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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宁海】王蒙 | 絮絮叨叨话布鞋

 文化宁海 2024-05-16 发布于浙江

很喜欢歌曲《中国娃》,里面一句“最爱穿的鞋是妈妈纳的千层底,站得稳哪走得正,踏踏实实闯天下……”尤其打动我心。虽然,我没穿过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但小时候,也就是12岁之前,我家姐妹三人穿的鞋子,却大多是歌中唱的那种千层底布鞋。它们出自外婆和姨妈的巧手;它们来自临海赤水和滩头这样的小村庄;它们像展翅的小鸟,通过邮局飞到了我们的小脚上,那匀称细腻的千针万线、那小星星般精美的针法、那堪称新潮的款式里,融进了长辈满满的呵护和万般宠爱。真是“一底千层纳鞋新,麻线钢针绣花纹”。一双双千层底小布鞋,就像一朵朵美丽的花儿,不仅惊艳了童年岁月,也大大满足了那颗小小的虚荣心。

手工布鞋的制作历史,据说可以追溯到3000多年前的西周时期,在山西侯马出土的西周武士跪像所穿的布鞋。但直到20世纪80年代,这样的手工布鞋仍是大多数国人的日常标配。


改革开放以后,城乡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忽如一夜春风来”,百花齐放的工业化时尚鞋子在迅速占领市场的同时,也将千千万万女性从繁琐辛苦的纳鞋劳作中解放出来。由此,存在了几千年的手工布鞋渐行渐远。2009年,“千层底手工布鞋制作技艺”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说明它已从生活的日常,走进了历史的珍藏。


我的老家在宁海长街,一个靠山面海本该很富裕的小镇,但在计划经济时代,同样是一个“穷”字了得。在号称“长街”上的供销社里,除了包装简陋,但被乡人视为奢侈品的黑色元宝形雨鞋(乡人称之为“套鞋”)和被老人笑讥为“前有生姜后有蛋”的塑料凉鞋外,极少有工业化生产的其它鞋子。其实就算有,农村人也买不起。挑担荷锄干农活,他们只穿草鞋或赤脚;风雨袭来,他们依然光脚或穿噼啪作响的自制“木拖”,那些元宝套鞋和塑料凉鞋们哪有用武之地?只有在过年、做客等正式场合,他们才舍得穿上由女性家人亲手制作的千层底布鞋。当年,我和小妹就曾因赤脚砍柴把脚丫冻烂过。那时的我,作梦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农村人也能穿上五花八门的心仪鞋子:高跟鞋、运动鞋、休闲鞋、帆布鞋、靴子、凉鞋、皮鞋、拖鞋……反而,千针万线、费时费力纳成的手工布鞋,会悄悄隐退到无从问津的地步。感叹时代发展如此飞速且不可预知!

长街人管纳鞋底叫“缉鞋底”;管上鞋帮叫“紸鞋”。布鞋制作中,缉鞋底工作量最大。一双鞋底从起针到完工,最快也得一星期吧,那速度已经是飞针走线了。而那时的我,紧赶慢赶也得个把月。效率虽不敢恭维,辛苦却是真实,在长时间反复进针和拽线的用力中,女人们的手掌伤痕累累,有的甚至指骨都变了形。


农村人穿衣服,历来“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当缝缝补补也连不成衣时,垫鞋底就是破旧衣服最好的归宿。纤纤玉手可以化腐朽为神奇,让褴褛破衣如凤凰涅槃进入新的轮回。


那时的长街女子,上至耄耋老媪,下至十来岁小姑娘,个个都是缉鞋底、紸鞋的高手。尤其“缉鞋底”,其普及程度完全不亚于现在人手一机刷屏看剧。大到参加镇里的千人大会、观看反复上演的“革命样板戏”,小到房前屋后聚众聊天,几乎人手一只鞋底。她们边听边聊,边“嘶嘶””之声不绝于耳地狂纳鞋底,从来舍不得浪费一点时间。晚上,就着幽暗的“美孚灯”或用墨水瓶做的“洋油灯”,甚至借着室外的月光继续赶做鞋底活的,更是不在少数。至于冬闲时节,暖阳之下,一群老嫂子或小姐妹坐在小板凳上,叽叽喳喳地一边纳鞋底晒太阳,一边听家长里短的八卦故事,争论切磋针线技艺,讨论谁的鞋样更漂亮,谁的速度好麻利,更是随处可见的一幅农村风情图。而我,就在这样的日子里,从邻居柴姓大姐姐娓娓动人的讲述中,第一次听到《红楼梦》,第一次因为痴迷故事而到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的地步……

后来,市面上有了塑料底“北京布鞋”:白色鞋底是柔性塑料做的,它白得细腻又柔软耐磨,但价格不菲;棕黑色鞋底是硬性塑料做的,它又硬又脆极易滑倒,但价格便宜。有一次,在南昌工作的大哥,给大姐寄来了一双白底黑面、白斜条包边的“北京布鞋”。大姐欢天喜地,忙不迭地穿上它出门去炫耀了。而我和小妹虽羡慕到骨子里,却始终也没敢向母亲要一双。 后来,母亲终于给我买了一双鞋,但鞋底和鞋面都是棕黑色的,款式也不及大姐的“北京鞋”漂亮。但我依然高兴,可惜刚出门便一脚滑倒在石板道地上。“啪”的一声,还是后脑落地,瞬间天旋地转摔晕过去,半天都爬不起来,吓得母亲赶紧收起这双鞋,从此不敢再让我穿。


1967年,我12岁时和姐妹一起从城里来到长街。初来乍到,我便发现来自脚上的城乡差别:走在石板长街,碎石陋巷,塘土阡陌,砂砾公路和崎岖山路上的农村娃,每天上山砍柴、下地割草,脚上最是费鞋。我在城里几年也穿不坏的布鞋,到乡下才几个月,那鞋帮还好好的,鞋底却已磨出了两个大洞。


我开始学着给自己做鞋子。先是做“皮鞋”:剪一截手拉车的破外胎,前后左右打上几个洞,然后穿上绳子绑在脚上,这样的“皮鞋”既不保暖也不舒服。可它更耐磨,最适宜上山下地干活时穿。穿着它,我和小妹从山上斫来一捆捆茅柴,日复一日堆满了老屋的廊檐和堂前;我也学会了做布鞋:第一次垫鞋底的材料,是一顶破得四零八落,实在没法再用的家织麻布帐子(乡人称夏布帐),听说还是奶奶的嫁妆。我知道,垫鞋底用白色或浅色布最好。因为,无论何种款式和颜色的鞋帮,只有配上白色鞋底才能算“上品”。我也深知,深色布只能垫到鞋底中间,不能在鞋边上被看见。可是,我的破麻布帐子是正宗的家染天青色。所以,只能垫出一双纯粹的“下品”青色鞋底。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做鞋也一样。针、线(用苎麻搓成的麻线或纱线)、剪、顶针、拔针钳、黄蜡(用于麻线的润滑,蜡烛也可)、锥子(上鞋帮用),都是缺一不可的工具。


一双普通的布鞋,制作流程其实很繁琐:首先要打“布迫”,这活儿有点像装裱国画:准备好稍大点的旧布料,调好稀薄的面糊;将旧布料用水打湿后,放进面糊中均匀浸透;然后,将门板光滑的一面也均匀打湿。再将浸透了面糊的旧布料贴在门板上,一般需两层,只要做到厚薄一致匀称平整即可。做好的“布迫”暴晒至完全干燥后,揭下备用。


其次,在剪好的“布迫”鞋底样上,用新布粘贴包边后晒干;再以这双“布迫”鞋样为基础,留出半厘米的布边,一层层用面糊粘上各种形状的破布,直至达到需要的厚度后,在最上面贴整块比较牢固的新布或半旧布就可以了。待其暴晒至完全干燥后,就可纳鞋底了。这样的鞋底,不仅能承受千针万线的挤压,也结实好看。


纳鞋底的针法有横排、竖排、绕圈排列的,长街人一般以竖排为主。起针时,先来二圈加密的挽边针法(也有挽边一圈的)。这不仅是为了好看,也是让后续紸鞋时更牢靠。鞋底质量以结实平整、针法匀称为上品。


听说过一句歇后语:“纳鞋底不用锥子——真(针)行!”我很纳闷:除了紸鞋时用锥子帮助进针,长街女子纳鞋底从来不用锥子:进针太难,可以用顶针抵一下针尾;出针不行,用“拔针钳”助个力就可以了,为啥要用锥子呢?


第三,制做鞋面(鞋帮):在“布迫”上剪出鞋面样,用面糊粘上鞋面和鞋里布后剪下;缝合后跟,再沿鞋口缝上布边,也就是“滚边”。


最后,才是紸鞋:将鞋帮居中固定在鞋底上,即可进行紸鞋。


紸鞋有明紸和暗紸两种。明紸,就是“北京鞋”类型:将鞋帮底边滚上白色斜条布,针脚朝外在白斜条上与鞋底缝合。暗紸,即鞋帮底朝里折,与鞋底缝合时主打一个紸线不外露;然后上“躺底”、缝鞋扣;讲究些的,还要用鞋楦将新鞋再定形一二天。至此,一双千层底布鞋才算大功告成。


“千针万线慈母恩,层缝细纳掩苦痕。底暖能挡风霜路,鞋轻踏步写光阴”。50多年一晃而过。如今,市场上各种鞋子应有尽有,手工布鞋早已完成历史使命。然而,岁月有痕,记忆留香,手工布鞋舒适、透气、轻便的优点,还有歌中所唱“站得稳哪走得正,踏踏实实闯天下”的人文气息,至今仍不时地勾起我对那段历史的深深怀念。

写于2024.5.12

作者:王蒙

曾经的宁海棉纺厂人。

图片 | 作者提供

审核 | 浩海紫烟

本期编辑 | 平安麒麟

文化宁海题字 | 无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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