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名家专栏●李致○第一次出远门

 看尽人间荒唐 2024-05-15 发布于四川

名家专栏李致 12

第一次出远门 
 
1947年2月的一天,我乘长途汽车,从成都去重庆。
那是66年以前的事了。我生在成都,时年17岁,没出过远门,远足旅行也只到过附近的新都。这次去重庆,是因为参加46年底抗议美军暴行运动,被华西协合高级中学的长杨立之,把我变相从学校开除了;正如一首歌词所说∶“天快亮,更黑暗,路难行,跌倒是常事情。”

和十妹(孙汉甫)

年初,我考上了民主进步人士主办的西南学院,地下党组织同意我去重庆。我们破晓社有四人考上西南学院:罗介夫、冷离、孙汉甫(我叫她十妹)和我。出发的那天,不少破晓社的兄妹到车站为我们送行,祝福我们踏上人生新的旅程。
西南学院包了两辆长途汽车。我和十妹坐前一辆第一排,云南大学教授、民主同盟的成员潘大逵,坐在我的左边,他在民主运动很有名气,我早就知道他。罗介夫和冷离乘后面一辆车。一路上尽管颠簸,但汽车没有抛锚。第一天,上渡船过了球溪河,晚上到了内江;第二天,在靠近重庆的青木关时遇到了宪兵的严格检查,但安全过关,当晚到了重庆。
重庆曾为陪都,遭过日本飞机大轰炸,国共两党在这里举行过和谈,我对重庆充满好奇。从远处看去,这座城市灯火辉煌,好像高楼林立。进城以后,才知道重庆是山城,并无几幢大厦,倒有不少的吊脚楼,无处不上坡下坎。成都没有山,想到儿时我把少城公园内的土堆当成山,爬上爬下,不觉好笑。
汽车停在两路口。罗介夫和冷离是恋人,被亲戚接走了。我和十妹立即找住处,正好附近有一个旅社:一间大屋子,放着20多张双层床,收费不高;几十人住在一起,虽不方便但相对安全。我们决定住下。十妹比我稍小,我要保护她,让她睡上铺,我睡下铺,如有什么“动静”我能察觉;但两天的旅途劳累,我倒在床上就睡熟了。
第二天清晨一打听,西南学院在南温泉的白鹤林山上,早班车已经开走了,只能坐下午的车了。
 上午闲着干什么?
新到重庆,本有许多新奇的东西,但最吸引我们的还是新华书店。得知书店在七星岗。我和十妹挤上了一辆破旧的、冒着浓浓黑烟的公共汽车。这是我第一次乘公共汽车。
到了七星岗,书店(以后知道,这是《新华日报》的门市部)刚开门。由于国民党的限制,店面很小,光线也不充足。一个年轻朴实的店员,正在整理书籍。他看出我们是学生,微微一笑,像是说∶“你们来得真早。”我们也笑了,像是回答∶“同志,我们刚到重庆,就来这里。”
店里没有书架,只有几张条桌。然而这里,有最珍贵的精神食粮。《共产党宣言》、《论联合政府》《新民主主义论》等书,还有党机关刊物《群众》。《论联合政府》的封面上,印着毛泽东的头像。这一切,对我们是多么熟悉、多么亲切啊!
我们并没有买什么。本来就不是为买书而来的,只是来看看党在重庆办的书店,来翻翻那些教育我们革命的书籍。翻开《新民主主义论》,想起两年前在华西大学的草坪上,贾唯英组织我们学习讨论时,那些兴奋的面孔和热烈的言词;拿起《群众》,彷佛又到春熙路游行,高呼∶“反对内战!”我忘不了这些进步书刊,对我的启迪和鼓励。
正当我们沉浸在这喜悦和回忆之中,年轻的店员突然而又迅速地塞了一张字条在我手里。我意识到发生了情况,心跳得很急,不过仍强自镇静地顺手把字条夹在书中。稍隔几分钟翻开书,几个字一下跳进眼里∶
“注意背后那个人!”
借故招呼十妹,我回头一看∶一个穿美军衬衫、头发梳得光亮的男人,背朝我们,也在“看书”。显然他不是扒手,而是监视书店的特务。
刚才那种愉快的心情,被“这个人”搅乱了。年轻的店员一定早就发现了他的身份。很可能有不少的人,是由于店员的提醒,才免遭特务的陷害。感谢你,店员同志。
我示意十妹,立即离开书店,一下挤入人群。
十妹问我为什么这样快就离开书店,我讲了店员递的纸条,她的眼光充满愤怒。
吃过中饭,我们乘公共汽车到储奇门。面对宽阔、波涛汹涌的长江,我惊叹不已!成都最大的河是南河,过去我站在南门大桥上看南河,听见河水拍打桥墩的声音,总感到激动;但与长江相比,南河只是条小溪。长江上没有大桥,过江得乘轮渡。
我们刚准备上轮渡,就被拦往了,理由是我们两人有行李:各有一个被盖卷和一个小箱子。双方争执不下,旁边一个衣着破烂的船工,一把抢过我们的行李就走,不停地说:“只能坐木船!” 船工带着我们,实际是强迫我们,沿岸朝上游方向走了一大段路,然后上了一条小木船。我们毫无办法,只能听其摆布。船工撑着木船顺流而下,艰难地划向对岸。船身随波起伏摇晃旋转,浪花飞溅而入。十妹很害怕,我强作镇静地安慰她。其实我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的提心吊胆:如果船翻了,我们将葬身鱼腹;要是母亲知道,不知该有多担心!我们没有手表,只知道木船在长江上漂荡甚久,终于到岸。我们两人的鞋、裤腿和被盖卷都湿透了,上岸后很久,还心有余悸。
到了南温泉,―条蜿蜒的山路,不知要上多少石阶,才能到山顶白鹤林。我们从来没爬过这样高的山,上气不接下气,一路歇息;有遛马人招揽生意,但我们从没骑过马,怎敢骑马上山。终于登顶,在西南学院报了到。第二天,我进城去看我的长姐和小叔父,他们两人都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工作,地址在民国路145号。乘公共汽车去海棠溪,路程三十多里。快到海棠溪时,一声巨响,汽车突然失去平衡,从右边翻下一个小山坡。出车祸了!我坐在车尾,赶紧从后窗口翻了出去。整个车顶马上脱落。车上的人,有的站着,有的躺着,有的大声哭叫,有的满脸是血。有人在喊:“受了伤的来登記,我们要求赔偿。”我镇静下来,似乎头脑还清楚,摸摸身上,好像也没有受伤。随即离开现场,走了一小段路,在海棠溪乘轮渡过江,终于到了出版社。长姐如母,听了我的一番讲述,颇为心疼。中午见报,公共汽车被国民党军车撞翻,当场死了四人,伤者颇多。
西南学院是民主同盟的一些知名人士主办的。教务长为马哲民,教授有潘大逵、孟超、李文钊等人。我的小叔父认为这个学院太“红”了,坚决不给我学费上西南学院;他要我在重庆自修,第二年报考燕京大学或复旦大学。我一贯喜欢文科,这次凭政治态度和作文成绩,考上西南学院新闻系,名列成都考区第一;我的数学很差,根本不可能考上燕京大学或复旦大学。不能进学校,我便失去“工作”阵地,不能发挥党员的作用。罗介夫愿意资助我的我的学费,我表示感谢,但没有接受。想来想去,决定去延安。

后左:李致、罗介夫。前左:冷离、五竹、十妹

我请李文钊教授,给在《新华日报》工作的何其芳同志,写了一封介绍信。延安是我向往多年的圣地。1946年,从延安回成都的杨慧琳,曾在破晓社给我们介绍“山那边呀,好地方”,当场还扭了秧歌;在学校,我推销过《延安一月》这本书。想到从此摆脱黑暗,走向光明,心里充满憧憬。何其芳是诗人,我喜欢读他的诗,也朗诵过他的诗。当晚,我多次黙念他《夜歌》中的诗句,“你呵/你又从梦中醒来/你又将睁着眼睛到天亮/又将想起你的过去的日子……”,难以入眠。
第二天,我带着介绍信,乘公共汽车进城,直奔《新华日报》报社的所在地化龙桥。不料沿街报贩高声叫卖《号外》,说是宪兵包围了八路军办事处和《新华日报》社。怎么办?我当然不会自投罗网。但是,何其芳是见不着了,更无法去延安了,一切美景化为泡影。我极度失望,提着行李,去了文化生活出版社。
第一次出远门,初到重庆的这短短几天,惊险而意外,好像给我一种预示:人生的旅途,不会一帆风顺,将遇到各种曲折和坎坷;而我,从现在起,就得学会坚强。
2013年9月3日

  李致(1929 - ):

194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新中国成立后,长期在共青团系统工作,先后任团四川省委《红领巾》杂志总编辑、团中央《辅导员》杂志总编辑。改革开放后,任四川人民出版社总编辑,四川省出版局副局长。中共四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四川省振兴川剧领导小组副组长,先后兼任四川省出版总社社长、省政协第六届秘书长。连任三届四川省文联主席。从事写作“往事随笔”,出版五卷六本《李致文存》。现任四川省文联名誉主席、巴金文学院顾问。现年九十五岁。



五块石视界


名家专栏

NO:12

您最好的赞赏,就是留言转发点赞在看分享

记得  分享留言关注,请给个"在看"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