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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东书:大寨采访反思录

 昵称45199333 2024-05-15 发布于北京

[本文作者]:冯东书(1933-2018),江苏金坛市人,1950年2月进新华社参加工作,1956年6月至1995年7月先后任新华社山西分社和总社农村记者,是最早报道山西大寨典型事迹和陈永贵的记者之一。


隔了八年以后,在1986年夏天,我又去了山西省昔阳县的大寨,见到了许多老朋友。他们过去在县里、公社里是领导学大寨的,而我过去是参加报道大寨的。这次见面,聊起往事,虽有点苦涩之感,但仔细想去,却都觉得其中不无发人深思之处。
脑子里究竟装的什么“主义”?
1978年夏,昔阳县委第一副书记李喜慎(当时县委书记是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陈永贵兼)和大寨党支部书记郭凤莲,到美国考察了一个多月。这一年的10月,我去大寨拿我丢下的最后一点东西,见到李喜慎,他和我聊起美国之行。他笑着说:“美国这个国家真怪,州长做报告,下面能随便提意见,州长老婆也不安排一个好工作。”他的话使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话翻过来讲,不就是做大官的讲话,下面只有听的份儿,不能提意见?不就是谁升了官,谁的老婆、孩子、亲戚就应该安排好的工作,就应该提拔?
在“全国学大寨”运动中,昔阳有一个有名的大寨式先进大队,叫南垴大队,大队党支部书记李锁寿,我们现在也都承认他是一个实干家。后来,能被提拔到昔阳的邻县——山西省平定县当县委书记。他在那里搞了不少建设工程,做了不少好事。但是有一件事把他深处的思想暴落在了我的面前。那个县有一个姓岳的干部对陈永贵有看法,给党中央写了一封信谈了陈永贵的一些问题(信不是写给“四人帮”的)。当时陈永贵是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这位姓岳的自然就被当“反革命”抓了起来,并被判了刑(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平反了)。李锁寿有一次对我说:“这些人的错误就在于他们还把陈永贵看成是一个劳动模范。”这话的意思很明白,陈永贵已经是党和国家领导人了,谁还把他当一个普通劳动模范,随便谈他的问题,那怕是向党中央谈他的问题,那也是犯罪。什么罪呢?无非就是“犯上”的罪。
李喜慎李锁寿当时是以领导当地群众“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而名闻全国的人物,经常到外省做报告,去北京开会。但是从以上两件事看,他们脑子里的深处究竟装的是什么“主义”呢?好像是封建主义。他们当时还不知道他们讲的那些话是封建主义的话,还把那些思想当成是社会主义思想呢。现在想来实在悲哀,他们连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区别都没有搞清楚。为什么陈永贵当了党和国家领导人就不能再接受群众的监督了呢?为什么领导人做报告,下面就不能随便提意见呢?为什么升了官就应该鸡犬升天呢?197810月我那一次去,是彻底地脱离大寨了,所以不怕了,就对李喜慎说:“你们昔阳是谁的官大谁的理就大,陈永贵官最大,所以他讲的做的都是正确的,你们昔阳要反封建。他拿眼睛瞪着我,愣了。过去从来也没有人向他点到这个问题,特别当时陈永贵还是党和国家领导人哩。
平心而论,他们都领导昔阳、平定搞了不少建设工程,做过一些好事。但从他们追求的社会结构和向人们灌输的思想来说,他们搞的到底是什么主义实在是个问号。不能说做了一些好事就是搞了社会主义,秦始皇也搞过不少建设工程么?
回想起来,羞哉!过去我是把那个地方当成社会主义的典范来报道的。
去一趟美国,“批资本主义”全线崩溃
1978年李喜慎、郭凤莲从美国考察回来,向干部们做了访美报告。当时我不在,后来我听人说,从那次报告以后,昔阳县原来批资本主义的战线就全线崩溃。因为美国的现实已经使李喜慎、郭凤莲不再相信我们过去的宣传。他们过去是生活在封闭式的农村,天天接受的是我们报纸、电台灌输的那一套。时间长了,他们一直以为美国是一个充满了失业、饥饿、杀人、抢劫、强奸的地方。因此他们到处做报告,总是向人们讲要多打粮支援世界革命。这次到美国一看,全对不上号。他们看到的是一个高度物质文明的国家,那里也好像不是一个充满了失业、杀人、抢劫、强奸的地方。他们回来一说,自然就使原来批资本主义的堤坝崩溃。
昔阳县出过国的人还不少。大寨边边上的武家坪有一个青年人在北京给陈永贵做过饭,后来到我国驻联邦德国大使馆当过三年厨师。还有一个生产队长,“文革”期间到坦桑尼亚去传播过种玉米的技术。他们带回来的见闻,在昔阳简直是炸弹。那个到坦桑尼亚去的叫郭小荣,1986年对我说:“我们毛主席在天安门上向下头招招手,广播里就说毛主席和大家心连心,人家尼雷尔总统常到群众中去,那算什么呢?”他还告诉我,坦桑尼亚有一次选举,他问一起干活的坦桑尼亚人选谁,那个人回答说,要听听竞选人的演说才能决定。他对我说:“你看人家的选举,咱们的是啥选举?”
这些事使我和我的朋友回想起来,都觉得我们过去那种不尊重事实的宣传实在太脆弱了,一时看上去好像很起作用,一旦开放,人们看到了实际,就不攻自破,反而把我们自己卖掉了。起什么作用呢?起让人不相信我们的作用!
只准有一种声音是灾难的声音
1986年,我在昔阳和朋友们议论起陈永贵,大家还都认为,他在农民里头算得上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但是大家觉得他当个劳动模范足矣,当20世纪70年代中国这么一个大国的副总理,实在是一个历史的误会。陈永贵1954年才扫盲,他不知道什么是电,也不知道水是H2O。我有一次请他在我的稿子上写“同意”两个字,那个“意”字,写了两次都没写对。他当副总理那阵,办公室的长条几上放满了文件,他指着那些文件笑着对我们说:“你们看,这是我这号人干的活吗?”那时,他曾想解放一下自己,提出来去北京郊区农村劳动,开会时再叫他回来。但是保卫部门不好办,终于没有去成。对他这么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老农民,大家认为要客观一点,他创造不出一条“左”的路线,路线问题不能怪他。他后来的毛病,县里干部和我们这些人比较有意见的,是他自己搞得谁都怕他,他的话就是金科玉律。大寨是毛主席亲自树的红旗,后来变成了谁对陈永贵有意见就是对大寨红旗的态度问题,也就是对毛主席的态度问题。谁要敢对陈永贵发表不同意见,马上就可以飞过一顶“反大寨”的帽子来。他自己就常以维护大寨红旗的名义,说别人“反大寨”。后来。陈永贵自己成了党和国家领导人了,对他有意见就更是“犯上”了。于是搞来搞去,陈永贵耳朵里就只能听到一种声音,只有一种说他做得对,说他水平高的声音。没有人敢对他提意见。专家说,杂交高粱种籽只能种一年,他在一次小的会议上说:“谁试过?我们大寨有的谷种了几十年了,还在用。”这是个常识问题,但当时没有一个人起来反驳。1971年大寨在虎头山上第一次种水稻,中国农科院在那里帮他们种水稻的专家说,那块地有一亩多。陈永贵听说了,生气地说:“谁说的,把他叫来,还不够一亩哩。”于是大队长贾承让第二天一早就拉上中国农科院、省农科院的专家去丈量土地。那一亩多地分成二十多小块,第一次用皮尺丈量,是一亩一分,贾承让第二次用他自己的脚步量了一下,是一亩零六,都超过一亩,他不好向陈永贵交差,下午,贾承让又拿上老式木弓叫大家一起去丈量,第一次又是一亩多,还是不行。第二次在丈量每一小块地时,把木弓缩进去一点,量成了九分,这才交了差。这种事还不少。这么个搞法,陈永贵后来就什么逆耳之言都听不见了。他也就再感觉不出自己还有错,于是错误的东西就像癌细胞一样在他身上迅速发展,说话、做事胆子越来越大,自我感觉越来越良好。平时没有人和他算小账,到最后一垮台,就算总账,原来对的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一到算总账时,在许多人的脑子里一翻个,对的也会说成了错的了。从这件事上,我和我的朋友,都感到陈永贵只能听到一种声音,主要是他自己造成的。只有一种赞扬的声音,听起来很舒服,很称心,也是得自己很正确,但这种只有一种声音恰恰是预亮着灾难的声音,古今中外概莫能外。陈永贵很聪明,他下台以后成了一个老百姓,他又重新听到各种声音了,他觉悟了,所以后几年表现比较好。但是悔之晚矣。1986324日,他临终前的两天我去医院看饱,他喘得说不出话来,40分钟只说了三句话,其中一句是:“这都是那罪过!”可见,他是很悔恨的。他的事也说明,人要在有权有势的时候有这种自知之明,实在不容易。昔阳有的朋友说,要是能像有的国家那样,老百姓向州官、总统提意见成为正常的事情,陈永贵就不会有最后的悔恨了。

(本文原载《新闻记者》,198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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