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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洪蓝情结

 廻峰山樵夫 2024-05-14 发布于江苏

      父亲很少说话,在我的记忆里,他整天脸上没有表情,除了干活,从来没有见过他安静地坐下来与人闲聊过,更没有跟我们说笑过。从我记事,眼睛里只有他忙碌的身影,进进出出,早出晚归,即使农活也是母亲在安排,他只知道干活,就像一头耕田的牛,似乎永远地在水田里低头拉犁,永远被巨大的生活大石块压得喘不过气来。

      只有在两个地方父亲才显得兴奋而话多,那还是在他晚年的时候。

      他以前从来不打牌,宁肯在地里转转看看,也不会去打牌。自从母亲去世后,直到八十多岁时,兄弟姐妹都不要他下田地,甚至没收了那些田地,强迫他和村里老人们打牌,他才无所事事地、很不情愿的打了几次,但自留地他还是不肯丢的。对打牌,开始不会,不过现在还是不多精。后来慢慢地喜欢上了,平时只有这个场合他是高兴的,只要打牌的老人们一来,倒水拿烟,高兴得张罗起来。

      第二个场合就是说到洪蓝,他会显得异常兴奋,高兴得像个孩子,喋喋不休,而且似乎有许多说不完的话。

       终于父亲走不动了,开始需要兄弟姐妹们照顾了。轮到我时,父亲整天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望着院子,在想着什么。我有我的工作和生活,也不知道也不可能总是去和他说话,那天我说,我们去洪蓝看看吧。

       他蔫着的转脸看着我,有些浑浊的眼睛闪出光来。他扶了一下椅子扶手,似乎想站起来的意思。我知道他已经同意了,并马上想出发的意思。父亲的习惯历来就是如此,即使想去,也不明白说出来,还是沉默寡言的样子。

      我赶紧推出那辆几年前就为他准备的轮椅。扶他坐上了轮椅,我们就开始出发。一路上他描述着洪蓝五十年代的样子,表情里充满了自信自豪,洪蓝是父亲工作过的地方,其实我们家在白马。

       据他说,五八年他先在石湫小茅山开铁矿。在那里干了一年多,由于那里的铁矿含量少,品位低,于是政府就放弃了那里的铁矿,六零年全体人员就转移到洪蓝金牛山。

        在这里干嘛呢?我问。

       “在洪蓝街旁边的金牛山上开铀矿,我们先把山里的石头炸开,把石头抬出来。你妈和一帮妇女就用铁锤把石头砸破,把石块敲打成细石子,再把石子敲打成石粉。”父亲在轮椅上说。

       我说:全部用手敲吗?那多麻烦啊,不会用机器磨吗?

       他说,那时哪有什么机器,就全部靠手敲。先把石头敲碎成石子,然后把敲碎的石子再砸成石粉,再用罗筛筛,把筛下来的细石粉放在大铁锅里用水煮。

        用铁锅煮石粉?我惊讶地问。

        是的,总共十二口大锅,每口大锅两个人,我们二十四个人负责煮石粉。反复煮,然后把煮好石粉的水过滤出来,冷却后,用密封罐把那个水装起来,由苏联人把它运走。至于是给苏联还是给我们自己用,就不知道了。父亲慢慢的说。

       你和母亲怎么去这个地方的呢?我好奇地问。

      父亲说:“那个时候,上级部门到村里选几个优秀的人来开矿,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妈妈就被选上了。”

       “有什么待遇呢?”我推着轮椅问。

       “有什么待遇呢,没有工资,只管吃喝。工作量非常大。每天晚上到洪蓝街上,就是现在农贸市场北端这里的澡堂子洗澡,那时的街也就那么一小块。”他指着岔路口超市那个方向。

       “没有工资你们怎么肯干活呢?”我有些不解。

     “有吃的啊,起码饿不死。我们就住在山南面脚下的工棚里,有个连长腰间挎着手枪,天天在工地转。我们除了熬石粉,还帮忙把大石头抬出来给你妈她们敲。”父亲思路清晰,那情形就像在眼前。

      我说:“平时总要用点钱咯,不然怎么过呢。”

      “一个月给三块钱,让我们买一点洗漱用品,伙食只能说吃饱,没有多少油水。每天都很累,附近只有巴掌大的街,也没有什么娱乐,即使有,也没有心情,每天下来浑身就像散了架。除了干活,就是干活。后来上面说这里矿含量低,不合适开发。又把我们抽到洪蓝塘埂。”父亲说。

     “去那里干嘛呢?”我不解地说。

      “也是开矿,从地下挖出很多黑色石头一样的东西,上面沾着烂泥。装上车子全部拖到南京的凤凰山。什么东西我们也不清楚,反正不停地挖,不停地运走。”父亲说着有些犹豫。

      “不久,这里又取消开采,大概也是价值不高。就把我们拉到句容县,要我们先是扒城墙,把砖头送去搞社会主义建设。城墙扒完了,又去山上砍毛竹,毛竹长,拖下山很麻烦。砍完毛竹,再把树苗补栽上。那时伙食一点不好,饿得吃不消。我和你妈妈只好回家。毕竟田里地里能弄点吃的。”父亲有些惭愧。

      回来和洪蓝没有再交集吗?我说。

      “再后来,每年生产队卖公粮,我们挑着一担稻子或麦子从白马一直送到洪蓝上码头。称完公粮,再从码头挑一担砖头回白马,交给大队。”父亲说,“路真远,挑着挑着,恨不得就躺在地上,休息一下才好。可大家一起的,哪里敢掉队呢,只能硬撑着。”

      父亲说着这些,我听得汗直炸。可有过那段经历的他,似乎还很得意和享受的样子。

       我说你们算不算工人身份呢。他说,什么工人不工人,需要我们去就去,不需要就回家。要不是家里人口多吃不饱,矿上又喊我去了。实在家里一大家子,那里又不给工资,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家饿死。那时候家里有爷爷奶奶,还有只有几岁的两个哥哥姐姐。两个劳力长年在外免费劳动那是要饿死人的呢。

       但终于挺过来了,那一段记忆尽管非常沉重,但也充满了色彩和活力。洪蓝这段经历,是父亲也是溧水,甚至中国那个时代都难以忘怀的一段记忆。他让九十多岁的父亲能从昏沉中再次泛出光彩,迷糊的思维突然清晰起来。就像他们开采的铀,一旦激活就会发出光和能量。然而,现在谁又能记得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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