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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研读|王广杰:附丽生命的原始美德——《哦,香雪》解读

 新用户79795753 2024-05-17 发布于贵州

附丽生命的原始美德

——《哦,香雪》解读

王广杰

【摘   要】《哦,香雪》如清泉般一泻千里,流经之处都是纯净的境界。充满皱褶的深山给予姑娘们温存和粗暴,滋养了她们的原始美德,让她们拥有单纯、朴实、内敛与善良,并促使聪明懂事的香雪对平等与尊严产生了执着的渴望,开启了积极崇高的审美自省。纯净高远的原始美德附丽在香雪们身上,烛照着当下,给物质日益发达而心灵渐趋迷茫的人以精神的引领。

【关键词】  原始美德   平等尊严   审美自省   《哦,香雪》

铁凝在自述《哦,香雪》的创作经历时说道:“一位老作家曾经说过:'在女孩子们心中,埋藏着人类原始的多种美德……’这使我觉得,香雪的表现本是人类美好天性的表现之一,本是生命长河中短暂然而的确存在的纯净瞬间。有人类,就永远有那个瞬间,正是那个瞬间使生命有所附丽。”[1]让生命有所附丽的纯净瞬间与原始美德,在台儿沟的姑娘们尤其是香雪的身上闪闪发光、熠熠生辉,指引着台儿沟人勇敢地探求外面的世界,也将照亮如今物质高度发达的大城市里的我们,让我们在日益迷茫的生活中找回人类骨子里的独立和尊严、崇高和勇敢。我们可以借助小说中“皱褶的深山”“自动铅笔盒”“月下台儿沟”“漆黑的隧道”等多个关键线索披文入情、沿波讨源,去细致体察香雪身上所呈现出的原始美德的生长土壤、品性表现及现实意义,并深入领悟作者情动辞发的根源和境界。
一、皱褶的深山:滋养美德的丰厚土壤
人类的原始美德和原始思维一样,产生于人类早期的社会生活经验,同时也必然地构成了人类赖以生存的精神基础。原始思维产生于贫穷和落后的生存境遇,然而贫穷和落后并不能阻碍它发展。那些生活在贫穷和落后环境中的人们“所操的语言有时是十分复杂的,和我们的语言一样,常有精密的句法”,对于这些,“谁能够闭起眼睛不看这些如此明显的事实呢”。[2] 同样,贫穷落后的台儿沟虽然没有给“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皱褶里”的十几户乡亲提供良好的物质生活条件,但也没有限制他们的美德,反而让他们的美德得到了集中的展现。甚至可以说,正是大山深处的、与外界隔绝的台儿沟成为培育滋养姑娘身上原始美德的丰厚土壤。
台儿沟没有石油储存,没有金矿埋藏,没有远道而来的亲朋好友,但它有无尽的黄土和风尘,有大山深沉、真切的安静与虔诚,有父亲们“光着红铜似的脊梁”和“不分昼夜永远干不完的活儿”,有姑娘们“奔放、热烈、欢乐”的呐喊和“不加掩饰、无所顾忌”的笑。这里的姑娘们,“从春到夏,从秋到冬,默默地接受着大山任意给予的温存和粗暴”,然而也正是这种“温存和粗暴”给予了姑娘们单纯朴实、内敛善良以及更为高远的人格品性。所以当两根纤细、闪亮的铁轨延伸到这亘古以来与世隔绝的深山里,当喷吐着白雾的火车所发出的撼天动地的轰鸣声搅动了姑娘们那凝结着的青春血液时,她们会洗净蒙受了一天的风尘,精心地梳妆打扮,悄悄地涂抹胭脂,相互比赛着穿出自己最好的衣裳,换上过年时才穿的新鞋,以最华丽的服装和最美好的姿态去迎接它。“尽管火车到站时已经天黑,她们还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刻意斟酌着服饰和容貌。”她们以自己全部的虔诚和无尽的纯情去热烈地回报这短暂的一分钟。
二、自动铅笔盒:平等尊严的执着追求
火车到来时,吸引香雪的是学生用的皮书包和自动铅笔盒,她会抓紧一切时间向火车上的人打听“外面的事”,打听北京的大学要不要台儿沟人,打听什么叫配乐诗朗诵,甚至她会为了打听自动铅笔盒的价钱而傻傻地追着火车跑出好远。凤娇们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她们总是笑着说香雪是个“傻丫头”,还会像长者那样拍着香雪的肩膀告诉她,为了一只铅笔盒而跟着火车奔跑是“值不当的”。可香雪并没有轻易地放弃自己的价值追求,她“不认为这是一件值不当的事”,她“只是埋怨自己没抓紧时间”,自己只是在方法效率上出现了问题。
“自动铅笔盒”是个隐喻,隐喻知识、体面、平等和尊严。学校里那些条件优越的同学一遍又一遍的盘问,给香雪造成了极大的心理伤害。胆小的香雪曾跟在凤娇她们后面向“北京话”打听的第一件事情是:“你们城市里一天吃几顿饭?”这正是她心中的自卑和困惑处。当得到了铅笔盒后,她还要将自己的一只盛擦脸油的小盒子放进去,然后反复进行确认,“只有这时,她才觉得这铅笔盒真属于她了,真的”。深入骨子里的自卑感,会让一个人永远不敢自信,即使是通过自己花费巨大代价得到的,也还是不敢轻易地确信。但也正是这深深的自卑,激起了香雪内心深处强烈的尊严感:“她又想到了明天,明天上学时,她多么盼望她们会再三盘问她啊!”贫穷的台儿沟给了香雪生命和底气,她也要为生她养她的台儿沟争上一口气。因此,得到铅笔盒,实际上是让香雪获得了一种她自认为平等的机会。
聪明的香雪甚至敏感地认识到,她们每天盛装打扮地去迎接的火车对她们是不公平的!深秋时节,当山风渐渐凛冽,天黑得越来越早,香雪和姐妹们对于七点钟的火车依旧是“照等不误”的:“她们仿照火车上那些城里姑娘的样子把自己武装起来,整齐地排列在铁路旁,像是等待欢迎远方的贵宾,又像是准备着接受检阅。”然而火车到来时,却“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像是在抱怨着台儿沟的寒冷”,并表现出少有的“冷漠”:“车窗全部紧闭着,旅客在昏黄的灯光下喝茶、看报,没有人向窗外瞥一眼。那些眼熟的、长跑这条线的人们,似乎也忘记了台儿沟的姑娘。”车窗内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姑娘们热情高涨、欢欣鼓舞地去迎接火车,然而车上的人却并未因此而有太多的“动情”,车窗的开与合并不是为了这些日日守候的姑娘们。姑娘们日复一日不计严寒酷暑的盛装期盼却得不到丝毫对等的情感回馈,这是不公平的!那火车“挟带着来自山外的陌生、新鲜的清风,擦着台儿沟贫弱的脊背匆匆而过”,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美丽的错误”!
如果没有“自动铅笔盒”,香雪依然会踏上火车,去追寻其他能够给她带来自信、赢得自尊的东西。她要用自己的行动让台儿沟以外的人明白,台儿沟需要的不是自上而下的俯视般的怜悯与同情,而是发现并认可她们价值的平等和尊重。香雪希望未来某一天“台儿沟的姑娘不再央求别人,也用不着回答人家的再三盘问”,希望“火车上的漂亮小伙子都会求上门来”,希望将来“火车也会停得久一些”,“三分、四分”,甚至“十分、八分”,希望火车“会向台儿沟打开所有的门窗”,让所有的台儿沟人“都能从从容容地下车”,她希望“钢筋铁骨的巨龙在它面前也不能昂首阔步,也不能不停下来”,不是因为可怜,而是因为敬畏和尊重,是因为他们看到了台儿沟人的真正价值。因此,铅笔盒可以不要,三十里山路却必须要走!那是为了证明给外界的人看看:台儿沟人不借助火车等任何外力,也能在夜间徒步行走三十里山路,“山里的女孩子在大山和黑夜面前到底有多大本事”!
三、 月下台儿沟:积极崇高的审美自省
为了得到那只自动铅笔盒,香雪踏上了火车,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她要在深秋凄冷的月光下顺着铁道走上三十里山路从西山口回到台儿沟。在明净的月光下,香雪开始审视自己的家乡台儿沟:“大山原来是这样的!月亮原来是这样的!核桃树原来是这样的!香雪走着,就像第一次认出养育她成人的山谷。”她第一次发现,生她养她的家乡原来是这样的美!
物质层面的匮乏,常常会让人自卑,而自卑会蒙蔽一个人的眼睛和心智,让他对身边的美无暇顾及。物质层面一定程度的满足,则有利于去蔽,会让一个人自信,并以全新的眼光来审视自己和周围的世界。对于香雪来说,“铅笔盒”无疑有去蔽和开悟之功效。单纯、善良、积极、向上的品性,让香雪产生了崇高的自省式的审美觉悟。它是人类内心深处至为高尚的原始美德,是“在我们和周围世界之间永远颤动着、变化着的灵敏的天平”,引导着我们和周围世界建立起一种“大大小小、满天繁星似的无数纯真关系”,建立起一种“难以言传的、比平时完满的关系”。[3]
朱光潜说:“美感起于形象的直觉,不带实用目的。”[4] 对香雪而言,贫穷落后的山村正是导致同学们嘲笑她的根源,那时她还处在一个实用的世界里,难以跳出具有利害关系的实用圈套,而当她得到了铅笔盒,获得暂时的满足和平等后,便有了一种从容闲暇的心境去重新审视司空见惯的家乡。此种情形下,贫穷落后的山村便成为审美对象,香雪也拥有了纯粹而崇高的艺术心灵。宗白华说:“艺术心灵的诞生,在人生忘我的一刹那,即美学上所谓的'静照’。”得到了铅笔盒的香雪,获得了一种“心无挂碍,和世务暂时绝缘”的心境,在暂时“忘我的一刹那”,诞生了“艺术心灵”,凭着这一点觉悟之心来静观万象,月光下家乡的一草一木“如在镜中,光明莹洁,而各得其所”,且呈现出它们自身“充实的、内在的、自由的生命”,而且,“这自得的、自由的各个生命在静默里吐露光辉”。[5] 
雪莱说:“诗使万象化成美丽。”此刻的香雪俨然也成了一个诗人,她内心的诗情使得眼前的一切化成了美丽,“使最美丽的东西愈见其美,给最丑陋的东西添上了美”;这内心的诗情“撮合了狂喜与恐怖、愉快与忧伤、永恒与变幻”,“驯服了一切不可融和的东西”,从而让它们“在轻柔的羁轭之下结成一体”。此时此刻,香雪白日在学校里受到的嘲讽与欺凌的“陈腐面幕”统统被撕去,露出的是家乡台儿沟“赤裸的、酣睡的美”。[6]  
四、漆黑的隧道:引领未来的生命之光
在布留尔看来,原始思维具有“原逻辑”的性质。所谓“原逻辑”,并不是“反逻辑”,也不是“非逻辑”,而是一种“前逻辑”。在人类思维发展中,原始思维与逻辑思维并存。我们今天较为注重抽象与概念化的逻辑思维一旦形成,具有丰富感性特质的原始思维“并不必然也不永远弱化下去”,而且,“任何东西也不能阻止它们在自己身上保留着属于前一时期的仍然可辨的痕迹的因素”[7]。简而言之,原始思维是我们今天逻辑思维的前身,正是原始思维,决定了逻辑思维的发展方向。同理,当时代的火车一次又一次地驶入台儿沟,现代文明与原始文明发生激烈的碰撞与交融时,大山深处人们身上的原始美德必然也会遭受到极大的冲击和破坏。现代文明当然需要与之相适应的现代美德,而这原始美德却有抵御物质化进程中道德滑坡的强大力量。一旦失去了内心深处的原始美德,生命便会无所附丽。
小说结尾处的“隧道”,除了客观描述火车的必经之地外,恐怕还应隐藏着作者更深的用意。隧道有着一种强大的吸附力,充满了疯狂、偏见、虚荣与伪善,它试图将穿行其中的人一点点地下坠。一个人穿越隧道,要么通向光明,实现美的坚守与回归;要么被黑暗吞噬,失去对美的基本判断力。很显然,隧道也是一个隐喻,它是以火车为代表的现代文明的必经之地,考验着我们对于内心深处原始美德的坚守程度。隧道像大山的一只黑眼睛,香雪却看到了这黑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她知道,隧道是可怕的,但终点是光明。于是她在无任何外力相助的情形下,凭着自己强大的魄力,勇敢地穿过了它。面对“严峻而又温厚”的大山,香雪心中升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骄傲”。当山谷里爆发出姑娘们欢乐的呐喊时,古老的群山也为之“感动得战栗”,并“发出洪亮低沉的回音,和她们共同欢呼”。香雪是最胆小的,无疑又是最胆大的。她是台儿沟姑娘们的代表者,也是带领者,带领着家乡人,勇敢无畏地穿过隧道,冲破重重藩篱与隔阂,迈上这个“台儿”,跨过这道“沟”,奔向光明的、充满了平等和尊重的未来新世界。
费孝通先生说:“每个人的'当前’,不但包括他个人的'过去’的投影,而且还是整个民族的'过去’的投影。”[8]香雪身上的原始美德也正如此,它并不是“点缀的饰物”,而是“实用的、不可或缺的生活基础”,它不但包括我们民族的“过去”,同时还指引着我们民族的“未来”。
作家的首要任务,不是创造完美的文学作品,而是创造完美的世界。“作品的背后是由某种社会规律的发现所照亮的现实生活。”[9]铁凝塑造香雪形象的用意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作为读者,我们对作品中的人物和事件产生“直接的感性的认识”,形成一种内在的生命观照与强烈的情感共鸣,进而“更完美地了解各种生活的真实”,并展开“对未来理想事物的憧憬”。[10]

参考文献:

[1]铁凝.让生命有所附丽:关于《哦,香雪》[N].文学报,1997-05-01.
[2] [7]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M].丁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2,446.
[3]戴·赫·劳伦斯.乡土精神[M]//戴维·洛奇,编.二十世纪文学评论:上册.葛林,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236.
[4]朱光潜.文艺心理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20.
[5]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25.
[6]雪莱.为诗辩护[M]//伍蠡甫,胡经之.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中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79.
[8]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17.
[9]芬克斯坦.社会期望作家什么[M]//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世界文学》编辑委员会,编.文艺学和新历史主义.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69.
[10]黄药眠.关于文学教学中的几个问题[M]//黄药眠文艺论文选集.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5:359.
(北京师范大学第二附属中学   100088)
[《中学语文教学》202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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