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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那趟末班车

 察右中旗人故事 2024-05-15 发布于福建

本文作者:郭利军


这些年,农村的变化太大了,柏油马路直达村口,水泥小路直达地头,有路就会变富。砖瓦房舍错落有致,屋内屋外更宜居住,村民的房屋具备了城里楼房的优点,也趋于三室一厅,院里的小菜园又完全超越了楼房的优点。夏天手勤的户主种点蔬菜,绿意盎然,秋来又瓜果飘香,女人们在小园旁边撒点花籽,夏天一到,围着园子的篱笆墙便开出了各色各样的鲜艳花朵,阳光普照的日子里,蜂蝶起舞,诗情画意,惬意至极。

这是近两年的夏秋之际,我常回农村老家办理一些事情,顺道在亲戚家中看到的景象。也没几年的工夫,村容村貌就翻天覆地,似乎村里的一切都在变化,既是那样的突然,又是那样的悄无声息,同村熟悉的那些长辈们,都变老了,好在他们的生活变好了,移居到大队后村子大了起来,人也多了起来,居住环境大为改善。偶尔与他们交谈,黝黑的脸上挂满了笑容,聊了很多关于家乡这几年的变化,在聊到出行的问题时,村里的长辈们你一言我一语,点燃香烟后,谈性更浓,烟雾缭绕中,瞬间将我拉回到几十、十几年前的村里唯一的那辆出行客车上。

想想,自从家人搬离农村,自己有了代步工具之后,已经有好多年不见村里跑旗里、市里的那趟客车了。此刻,他们说起,我竟一时想不起来那趟客车长啥模样,这几年是否还在继续出车,真的好久不见记忆中曾经载我无数次外出追寻梦想的那辆客车了。听他们聊着关于那辆客车三代司机子承父业的许多故事,我的脑海里印象渐渐深刻了起来,回忆也丰满了起来。

小时候,原本是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的。偶尔听父辈们说,村里人一般不出远门,出远门,最多也就是供销社采购吃食日用品等,多半是妇女结伴而行,后来是牛车,快一点的成了骡子车和马车,后来有了自行车,骑自行车在中旗范围内走个亲戚,来回五六十里也是不在话下。后来有了轻骑(比摩托车小一号的燃油两轮车),出门就更方便一些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村里人想出个稍远一点的门,比如去个中旗(就是现在的科布尔镇),当时我们那里叫“下街”,就认为是出了很远的门,回来后别人也会觉得很了不起,去了趟大城市,并会急切串个门儿打听一些见闻。随着下街的人多了起来,顺势而出的最早的搭帆布棚子载人的三轮车便开始沿村拉人集中往返中旗,算是最早的乡下客车雏形。那个时候,村里的人多,改革开放浪潮延续到了农村,村子里外出务工的人也越来越多,离村出行的需求越来越大,渐渐“大屁股”212客车出现,村子里的人们传说着、见证着,都想亲眼见一见甚至坐一坐那个大屁股。我已经完全记不清那212客车里面是个啥模样,几排坐,能载几人,只记得那是浅绿色的车身,头小身长腚大的怪模样客车。每日清晨穿梭在各个村子中间,喇叭滴滴滴按个不停,给人们的出行带来了极大便利。

没过几年,212的车子更新换代,换了方方正正下面有四个轮子(实际是六个)的小型客车。换车后的司机师傅一边驾驶一边滔滔不绝向坐在他身边的乘客炫耀自己新车的功能和性能。我坐车的频率不算太高,每年十来次,每次总会听到司机师傅不厌其烦地讲解炫耀自己的新车。这个时间段,我想大约一直持续到所有的坐车人不再以为他的车属于新车了,不会去主动问师傅关于他的车的问题,他也才停止了炫耀。

那个时候,村里的人要出行,首先是要起大早,因为在早些时候,大家都还没有电话手机,无法提前预约沟通等待或者接送,要想出行坐上早晨6点的客车,至少得凌晨4点提前两个时辰起床、洗漱、吃饭、收拾行李,拎着大小包,出门等待或者预判在客车可能到来的路上等待。那时的那辆客车每日的行踪也不确定,要跑的路线长,覆盖的村子广,今天早晨途经A、B、C村没拉着人,明天可能就改道D、E、F村去了。所以,非必要的出行,有时还得碰运气,很多人都经历过,起了个大早,东村等待,结果那辆客车从西村飞速通过,最终误了车的尴尬出行。

没有电话没法联系客车怎么办,只能围追堵截,预判并提前到达客车估计会经过的路口等待。秋收或忙种的淡季,乘客人少的时候,也愿意多绕几个村子,不能跑空车,也不愿留空座,基本就会村村通,坐车出行不会很费劲儿。如果前几个村子人坐满了,那么后面的村子客车就不会进去,只会挑主路走,所以远离主路山沟里的人多半就享受不到上门服务,自然是苦累了一些,尤其是在冬天出行,天黑洞洞就得起床,很多个要出行的家庭,大人多半是整晚整宿不能睡眠。早起的出行人,收拾好行囊,送行的亲人拿着手电,背起出行孩子的行李,沿着崎岖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前往那大概是客车要经过的大约二里地的村头路口,等待着挤上那通往外界的唯一一辆客车。

那样的情景自己经历了太多,要不早早“设伏”东山大榆树村西口,要不提前“设伏”西坡村东村口,此两处基本为客车的必经路口。高中、大学直至后来的七年多时间里,记不清多少个黑夜里,有时寒风凛冽,有时繁星点点。每次远行的凌晨,母亲就会催促着总要提前1至2小时站在路边等车,就怕误了那趟客车。俗话说“上车饺子下车面”,母亲也早早起来,煮好前一天包的饺子,吃过后,身体暖了起来,漆黑的夜晚,父亲陪着我行至公里之外的大路边,将行李放在路边,父亲让我躲在路边不远处的几棵杨树下避风防寒。后来几年,路边的杨树不知去向,而是多了人工种植的成排苜蓿,就又躲在苜蓿林带后面挡风和御寒。父亲则一个人前往山上的多个制高点,一遍又一遍望向后大滩寻找那唯一的移动着的车的灯光,摒住呼吸、停下脚步、立在原地通过听客车的喇叭声来判定客车走到了哪里,大约还有多长时间能够到达我们这里,那时我很佩服父亲听声辨音这般“武艺”。我立在马路边的避风处,原本母亲给家里烤热的鞋,后来也渐渐冻了进来,来回跺起脚来,用力抵御黎明前的寒意。

从走出家门到爬上东山,回头看着家里一直为我送行亮着的那盏灯,到东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终于等到那辆已经是满员甚至超载的客车。司机每经过一个村子总是会嘀嘀嘀按一通喇叭,听着那声音由远及近,我知道它来了,心里也踏实了些,肯定自己能够顺利出行了。

父亲和我立在沙土路边,在客车灯光的照射下,影子由高大逐渐矮小,司机也看见了路边等待的出行人,于是按响了喇叭,减慢了速度,刹车伴着沙土灰尘在急停的车周围飘荡起来,“吱呀——咣当”一声,打开车门的那一瞬间,下来一个跟车的人,大叫着:“拿这么多东西干啥?”

他也不会帮你提一下东西,径直往车后走去,弯腰打开客车的侧面行李箱。

“来,兜子拿过来。”

边说边将你轻拿轻放的行李包提起来狠狠地丢进侧面的行李箱。更多时候是直接扔到车顶的行李架上,再用一张破旧的大网将乘客们的行李完全罩住,系结实了四个角,然后麻溜地跳下车来,大喊着:“往里挤,一会还要上人哩。”

边说边抡开双肩使劲儿往里抗、推,里边的人被这用力一抗,本就站立不稳的脚跟,更是飘挂在了空中,怨声载道,跟车人却若无其事,扭头安抚道:“车子一走开,就好了,晃悠晃悠就松快儿了,再说了这么冷的天,挤在一起不是更热哇。”听着这样的理由,多半大龄乘客会哈哈大笑。

就这样,一路上晃晃悠悠,翻梁下沟,不知停了多少回,也不知上了多少人。有抽烟的,司机、跟车人也骂不住,那时的人们安全意识也不高;有晕车的,跟车的人也多是大叫一声:“不要吐车上。”前面有塑料袋,众人接力从前往后传过一个塑料袋,不一会儿车上那个味道,弥散开来。跟车的人又大叫:“给那个晕车的老人让个座位。”村里的出行人才极不情愿地让出来。要知道村里的出行人不像城里人那样,多数不会主动让座的。

大约在天快亮的时候,跟车的师傅吆喝起来,便要开始卖票了。卖票就是收车费,那个时候从那个村子上车到旗里、到集宁多少钱,都是养车人说了算的,基本也是明码标价,十几年如一日,很少变动。大部分人也都不要车票,交钱就算完事,出行的老人们从里三层外三层的棉衣、内衣里,掏出来一个用塑料袋或者棉手绢包裹的小包包,在本就不平的颠簸路上,老人买票的动作显得愈发的颤颤巍巍,卖票人略显不耐烦地盯着老人的手,嫌弃地调侃几句:“就怕'削礼’(小偷的别称)掏去了?裤衩、背心里装的了?”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那些年,人们的笑点很低,笑声很爽朗。

卖票的跟车人吆喝着,使劲挤到最后面,从最后排的乘客开始卖起,只见跟车人手里攥着一沓厚厚的钱,在你眼前晃来晃去,找零时,数钱的唾沫星子直飞到你脸上。我一直很好奇,那辆客车正常载客量应该是35人左右,但跟车的卖票人总能卖出50-60人的车票,很是厉害。那时,真的很羡慕,他每天就可以赚那么多的钱,那些钱可是我打小从来没有见过的。

后来,我想大概整个后大滩村子里的人应该最数养车人富有了,他们通过辛勤劳动发家致富,我很佩服他们,也一直希望能够成为他们那个样的有钱人,大嗓门说话,手抓大把大把的钞票,每个清晨都可以接收到别人羡慕的目光。

村子的几位老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聊着,不知道是谁插了话,打断了聊客车的话题。

我抬头望向窗外,看看现在人口稀少的乡下,零星散落的原住房屋,杂草丛生的乡间小道上,偶尔看见佝偻又熟悉的背影骑着电动小三轮子,以飞快的速度,一路哐哐啷啷,飞驰向田间地头。再看科镇内基本快要完全闲置下来的汽车站,真的是应了那句——“时代要淘汰一个东西,是不会和你打招呼的”。时过境迁,时代说变真的就变了。快到你不适应,甚至跟不上节奏,快到你还没来得及感受,曾经那么难忘的记忆就都成为了回忆。

如今,听村里人说着,那辆客车又变小了,还在继续跑,清晨坐客车出行的人越来越少了,原因是明的,不用多说。单我可以看到的是全国好多小县城车站基本闲置下来,原本技术很好的司机都转行跑起了出租或者送了快递。大家都知道,出行方便了,村里的私家车越来越多,说走就走,再也不用早起摸黑,东西村口等车了,也很少看见那辆土路上颠簸摇曳的大班车了,今后也不会再有等车时的焦急和坐车离家的伤感了。

依稀又看到八月十五、春节……那辆满载亲情的班车又回来了,远远的村口慢慢露出了白色的车顶。在那个村停下了,在谁家门口停下了,村里人、家里人都会停下手中的活儿,仰头望去,思忖着、议论着,哦,原来是谁谁谁家的孩子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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