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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误治”也可以是大医家手里的一个工具

 熙越 2024-05-21 发布于上海

导读:本篇的主角虽然是孙文垣,但会以陆祖愚开头,而以王孟英结尾。在思考文垣法的可借鉴之余,不妨初步尝试思考,孟英治法的形成,及其阿喀琉斯之踵的罪魁祸首。

我在阅读时,对于某些医案会写上一句总评。比如陆祖愚有一则医案,我留下了一句:“好心办坏事,却成了好事”。

这是啥意思呢?

这位病人饮食内伤兼受感感,寒热往来,前医用截疟药。我在《症状不等于病机》篇中,特意点出过,寒热往来,是气的异常疏泄,需要解决气机受困的源头,而不能不解决问题根源,却试图堵截疏泄,否则,气机会更为闭塞。

病人经此堵截后,郁热无路可出,因而口渴多食生冷。又因过食生冷,而中气重伤,导致上吐下泻。前医用柴苓汤(小柴胡合五苓散),不效。病家请来陆祖愚诊疗。

刻下病人四肢厥冷,不省人事,面色青黄。

看来气机受困以及过食生冷,伤的不仅仅是中气,更是阳气,因此这不是柴苓汤可疗的,何况前医具体使用的剂量和配伍也并不清楚。

陆祖愚说先要培补正气,否则邪还未除,正气就先耗尽了。遂用附子理中汤(用人参)再加枳实、山楂、厚朴等。病人服用后,脉势起,身大热,舌上有焦苔芒刺,脐之上下手不可按,四肢濈然汗出。

这说明初起的食积,一直滞留在身体里,从未得到过解决。

陆祖愚认为虽须用下法,但病人久经误治(从后文来看至此已经发展好几十天了),正气虚极,虽经理中扶正三剂,但仍不可大下。于是用小承气汤,且以熟大黄代生大黄,另加铁锈水以降气。病人如此得解燥粪三四块,但病势未减。

实邪太多,三四块实在不足以撼动。

于是陆祖愚正邪两顾,每日用行气消食加人参的汤剂,每隔几日则用陆氏专用的泻下丸药(润字丸)仅五分,以下大便一次。

直到发病八十多天后,病人仍是只能饮而不能食,日晡潮热,口干腹满。显然,余邪仍未尽。

这时陆祖愚决定去掉人参,继续令服几剂。病人看起来似乎是一日好过一日,但也始终没有大幅度的转愈。

这时陆祖愚有事出远门,病家请来了几位其他医者。其中有人认为病人已病近百日,期间粒米未进,这还能活么?赶紧令服滋阴养血开胃健脾的汤药,且强制病人喝粥与龙眼汤。

如此一来,病人当晚身体大热,心口作痛,异常烦躁,舌上苔多。

正好这天陆祖愚回来了,病家赶忙请他来诊视。病人这时脉右关尺沉实,陆祖愚脉症合参,用枳实、黄连、黄柏、麦芽、山楂、厚朴,送润字丸一钱五分

就这一剂,病人得下一次极为畅快的大便。随之,诸症顿除,身安神静。

这才算是真正转愈了。

陆祖愚随后以六君子汤加减善后,病人遂知饥饱,纳五谷,而终得痊愈。

前后共经一百三十多天,病人满头头发落尽,一年多出不了门。

此案的转折点,正是那位提倡猛补的医者。在陆祖愚眼里,此人的手法纯属误治,幸好他及时赶到,否则结局难料。但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若非这个“意外”,恐怕进程还没法如此加快。

所以我读此案感到十分有趣,他医出于好心,看似是办了坏事,但这坏事却最终成就了好事!

在写上评语的同时,我大胆设想了下:此案属歪打正着,那么在临床上,我们是否可以故意走歪,以达到取正的目的呢?

如此设想的同时,难免同时会有疑问:这样的手法是否真的可行呢?

直到我读到孙文垣的医案。

原来医早就掌握这样的操作手法了

孙文垣有则医案,病人发热口渴十多天,虽几经下法,但热并未除,汗亦未曾出。刻下,神昏足冷,饮食不思,小便绝少。众医无奈请来孙文垣帮忙。

病人刻下左脉中按数而有力,但右脉软弱,说明邪实热盛而正虚。

文垣先以柴胡五钱,葛根三钱,白芍药、石膏各二钱,人参、升麻、天花粉各一钱,粉草七分,以清散郁热。

病人服后,虽热势稍稍减退,但舌齿仍干,小水仍不利,神思仍昏沉。气机还是毫无转动之象。

于是文垣改用柴胡、粉草、天花粉、黄芩、人参、白术、茯苓、滑石、木通、泽泻。

病人服用这剂药后,热势重起,面赤,额上痛且重。

你看文垣前后两方,他第二方去掉了寒凉遏气的芍药和生石膏,还用上了扶正的白术,人参分量没写,但我估计加大了。

明明热势仍盛,如此加减,乍看起来,似乎不太合理。

但我要告诉你的是,文垣这第二方不是为了治病的。

病人本来邪气虽盛,但正气降抑,无力达邪。经过第二方后,正气奋起而与邪抗争,气机顿时从降抑转为上亢。

一旦气机上亢,事情就好办多了。

面对有形之邪与无形之热,可以无所顾忌地使用通降法。

文垣先后用:益元散三钱、辰砂益元散五钱、导赤散二帖、四苓散加酒连麦芽木通二贴,得病人诸症悉退,饮食恢复。

这连续使用的降泄剂,才是治病的。

如果说陆案的转折点是那个他医,那么本案的转折点就是文垣的第二方。

问题来了,文垣是如陆案那般,歪打正着么?

我读下来感觉,文垣是故意的。但此时,还停留在感觉。

直到我又读到文垣的另一则医案。

病人某年夏天患滞下,稍好时又因伤食而再转重。文垣受邀时,病人已是昼夜泻下三四十次,日渐沉困,口渴,胸膈焦辣,两手发热,腹部微痛,小便量少,面色外黑内黄,饮食不入,肛门辣痛。

病人每次泻下之前,先干哕,呕恶,汗大出,所下皆稠粘紫黑血,无粪。脉左沉弦,右滑数。

结滞郁热仍内阻。

文垣了解病人的体质,知道此人禀赋薄弱。这次也是因为出远门,旅途劳顿,感受暑邪所引起,接着又伤于饮食。因而虽邪气滞留,还是不敢轻易使用下法,以免重伤正气。

遂先用胃风汤加黄连,病人服用两帖后,不但不效,还多了腹胀。文垣转用黄芩芍药汤,三剂后并没有丝毫起色。

病人仍是饮食不入,干哕下利。

文垣一时有些迷茫。

一方面是病人叮嘱他不能用人参以固邪,另一方面病人又极度信赖他,接受不了任何他医的参与。

于是文垣静下来,独自思考,“益加研究”。

最后他决定瞒着病人,使用人参。

他先是嘱咐病家,说病人这次非用人参不可,等到中气转动,胃口得开,再看接下来,是攻是补是缓是急。请病家帮着隐瞒病人。

文垣接下来参考丹溪法,用人参黄连各二钱,煎浓,令病人缓缓服之。

果然,病人服用后,干哕当天就止住大半。再继续这样服用两日后,病人突然感觉胸腹胀满。

文垣先后使用:保和丸、清六丸(滑石甘草红曲)、参术芩连木香槟榔滑石桃仁等方

每剂都配合上人参,如此十天里,共用人参二两多。

湿热食积,降泄大半。

随后,病人脉转为软而无力,仅四至。

余邪未尽而正气已惫。文垣再转用胃风汤加黄芪、附子、姜炭四剂。

这里为什么要用附子呢?文垣说他想起来,丹溪曾说过正气虚极时,“非附子不能行参芪”,意思是,仅仅人参黄芪恐怕还运不起来,反倒加重气滞。

病人服用这药四剂后,余邪尽除,血全无,后重亦止。文垣最后再用四剂温补下元之药以收尾,而获痊愈。

本案的转折点,正是文垣所用的人参黄连。

病人服用后,干哕止而正气争。争而气机上亢,胸腹胀满。这才给了文垣用通降法的条件。

从通降几日又转虚极来看,病人确实素体虚弱,经不起猛法。倘若文垣当时不转用扶正,而见滞通滞,见热清热,见实下实,那么恐怕病人早就命归西天了。

虽然,对于有形之积滞与较甚之郁热,通降法是唯一的出路,但是,倘若正气抑而不起,径用通降法,大概率得来的是,更为困抑的气机,而非成功的通降。

这是因为,说来说去,人体才是那个驱邪的主体。

到了本案,孙文垣的“故意”,也就彻底浮上水面了。他自己都明说,正气得以扶起后,再看病势如何发展,以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文垣的这个手法,在另一则与之类似的下痢案后,他本人作了一次完整的总结。

有人问他为什么看似邪滞热盛的下痢,他却用补。

文垣回答说,人身之内,谷气为宝。因而他先不去治病,先开胃口,待病人饮食能进,胃肠运转蠕动起来,然后再见机行事。

比如,若是正气起饮食进,而出现腹胀作痛,那就顺势而为,给予疏通。疏通一阵后,正气若再转虚而坠下,则再因势而略与升提...

总归要以理脾开胃进饮食为先。如此治疗,虽然费时,但功可万全!

文垣说他“屡试而屡验”!

假如不扶正,不先开胃口,不审老弱,不揣缓急,一概治痢,虽然初起会稍有进展,但不能确保之后的发展。

他说事实上如此治疗,导致最终失败的多了去了。

如果说我之前对文垣的“故意”是出于感觉的话,那么从这里的“屡试而屡验”来看,此法确确实实可谓是文垣强有力的致胜武器!

也就是说,陆祖愚案的歪打正着,早就有人运筹帷幄地予以主动利用了。

在赞叹文垣的同时,我们不妨再回头看下,陆祖愚和孙文垣案中曾出现过的通降法(标注红字部分的),是否很眼熟?

这恰恰是王孟英一生绝大多数医案中所使用的手法,我也称其为直泄三焦法。

因为孟英所接手的大多都是误治,而其中又多为温补和升散误治,这是在任何其他时代的医家医案里所看不到的。

而这就决定了他的手法,必然多以通降为主。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孟英这样用药也是非常精准到位的,因为气机上亢时,自古以来,都用通降法。

由于这类病人占据了孟英行医生涯的绝大部分,因而,难免会留下一个疏于光顾的小角落。

而这个角落就成了他的阿喀琉斯之踵。

倘若他素体禀赋强盛,倘若他不令自己暴露于最最凶险的外感所流行的区域,即所谓的“君子不立于危墙”,那么即便身有阿喀琉斯之踵,也终生不必受箭。

然而…

要是认真追究起来,造成这阿喀琉斯之踵的罪魁祸首,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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