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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三过平山堂缅怀恩师,写下平生最伤感的词,结尾唤醒梦中人

 诗词百草园 2024-05-22 发布于江苏

如果用一句词形容苏轼的一生,你会想到哪句?是“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潇洒旷达?是“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的无可奈何?还是“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步履不停?

我觉得前两句是苏轼人生的两种心态,一种是面对宦海沉浮仕途的身不由己,另一种是超越苦难人生的豁达乐观。而第三句真实反映了苏轼一生的生活状态——一直在路上。他一直在赶路,一直在奔波,为的是辗转各地做官。加之,苏轼的人生起伏跌宕,庙堂之高的纵横捭阖有,贬谪江湖的变幻无常也有,既可以与玉皇大帝作伴,也可以与卑田院乞儿玩耍,又可与方外之人交游。

以我们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苏轼朋友遍天下,上至皇帝,大臣,下至平民百姓,无所不包,而且才华横溢,爱吃爱玩,是一个潇洒乐观的阳光大男孩。但其实,翻开苏轼的诗词,我们会发现,豁达乐观的外表下,也时常有人生如梦的消极感慨,比如: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西江月·黄州中秋》

这是乌台诗案后的第二年(公元1080年)中秋节,苏轼在怀念弟弟苏辙时写下的人生感慨,对比在密州时所写的那首著名的《水调歌头》,我们会发现,虽然在密州时,苏轼已经有了想要“乘风归去”的想法,但是他依旧眷恋人间,所以才会有“千里共婵娟”的美好温馨的祝愿,可以说,那时,苏轼对人生的无常虽有体会,但所涉未深。而黄州的苏轼就不一样了,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诗才而遭忌,一朝从一方“父母”,成为身陷囹圄的“罪人”。从前的才华,从前的风光,都已如梦幻泡影杳然无踪,所以他感慨“世事一场大梦”,从前总有一股“春光”笼罩着他,皇帝认为他可以执宰天下,他的身边有恩师,认为他的文章“他日必独步天下”,他的身边有兄弟,与他同进退,友爱弥笃。现在这一切都如大梦一场,都变了,所以“千里共婵娟”的美好愿望便只能替换成“中秋谁与共孤光”的孤独凄凉。

苏轼抒发人生如梦感喟的词句再如: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行香子·述怀》

这句词具体的创作时间不能确定,应该是苏轼东山再起还朝时(宋哲宗元祐时期:1086—1093)期间的作品。结合公元1094年,苏轼又将被远贬岭南来看,这段时间内,苏轼已经“三入承明,四至九卿”(《行香子·寓意》),对于苏轼而言,虽然没有当上宰相,或许有些遗憾,“致君尧舜”的理想还差一些,但也成为了端明殿学士,皇帝的老师也就是侍读学士。对于苏轼这个才华横溢的书生而言,应该是荣耀的。只是在这个过程中,苏轼时常觉得自己“不合时宜”,他厌倦官场,向往田园生活的闲适。但是这是有条件的,他希望自己是功成身退,结合苏轼三起三落,宦海沉浮的半生来看,苏轼并没有实现自己功成身退的理想,反而在生命的最后几年越贬越远,而他东山再起的八年也只是昙花一现,更多的依旧是“雪泥鸿爪”般的漂泊,这些很有可能成为他觉得人生如梦的原因。苏轼觉得: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

忽然而已。

——《庄子·知北游》

觉得生如燧石之火,像击石迸发出的火花一闪即灭。

“石中火”出自《古乐府诗》:

凿石见火能几时。

和白居易的《对酒》:

石火光中寄此身。

同时觉得置身梦中,“梦中身”,出自《庄子·齐物论》:

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

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

而愚者自以为觉。

这段话的意思是当其陷溺梦境,不知身在梦中。梦中又会做梦,醒觉以后始知身在梦中。况且唯有大觉之后始知陷溺大梦,而梦中愚人却自以为大觉,窃窃自喜于尽知天道。其实也不能怪苏轼有人生如梦的想法,他在黄州前是政绩卓著的一方“父母”,命运突然“飞来横祸”,又在苏轼好不容易适应自己是躬耕东坡的“东坡居士”时,命运又来了一次极端的“补偿”,极端的荣辱让苏轼更加加深了对人生虚幻的理解,而他一直处于“长恨此身非我有”的状态,身不由己,更加深了这种在仕与隐之间反复横跳的内心挣扎的情绪,但他又无可奈何。所以,苏轼经常说人生如梦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们将时光倒回苏轼在徐州时,他在《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中说:“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这大概是他人生如梦思想的大致起点。然后如前所述,到了黄州时期,苏轼人生如梦的思想一再加深,而离开黄州后,那种人生如梦的思想依旧在延续: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

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这是苏轼怀念恩师欧阳修的一首词,这首词是苏轼第三次来到扬州平山堂所写,在此之前,苏轼分别于宋神宗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由京赴任杭州通判南下扬州时和宋神宗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由杭州移知密州北上途径扬州时来到平山堂。而关于苏轼第三次到达平山堂的时间,学术界尚有争议,主要有两种说法:第一种说法认为写于乌台诗案前夕,即公元1079年4月,另一种说法则认为写于公元1084年,即宋神宗元丰七年十月,在此之前的六个月,苏轼收到量移汝州的诏命,本文采取第二种说法。

此时,苏轼脱离了自己的犯官身份,变成一个闲官,在量移汝州的途中,他经历了漫长的跋涉,历经六省,——湖北,江西,安徽,江苏,山东,河南,可谓是“身行万里半天下”,(苏轼《龟山》),黄州以前,苏轼辗转各地做官,好不容易在黄州这个贬居之地安定下来做个农民,身份的变化让他感觉人生如梦,等到他适应了东坡居士的闲适生活后,命运又一次转动,迎来了他东山再起的光荣时刻,但苏轼自己是不能未卜先知的,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在不久的将来可以时来运转,乃至离宰相一步之遥。而此刻在世间的漂泊不定,来回穿梭的感受没人比他有更切身的深刻体会了,所以他的感受依然是人生如梦。这种体会从青年时期一直延续到知天命之年,甚至还将伴随至东坡生命的结尾。

在上篇赏析苏轼名作《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时,我叙述了苏轼重返朝廷前的内心世界和他漂泊不定的人生状态,也提到了苏轼曾向朝廷申请在常州居住,他曾在宜兴(古称阳羡属常州,现属无锡)买田,想要“买田阳羡吾将老”,可见,苏轼虽已离开黄州,但是陶渊明的归隐情结早已在他的内心深处生根发芽。

如果说“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是苏轼在黄州时不得不向命运做的妥协,这个妥协让他慢慢成为洒脱旷达的东坡居士,那么,现在的苏轼却有点真想成为“田舍翁”了。加之宦海漂泊一直是他人生的主旋律,如前文所说他又无法“剧透”和未卜先知自己的命运,便是在客观处境和主观内心的双重催化下,苏轼才会在平山堂前缅怀恩师时流露出人世的无限虚幻罢?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

这是苏轼第三次来平山堂了,中间才过十二年多,他却有半生弹指而过的感叹。是的,十二年多的时间可以改变太多太多了。记得自己刚刚金榜题名时,母亲病故,制科考中后刚做官三年父亲又亡故,丁忧完成又重新开始仕途,担任杭州通判,后又转任密州太守,徐州太守,湖州太守,又遭遇了飞来横祸而下狱,昔日才华横溢的书生竟然被自己引以为傲的才华“背刺”,他没有了昔日的意气风发,有的只有早生华发,虽然一再鼓励自己“谁道人生无再少?”但是这十几年,他感受到的人生如梦的虚幻越来越深,自己不是在漂泊就是在漂泊的路上,这一次又将漂向何方呢?岁月的流逝,带来的难道就是少年的棱角被磨平,不再志得意满吗?估计是的,好似所有人都无法逃脱这样的命运,苏轼当然也不能。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感觉到浮生若梦,一切都是虚幻,都是那么的不真实,就这么弹指一瞬间,从意气风发的青年,转眼便年近半百,人生将要过半,是啊,时光从来不管人们同不同意,它如流水一般,流走了就是流走了,从不回头……

这12年,苏轼经历过名动天下的踌躇满志,也经历过深陷囹圄的幽暗深谷,经历过苦难后的大彻大悟,他第三次来到平山堂,想起了恩师,思绪悠远。

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苏轼犹记得当初第一次来平山堂,那时与弟弟去颍州拜访恩师,师生三人欢聚一堂,诗酒唱和,那时候的自己书生意气,风华正茂,自己比韩愈幸运,遇上了自己的伯乐,自己写的文章经欧阳修提携奖掖后名动天下,给了苏轼这匹“千里马”驰骋文采和抱负的舞台,恩师对自己赞赏有加,不遗余力的放自己出人头地。谁曾想?和恩师分别的后一年,斯人就与世长辞了。虽然这些年,自己接过恩师欧阳修的文坛接力棒,也像欧阳修那样不遗余力地发现人才,把文道精神弘扬和传承下去。

但是正如范仲淹所说,“微斯人,吾谁与归”,苏轼在平山堂下举步徘徊,这里是欧阳修担任扬州太守时于宋仁宗庆历八年(公元1048年)所建,这里清幽古朴的环境吸引着欧阳修:

坐此堂上,江南诸山,历历在目,似与堂平,因而得名“平山堂”。

苏轼看见这里的墙壁上还有恩师当年的墨宝,运笔走势似龙蛇飞舞,睹物思人,必然思绪万千。

此刻,苏轼眼前仿佛浮现了那个“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的老仙翁,看到了他那循循善诱的面庞,他的音容相貌恍若再现,苏轼发现已经十多年没有再见到恩师了,现在再也见不到了,因为“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平山堂。只有这依旧遒劲有力的书法,让人感觉恩师还在,但是现实已经回不去了,只剩下恍如隔世,天人永隔。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

这句话是苏轼直接化用恩师的词句而来,欧阳修的原词是: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

在苏轼化用欧阳修的原词里,欧阳修所说的文章太守应该是年少有为的刘敞,而衰翁应该是欧阳修的自称,再加上欧阳修曾在《醉翁亭记》里写“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可见欧阳修不胜酒力,而在苏轼的这首《西江月》里,“文章太守”必然指的是自己的恩师。曹丕说,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也就是说需要经世致用,而非舞文弄墨那样简单,在苏轼眼里,欧阳修便是这样的人,词的上片苏轼又将欧阳修称为“老仙翁”,可见苏轼对欧阳修的尊敬和推崇。他和弟弟苏辙有师如此,真是此生幸事,也为后世留下了一段千古流传的师生佳话。

“仍歌杨柳春风”也是化用上述欧阳修词“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意为当时还能听到欧阳修的词在被人们传唱。七年后,也就是宋哲宗元祐六年,苏轼也和恩师一样出任颍州太守,苏轼写有《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里面也有欧阳修的词作被传唱的证据:

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

总之,斯人已逝,但佳作长存,古迹亦犹在,只是苏轼敬爱的恩师不能“死而复生”,但欧阳修是活在苏轼心里的,他一直在东坡的心里,苏轼从未忘记。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虽然他们直接见面的次数只有两次,一次是科场初遇,欧阳修助他科举成名,一次是他经父丧后重新踏入仕途时,那时欧阳修精神还很硬朗,苏轼志得意满,一切都很美好,苏轼还“插花起舞为公寿”,但是人生的美好总是转瞬即逝,如前文所述,欧阳修在这次(宋神宗熙宁四年)与苏轼苏辙见面以后,过了一年就去世了,果然人生的美好只能像朝露消散的很快。而自从欧阳修去世的那一年起,苏轼的志得意满愈发被辗转做官的身不由己而取代,也如文章开头说的那样,逾是在宦海中浮沉,逾有人生如梦之感慨,加之,苏轼的人生过分大起大落,这种人生如梦的感觉只会比别人更强烈。

最后两句化用白居易的《自咏》诗:“百年随手过,万事转头空。”这是苏轼的反省,他不仅仅是认为“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也是空。清代陈廷焯评价结尾两句“追进一层,唤醒痴愚不少。”

那是因为他经历过万事到头的梦,也经历过未转头时皆梦,他曾以为自己的生命会因为乌台诗案而终结,毕竟那是它离死亡最近的一次,让他感到“魂飞汤火命如鸡”,那一刻,苏轼或许在想,原来从前的荣耀,才华,一切一切都可能化为乌有。因为在死亡面前任何人都带不走任何东西,自然从前拥有的那一切都是梦。而当他死里逃生,在黄州五年,他无法转头归去,他开始内心的修行,用人生如梦的态度去看待世界,认为“世事一场大梦”,他明白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似有还无的,不一定真正属于自己,大概是如此才有“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之感。

苏轼大抵是明白了这些,那么摆在他面前的现实是残酷的,那就是沉浮半生依然回到原点,至少在元丰八年是这样的,他青年走向“天子堂”,现在将要真正成为“田舍郎”,终于获得了自由。因为不久之后,宋神宗答应了他居住常州的请求。

只是苏轼好不容易“得到”一次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却因为宋神宗的去世又一次“失去”,这意味着他的“如梦人生”还将延续,他还要继续着“身如不系之舟”的生活,还要忍受“长恨此身非我有”,但苏轼的可贵之处就在于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他成为了一个智者,无论人生是阴晴还是风雨,苏轼都将用竹杖芒鞋,踏过泥泞,以“不惧”的心态,吟啸前行,度过这坎坷一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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