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左宏升 | “面瘫”随想录之三：深深的父爱

〓第 2502 期〓

文|左宏升   编辑|王成海

国内外研究表明：面瘫，中国每年发病约40万人，其中80%的人即使不采取任何治疗措施，也可以自愈。但像我这种早年在眼里做青霉素过敏试验，导致眼神经暂时性中毒，进而造成周围性面神经麻痹引发的面瘫，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父亲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让那大夫在我眼里做青霉素过敏试验！他想不通：不然，为什么偏偏在做过试验的右眼引起面瘫，而不是左脸呢？“青霉素过敏既然能致人死地，那就能致人中毒脸瘫！我咋就没想到这一点呢？”父亲几次用充满自责的语气这样说。

自从我右侧面瘫后，父亲身在外地，心却一直惦记着我的脸。他发了第一个月工资的第二天，就匆匆赶回集宁，领我到盟医院针灸，并把我委托给针灸科一个姓唐的女大夫，约好以后孩子自己按疗程来医院扎针。

当年的乌盟医院

于是在1961年夏末，盟医院门诊楼二楼针灸科，有一段时间的每天下午，就会有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男孩，很懂事地坐在病床上或方凳上，让那个30岁上下、面色红润、身材胖胖的唐姓女大夫扎针、拔罐。三寸长的银针，从嘴角穿皮至耳根，大人看了都胆寒，他却既不吭声也能忍耐。后来，众病友又知道了他一个人从桥西走来，6里地，来回12里，乖乖！你可真是个好孩子！

转眼到了9月初，小学新生入学名单公布。我进了南财政街小学读一年级。金秋十月，每个周六下午无课，邻居有一同班女同学谷凤英，主动陪我到盟医院扎针。经常是我俩到了，门诊还没上班。于是，我和她在盟医院门诊楼外的几棵大杨树下，捡拾落叶，玩“钢（读'杠'）老将”游戏（即把黄叶叶面捋去，只留叶梗，每人一根，十字相交，用力往己方拽，越粗壮越柔韧的叶梗越厉害，能把对方“老将”钢断者为胜），时常互有胜负，一直等到大夫下午上班。我进去扎针，她坐在外面台阶等。一小时后，一起相伴回家。她是第一个在我面瘫后，向我表示善意的女孩。

捡黄叶的孩子

父亲时年39岁，浓眉黑眸，鼻直口方，身材适中，堪称英俊。他1947年参加八路军，曾在绥蒙军区军政干校任教，多才多艺，喜爱书法诗词，通晓吹拉弹唱。全国解放后，他转业地方，任小学校长。1957年后因言论和日记获罪，连续遭到政治迫害，被打成准右派分子。一路坎坷曲折，命运多舛，两次失去公职。

作者父亲书法

作为家庭顶梁柱，没有工作，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那几年，全家的生活窘境可想而知。难怪父亲一度给我买不起铁圈，用粗铁丝代替；我上小学，给我买不起写字石板，而用一块小木板刷上墨汁代替……。但是，当他一旦有了收入，就立马先给我治病。

我读一年级以后，老师对我时有误课针炙不太乐意。让我转达家长：要么治病，要么上学；也恰在此时，盟医院唐大夫在一次针灸后给我打火罐，因工作疏忽，约两小时（留罐半小时足可）未启罐，给我右侧面部留下半圈深深印痕（这月牙痕两年后才逐渐消褪，曾有同桌同学笑我"左疤子"）。由于以上两个原因，此后，我继续治面瘫的事，暂时又搁置一边了。当时，父亲也认为：小儿子的面瘫，虽然治疗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完全恢复，但乍猛一看，还真看不出有病。为了不耽误上学，停一停再治也行。

儿童心理研究表明，童年时代是一个人身心发育最重要的阶段，它关乎人的性格形成和社会意识的认知走向。父亲多年从事教育工作，深知这一重要性。他的父爱，重点体现在我面瘫未获全愈后，童年、少年时代的精神发育方面。

小学二年级，某日，我突发奇想，时而汉字时而拼音，给外地工作的父亲，写了封信，向远方的他问好，并让他给我买支钢笔。他回信大加鼓励。果然在春节探亲时，信守承诺，给我带了一支"牡丹"牌的金尖钢笔（稍长后，我在百货公司看到这笔时价4 元5角，是父亲月工资的六分之一，这价格那时能买回一个市民一个月口粮）。不久，父亲一个同事捎东西来家，说起此事，形容当时我父亲看到自己二年级的孩子就能写信，高兴的在单位里逢人就夸，说小儿子真是不简单！但后来父亲却不曾当面夸过我。可能他深知我的孤傲性格：对儿子的优点，当面不赞为宜，不然他骄而满，反而会退步。

1963年作者父亲给儿子买的钢笔

父亲春节探亲休假，是全家少有的欢乐时光。他经常用迂回的方式，有意或无意地说一些故事。例如：某人生性诙谐善谑。忽得一种怪病，头发掉光，久治未愈，有时被人骂作"秃驴"。某晚，单位开会，会前全场气氛沉闷，坐在主席台上的这个人当众摘帽，拍着光头，挤眉弄眼地自嘲：“有我在，咱们今天不用点灯啦！”他这一举动活泼有趣，引来下面众人哄堂大笑。俗话说，“有秃的护秃”。可这人不但不护秃，反而自曝其丑！弄得人们此后再不好意思拿他的秃头说事。父亲之所以讲这些，其实是在暗示我：面瘫不可回避，心理承受能力一定要强大。

作者姐姐

我姐有次开完我班的家长会，回来向父亲说：“大，班主任对宏升儿作文竞赛全年级第一提出表扬，同时对他不愿意借给同学一本《中学生作文选》的做法也提出批评，说这是不团结同学的表现。”父亲听了以后，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会者不难，难者不会！你写作文，又不是抄书抄来的，以后可以借书给别人！只要有借有还就行。”听话听音，其实父亲这是在教育我：不要害怕别人超过你！只要你努力就行。

诸如此类，限于篇幅，不再赘述。总之，在我的童年、少年时代，虽因面瘫少有欢声笑语，但父亲富有针对性的谆谆教诲，对那一时期我的身心健康发育以致后来敢于直面人生，都产生了重要而深远的影响！这是不论多少物资也代替不了的；不论多少金钱也买不来的。有这样的好父亲，的确是我一生的幸运！

题外话：承蒙《老事旧人》王主编和众多关心、爱护我的老友新朋厚爱，连续费时费心阅读拙文。我谨表示真诚感谢。“面瘫”随想录至此结束，以后将以专人或专事为题，另行表达，祈望不吝赐教。

作者介绍：左宏升 集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