并在清华校医院开设了中医肝炎门诊。自此,祝谌予奔波于东直门与清华之间,直到“文革”,大家忙于革命,治病退居末席方罢。

经过祝大夫的一番治疗,病人纷纷痊愈,肝炎在清华园得到了抑制。为防患于未然,祝大夫又提出在各个学生食堂用大锅熬中药,组织学生早晚到食堂必喝。说来也神奇,清华再也没有人染上肝炎,躲过了当年北京的这场灾难。

1966年的清华在校生,你们还能回忆起:在火热的大字报没开始之前,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食堂门口大铁锅里每人必喝的那碗茵陈汤吗?

故事还未结束。当年表姨夫许诺我说不留后遗症,此言不虚。与我同时得急性黄疸型肝炎采用非中医疗法的人,不少后来转成肝硬化。而每当医生为我体检碰到我柔软的肝部时,总是疑惑于我曾经患过急性肝炎,怎么恢复得如此之好?我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了。

“文革”中,清华大批教师在江西鲤鱼洲得了血吸虫病,肝脏受损,父亲的学生万锦堃就是其中之一。父亲爱惜他,将他介绍给祝谌予。万锦堃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迟迟没有去,父亲就到祝大夫那儿把方子抄了回来。方子分干、湿两类(一种针对大便干燥,一种针对大便溏稀),系祝谌予根据多例为清华教师治疗经验总结得来。父亲不清楚万锦堃属哪种,将两张方子都转交给他,嘱按情况斟酌使用。

30多年过去,万锦堃说他始终珍藏着这两张方子和老师的便条,每每念及,心中便涌起阵阵暖意。

文革”期间,祝谌予遭到不公平待遇,一家6口被迫挤住在两间小屋中,但他仍用休息时间在家中给找上门来的病人看病,并坚持下来。19年中,他在家中接待过的病人达5万人次,平均每天7人次。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分文不取而且拒收礼物!

1966年初,祝谌予已被内定为301医院(今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首任中医科主任并负责筹建中医科。命令未及发表,“文革”来临,胎死腹中。他于1975年到北京协和医院任中医科主任,晚年又担任北京市政协副主席,农工民主党北京市主委,忙碌可想而知。即便如此,他在家中的义诊始终未停止,来者不拒,直至离世。

清华子弟毕可纫只要一提到祝大夫就激动不已。毕可纫的父亲是清华老图书馆长毕树棠。抗战期间,毕树棠衔校长梅贻琦之命留守清华园与日寇周旋,是梅贻琦信得过的人之一,为清华立有大功。这在日后却成了毕树棠的罪名。

1973年10月中旬,饱受冤屈的毕老先生突发脑溢血,所幸抢救及时,命保住了,却半身不遂。毕可纫夫妇竭尽全力将父亲接回家,定期从校医院拿点药安慰父亲那颗绝望的心。日子就这么凄惶地过着。

又是一天取药日,毕可纫遇见了张光斗夫人钱枚茵。钱听说毕树棠的病情后摇了摇头,建议她另想办法。毕可纫也摇头,说我们现在这个情况能有什么办法?能拖一天算一天吧。钱将毕拉至一边,悄悄地告诉她:“你去找陆先生!

陆先生就是我母亲陆士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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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排左起:张克群,高晓江,张维,高晓松,陆士嘉
后排左起:张克澄,高立人

毕可纫夫妇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我家,应门的正好是母亲。

母亲态度很和蔼,听完他俩的介绍后转身上了楼。毕可纫回忆说她一看见陆先生转身就知道父亲有救了,陆先生没有嫌弃他们,她上楼安排去了!那个温暖的背影永远刻在她的心上。

果然,等了一阵,母亲从楼上下来,交给他们一封信嘱马上去找祝大夫。

两人欣喜万分地来到医院。祝大夫一边看信,一边听他俩介绍病情,最后点点头说:“事不宜迟,马上治疗。

毕可纫夫妇连连说:“您看哪天方便?我们把父亲送来。

祝大夫挥手拒绝:“老先生年岁已高,这种病不宜搬动。还是我去吧!

两人惊得目瞪口呆。

转天晚上,祝谌予带着儿子祝肇刚登门,直奔病人,一眼没看家属精心准备的水果和点心。此时是11月中旬,距离毕树棠发病正好一个月。

都说中医见效慢,毕家做了长期服药的准备。谁知效果惊人,中间只调了一次方子,到1974年元且前后,老先生便能坐起来了。鼓舞人心啊,接着喝!又过了一个多月,到农历新年时,毕树棠便能架着拐杖行走了。前后不过三个月!

此事轰动清华园,毕可纫说那段时间她家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有看奇迹的,有打听祝大夫的,也有直接来抄方子、照方抓药的。方子虽被抄走了,却没听说有吃好的。

辨证论治,一人一方,量身定做,中医就这么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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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今墨幼子施小墨,从清华附中毕业后考上北京第二医学院(今首都医科大学)先学西医,再随父亲研习中医,几十年下来,于治疗肿瘤、糖尿病及不孕症方面颇有心得,并带了徒弟若干。其中一个,姓吴名有朋。

吴有朋大学学的本是推拿,因一个偶然的机会,拜在针灸国医大师贺普仁门下。贺的最大成就是将以前仅见于医书、失传了1000多年的火针,经多年揣摩试验,恢复应用于中医临床。该法对于一些特定病症有奇效。见吴有朋宅心仁厚,贺师遂将此绝技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经几年修炼,吴有朋掌握了针灸的妙门。难得的是他并不满足于此,为补自己在方剂方面的不足,又辗转投到施小墨门下学习。此时的吴有朋,已是一名远赴南洋行医数年,凭银针站稳了脚跟,有了自己的诊所,日进斗金、声名远播且年仅25岁的单身贵族,他重新回到提皮包、抄方子,且没有收入的学徒生涯,一学就是三年。在这物欲横流的今天,有几人能做到?吴有朋说“人要舍得。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如今,吴有朋已成施小墨学术传人,已在同仁堂坐堂多年,虽不敢说手到病除,但有效率能达八成,病患应接不暇;他跟着师父继承了施门和清华的关系,为不少清华人解除了病痛。

何东昌被帕金森病折磨了很多年,我从国外回来去看他时,几乎不敢相信一贯精神健旺大名鼎鼎的何部长,我所熟悉的何叔叔,竟然被病魔折磨得让人不忍卒睹。痛心之下,我去找吴有朋,问他能不能针灸治疗,他说以前没接触过,要容他想一想。

两个月后,吴告诉我,他最近跑图书馆查了不少资料,又和贺老讨论过,对帕金森病有了初步想法,如果何东及家属能够接受,他愿意试一试。

何东昌信中医,更相信施门弟子。在他的同意下,吴有朋每周一次上门诊治。真的是针过见效,每次针灸之后何东昌就觉得好受多了,连续几周下来,何的病情得到了控制。何夫人李卓宝阿姨提出既然针药有效,能不能治治他的前列腺?这是目前困扰全家的大问题。

至此我们才知道,因为前列腺问题,何东昌频繁起夜,到了厕所又尿不出来,折腾十几分钟尿出一丁点儿,躺下不久又要起来,反反复复,最多时一夜折腾达17次!两个看护阿姨加上李阿姨,三个人整夜不得休息,加上病患,四个人皆疲累不堪。吴很谨慎,说回去跟施老商量后再说。

吴回来后和师父施小墨讨论了几次,结合针灸,开出了一张可同时治疗几种疾病的药方……奇迹出现了,那几天,我每隔一两天就电话问候李阿姨,李阿姨如实相告:第一天何东昌破天荒地只起来两次,第二天和第三天4次,最长的一次是7次。电话中李阿姨很知足,不停地说谢谢。

过了几周后,何东昌的起夜稳定在两三次,帕金森病所致的肌肉、关节僵直也减轻许多,何东昌又能用筷子吃饭,拿笔写字了,甚至有一次自己穿好衣服坐在书房里看书,而在此之前他穿衣要靠家人帮助,得折腾半天。更可喜的是,大便秘结的问题也大大舒缓,以至于有一天晚饭后,何出了口长气说:“终于吃了顿饱饭!”原来他怕便秘,已经一年多没敢吃饱饭了。何东昌的底子本来就不错,经过中医这么一调理,逐渐好转,直到他搬家离开清华,没再出大毛病。


前面说过,施今墨乃民国时期京城四大名医之一,其他三位,为萧龙友、孔伯华、汪逢春。

1956年2月,全国政协二届二次会议期间,毛泽东宴请参加大会的几位医学界委员。席间,他笑着问坐在两侧的施今墨和张孝骞:你们同行是不是冤家呀?施今墨知道主席这一问,看似玩笑,其实含有深意,是关心中西医团结,连忙回答:“主席,我们不是冤家,我们是老朋友啦!”主席闻言,欣慰地笑了。

施今墨此言,并非虚应。他与张孝骞的友谊,要追溯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

1948年12月,施今墨接诊一位沈姓年轻病人。其病已年余,开始只是下肢无力,继而发展成走路困难。施今墨切脉时,发现其关、尺两部沉涩无力,加之患者双腿温度异常,肌肉弹性下降,辨证为脾肺两虚,肌腠失养。他遂提笔给张孝骞教授写了一封请求会诊的信,要徒弟持此信陪该患者去协和医院,请张教授看看是否属于“进行性肌萎缩”。张孝骞接诊后,对患者仔细进行了检查,确诊为就是西医所定义的“进行性肌萎缩”。他告诉随患者同来的施今墨的徒弟:“病人尚处于疾病的初级阶段,临床体征并不明显,施先生仅凭物理诊断的细微变化,就能判断出这么严重的疑难大病……你回去转告施先生,改日我定登门拜访。

事后方知,张孝骞早就从好友黄家驷处听说,施今墨创办的华北国医学院设有西医课程,他甚至还看过该院的西医教材。张孝骞因此对施今墨的中西医汇通主张很是钦佩。以此次沈姓患者为契机,此后施张两人便经常交往、互相会诊。张孝骞还介绍其儿媳找施今墨调理她的妇科病。施今墨则把自己的爱徒介绍到张孝骞门下,学习西医。

施今墨说:“无论中医、西医,其理论正确,治疗有效者,皆信之;反之,摒弃不用,可也。”他本人从事中医工作,但思想开明,绝不排斥西医,与黄家驷、林巧稚、诸福棠、孟继懋、姜泗长等西医名家皆是好友。

由于父母的关系,我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中医,了解效果,因此对中医十分信任。但是,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自从一百多年前西方医学传入中土以来,颇有一些国人视老祖宗传下来的这门学问为异端,把洋人洋法奉为圭臬。尤其是近些年,中医药及针灸在西方渐渐普及,却在自己的母国遭到口诛笔伐,真是咄咄怪事。难道要等到某一天,中土的黄种人先吭哧吭哧学英法德俄日文,再费力用外文跟着海外的黄人、白人、黑人,学针灸、学号脉,被老祖宗从地底下钻出来打脸么?

或许,希望就在吴有朋辈的身上,有他们承上启下,中医将大放异彩。

无论中医、西医,其理论正确,治疗有效者,皆信之;反之,摒弃不用,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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