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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死若干个女人的树 | 魔菇·早茶夜读

 早茶夜读 2024-05-13 发布于北京

 

第1479夜


The Hanging Tree

文 / 魔菇

翻到李广田描述抗战期间客居绵阳罗江镇,有一个赵姓科学家,携太太寄住一处“凶宅”,前主人是叶举人家的女儿,某大学教育系高材生,名门望族的婆家,孀居,带着一女儿,自己贴钱管理着一所当地中学女校,后来吊死在院子里的树上。之后叶宅又搬进一个青年媳妇,同样吊死在皂角树上。赵家搬进去没几天,传闻赵太太也吊死了……
幸亏李广田认识赵先生,前去做客,赵太太鲜活地扮演着女主人,接待客人时啧啧调侃,她带大家转悠院子,因抗战流离,偌大的花园满眼荒芜,显得那些树木愈加茂盛阴森,女主人一边导游,一边一五一十地介绍着那些树,走到一棵松树前面说,“你看这上吊树!”
 电影《战士》(Jawan)剧照
在李广田眼里,那棵松树弯曲地长着,像一个人躬着腰,其高低弯度正好方便人上吊。但这棵松树不是吊死叶校长的树,那位人生悒悒的女士是在附近角落的梅花树上终结自己的,还把梅花树挂断了一大枝,裸露着崭新的痕迹。
这段描写让我想起初中下半场借读的山村小镇。
初三时,我借住在前表嫂的小学宿舍。宿舍区分为前后两排格,小套房,我住最里一排接近最里间的一套。门口是一条笔直的阴沟,刷牙洗漱,生活废水,都直接排在里面,雨天的檐滴水也汇进沟里,有校工时常打扫,很干净。需要小心的是阴沟两畔总有青苔,邻居老师的小宝宝玩耍时经常踩进去,说不得一阵好哭。如果有起夜的习惯,就很艰苦,得沿着阴沟走到第一排前面,再一个U-turn,顺着第一排的宿舍小路,穿过教工苑的花园,再穿过教学楼,直到操场最远处的角落。
我通常一夜睡到天亮,也有备用夜壶,也没用上。
 电影《热带鱼》剧照
有一次妈妈挂念我,她乘着长途公交车,越过陡峭艰险的盘山公路上来看我。此前我因为胆壮且轻信,被擅长玩“政治”的原中学班主任利用,奋起“起义”,领导全班罢课,差点闹得无法收拾。经校长和爸爸调停,没有被处分,但被发配到这个偏远山村小镇,自觉地将自己定位为“流放者”,妈妈的到来让我颇感意外,也有些局促,不由自主地担起了“主人”的待客之道。
夜里妈妈要起夜,我赶紧起来陪她。我们需要打着手电,穿过长长的动线去那个遥远的公共厕所。那是深秋,一路上阴风惨惨,我脑子里浮现起平时小学老师和小镇妇女讲的那些故事,也不开眼,一边走,一边颇有兴致地和妈妈讲起这些奇闻。
教工苑内白天花木扶疏,夜间有点鬼影幢幢。通往教学区的门洞有风,人经过愈觉寒冷。穿过门洞,就是一株别别扭扭的歪脖子松树,小学生平时把这里当作玩场,在树上爬来爬去,颇为喧闹。夜深人静时,这棵树上泛起的,却是若干女鬼吊死在树上的故事。
 电影《大话西游》剧照
川西丘陵小镇上这种冷清的校园颇多,附近山墙上皆长着青苔,空气中湿漉漉、霉扎扎,感觉妈妈被我的故事吓坏了,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一边走一边故作镇定提醒我注意脚下。我的渲染还没完,松树上不知为啥会遗留一件没人收的衣服,清冷的黑夜中,那衣服远远看起来更像女鬼的模样了。我比妈妈更熟悉地形,当然更大胆——我走上前摸了摸衣服,安慰妈妈,“没事没事,这件衣服还不太干,所以人家没收。”妈妈顿了顿,小声地抱怨了一句,“也不怕被风刮走。”
我们从厕所返回时,妈妈问我,“我们必须要经过那棵树吗?”我说“只有一条路啊”,说时有一种莫名的英雄气概,大约是“怕啥我可以罩着你”。其时,社会上流行着江湖打杀仗剑天涯的武侠气质,我当然自动代入,觉得自己很强,同时也觉得妈妈有点弱,中二气质加上熟人熟地,让我生出很多勇气,用胳膊紧紧地搂了搂妈妈的肩膀,嗯,我真的很成熟!
 电影《死侍2》剧照
我们顺利回到房间。套房外间用作厨房,里间是卧室,一张床,一个大书柜,一个很大的写字台——我的房间是我和同学们经常聚会的地方,我们一起吃零食、唱歌、打扑克,也写作业,读书,总之非常自在。不过据说小镇的道德家们也有看不惯的,认为青春男女老往一块凑不合风度,又有另一种舆论,认为我们这堆孩子都彬彬有礼,且成绩优异,不应过多苛责。
我不做饭,平时下山到中学和两个表哥一起用餐。不过同学们以及他们的父母经常关照独居的我,送我很多土特产水果、花生、一些熟食和零食,我都放在厨房间,夜里总有老鼠钻来钻去,窸窸窣窣地。我保留了一根弯曲的自行车外胎,没事就在厨房里敲敲打打,偶尔真能打死一只老鼠,先扔在门外,天亮后再把它们埋进花园。
 电影《料理鼠王》剧照
妈妈那晚听到老鼠声,一边回味着起夜的“长途跋涉”,她在被窝里辗转反侧,我迷迷糊糊地被她摇醒,听她说“真后悔把你送到这里来”。后来我又怀疑她是不是真说了,因为第二天她表现得很冷静,只和大表哥交代了一番(大表哥少年丧父,读中学和大学时总被我父母关照,对妈妈极为尊敬),又叮嘱了我,塞给我比以往更多的钱,就去了车站赶回城的车。
很多年以后,我再回味当时的居住环境,以及那些闪回般的生活场景,颇有点哥特气质。
很多年以后,我和妈妈夜间散步。我习惯于沿着某一条路一直走,无论路上明亮与否,而妈妈总在没有路灯的地方反抗,“不走这里”,我嘲笑她怕黑,她坦然回答,“我从小就怕黑”,她又说,“你真是个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娃子。”
 短片《不说话的爱》剧照
我小时候总挨妈妈的揍,自然每一顿都是靠实力挣来的。她表现得很强,以至于我从没想过她有什么害怕的。在乡下时,妈妈是个励志的模版,多面手,各种性质不一样的工作皆能兼顾,农忙时,她也总优先自己的医疗工作,以至于天很晚很晚了,她还一个人在田间加班,插秧、打苕藤、拔油菜、种莴笋……她当时害怕吗?她在我心目中可是个顶天立地的女强人啊。
这种思绪也很奇怪。读李广田的书,我的关注点本来放在他的旅途上,他和同事带着一队小学生从济南逃难,一路转移,在郧阳停留不顺,又沿着汉水,一路经陕西安康,再南下到四川,筚路蓝缕,路上眼见民不聊生,也有局部抗战的热血励志,以及退役军官流落后方的不得志、不得已。他的笔下贯穿的是一部抗战叙事,地理风物,也是有的,以至于读完之后我想开启一个重走计划。但这些描写中,令我印象深刻的却是某些细节,比如一棵吊死若干个女人的树,它勾连出我记忆中的另一棵树。
 始建于清代的罗江太平桥(1996年 摄)
那棵树现在或许已经被砍掉了,很多年我没再回去过,有老同学说镇上拆迁,大变样了。那棵树,或许在文革时吊死过人,或许也只是以讹传讹。我更奇怪的是,当时我为什么并不害怕?再想想,那个人生阶段,除了害怕父母对我真正失望,我并没有什么害怕的。在那个居住了一年半的山村小镇,我真正地变得独立,也学会了日复一日和自己相处。我认真念书,认真阅读,快乐交友,过得很自在,和当下的生活状态对照起来,像一场预言。
前表嫂的书柜里装满了各种世界文学名著和她政经专业的相关书籍,我都一一看过,有些还记得,有些已经忘记。她姓孙,我叫她孙姐,我到山上时她去南方一年多了,因此我和她见面并不多。她对我,有种礼貌之中克制的好,她欢迎我读她的书,但叮嘱我不要把书借给别人,“因为很多书都不好买”。
孙姐长得大气开阔,个人能力很强,因为不满意屈居小镇一辈子,那几年停薪留职去了深圳,据说赚了些钱,但和大表哥因长期分居渐渐地感情疏淡,大约在我高中期间,两人和平地离了婚。无论是我们旁观,还是大表哥自己表述,他们的相遇和相爱都是一出悲喜剧。
 电影《山河故人》剧照
大表哥在颓丧了一两年后,径自去了兰州,又演绎了一段物理老师在IT界杀伐决断的商业故事,他赚了很多钱,又赔了很多钱——和他当年一边照顾二表哥和我,一边教书和打麻将的生活习惯一以贯之了。他在兰州重组了家庭,有一对聪明伶俐的儿女。又因为赌博和生意下滑,他们全家前些年回到家乡,他恢复了教职,依然是头牌物理老师,现在正在轻松地过生活,等退休。
无论什么时候,大表哥都尽力地照顾孙姐的家庭,西北表嫂是个忠厚的人,从未对此说辞。
孙姐多年来很少回川。最后一次回川,是一个人,一身轻。据说她患了癌症,前几年去世了。大表哥和前小舅子给她下的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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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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